我們關(guān)于杜甫的系列講座，是這樣開頭的：中國歷代的詩人，成千上萬，數(shù)不勝數(shù)，然而獲得“詩圣”這一稱號的唯唐朝杜甫一人。探討一下杜甫何獨(dú)以為“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三節(jié)課過去了，這個問題探討得如何呢？我在講杜甫的《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兩句時說過，杜甫把他的忠君歸為天性，這一點(diǎn)被歷來士大夫們更尊崇，被歷代最高統(tǒng)治者更肯定，杜甫“詩圣”之“圣”，真正的來源在這，就是說在于“忠君”。這節(jié)課我先簡短地進(jìn)一步作些說明。杜甫是從什么時候起被稱為詩圣的呢？明代末期有位著名的文人王稚登，他在《合刻李杜詩集序》里有這么兩句“供奉之詩仙，拾遺之詩圣”，前一句說的是李白，李白曾經(jīng)作過翰林供奉，后一句說的是杜甫，杜甫作過唐肅宗的左拾遺，這是我們知道的最早把杜甫稱為詩圣的文字記載。而這個時候，杜甫已經(jīng)逝世800年。此后不久，明朝滅亡。進(jìn)入清代，“詩圣”這一稱號被普遍接受，而且眾多的文人把杜詩當(dāng)成經(jīng)書來研究。這有它的歷史原因，我們知道清前期的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文字獄極其恐怖，幾乎都是凌遲斬首的大罪，動輒株連幾百上千人，清末龔自珍說，當(dāng)時是“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于是文人們都去注疏經(jīng)書，所以清代經(jīng)學(xué)蔚為大觀，所謂“千家注杜”，主要是在這個時候。而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清廷皇帝，原本是以夷狄之君入主中原，所最需要的就是漢族知識分子的忠心效勞，于是儒家學(xué)說被推崇到空前至高無上的地位，只是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夫子“尊王攘夷”的主張不再被提起，而本來并不占《論語》主要篇幅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卻大行其道，再一方面就是孟子的仁政理念，被滿族皇帝貫徹得比任何一個漢族皇帝更出色，如果單從農(nóng)民負(fù)擔(dān)來說，清朝前期中期可能是歷代以來最輕的。從這兩方面，我們反觀杜甫，“忠君”與“愛民”統(tǒng)一得竟是如此的完美，至少，無論唐宋還是元明，其他任何一位詩人詞家，都無法與之相比。而且所有這些詩人詞家，寫到百姓苦難的，表達(dá)對人民同情的，固然不少，但很少象是杜甫那樣的感同身受，因為杜甫跟普通百姓一塊流離顛沛。所以，把杜甫稱為“詩圣”，既為最高統(tǒng)治者所首肯，又為全社會所贊成，除杜甫而外，絕難再有更適當(dāng)?shù)娜诉x。以至于到了1962年，杜甫誕辰一千二百五十周年的時候，他得到“和人民打成了一片”、“同命運(yùn)，共甘苦”的贊譽(yù)，這絕不是某個人的心血來潮，而一定是經(jīng)過了最高層領(lǐng)導(dǎo)的圈閱和批準(zhǔn)。總之，杜甫的心系國家安危，情同生民疾苦，為歷代士人所崇仰，對于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人格的形成，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
杜甫對于后世的影響還在于他崇高的藝術(shù)成就?！缎绿茣氛f杜甫的詩歌“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厭馀。殘膏剩馥，沾丏后人多矣”。中唐以后，白居易、元稹繼承了杜甫緣事而發(fā)、寫生民疾苦的一面；韓愈、柳宗元則受到杜甫的奇崛、散文化和煉字的影響；煉字在晚唐更發(fā)展成苦吟一派，其中的代表人物是賈島；李商隱的七律很明顯得益與杜甫七律的組織嚴(yán)密而跳躍性極大的技法。他們都學(xué)杜甫的一枝一節(jié)，而開拓出新的詩派。說到七律，杜甫在這方面的成就，對中國詩歌藝術(shù)作出了巨大貢獻(xiàn)。在杜甫以前，七律多用于宮廷應(yīng)制唱和，這類詩內(nèi)容貧乏，其語言也平緩無力，佳作極少。到了杜甫，不但在聲律上把七律推向成熟，更重要的是充分?jǐn)U展了它的蘊(yùn)涵容量，使七律成為既工麗嚴(yán)整又開合動蕩，具有獨(dú)特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詩型。杜甫的律詩縱橫恣肆，極盡變化，合律而又看不出聲律的束縛，對仗工整而又看不出對仗的痕跡。例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全詩把一種突來的狂喜，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從”、“穿”、“下”、“向”四個動詞，連接四個地名，造成風(fēng)馳電掣的氣勢，詩人以想象的返鄉(xiāng)路程，表達(dá)狂喜和急切，行云流水，酣暢淋漓，毫看不出律的束縛。
詩人沒能返回故鄉(xiāng)，后來又困居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兩年，漂泊荊湘（湖北、湖南）水上三年，而杜甫在他生命的最后這五年，作詩約400多首，占其他存詩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以上，其中律詩創(chuàng)作達(dá)到爐火純青的境界，把異常博大的內(nèi)容和豐富復(fù)雜的感情納入七律的有限篇幅之中，把七律的表現(xiàn)力發(fā)揮到極致，是杜甫創(chuàng)作的第二次高峰。我們僅舉一例，《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我個人意見，真有心學(xué)習(xí)寫作詩詞的朋友，不妨從杜甫的七律學(xué)起，曹雪芹就曾借林黛玉之口發(fā)表過類似的主張。取法乎上得乎其中，我們就以這兩首最杰出的七律為例，講一講格律。格律并不難學(xué)，只要你記住五個字，以這五個字為綱，就能基本掌握格律。哪五個字？起、收、間、對、粘。
怎么以這五個字為綱？我們一字一字講。
第一，起。起，是指每一句的第二個字如果是平聲，這句就叫做“平起”；第二個字如果是仄聲，這句就叫做“仄起”。比如“劍外忽傳收薊北”，“外”是仄聲，這句就是仄起；“初聞涕淚滿衣裳”，“聞”是平聲，這句就是“平起”。為什么不是第一個而是第二個字？因為漢語基本上是以雙音節(jié)為節(jié)奏單位，重音落在第二個音節(jié)，所以“平起”還是“仄起”，看第二個字是平聲還是仄聲。什么叫平聲仄聲？初學(xué)格律詩的朋友可以這樣掌握，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一聲二聲就是平聲，三聲四聲就是仄聲。我建議，初學(xué)格律，就按照現(xiàn)代漢語的音調(diào)去寫，至于學(xué)到一定程度，覺得用古韻更有意思，再按平水韻去也寫不遲，也容易掌握，繼續(xù)按現(xiàn)代漢語的音韻去寫，完全可以，中華詩詞學(xué)會提倡用新知古雙軌并行。
第二，收。收，是指每一句的最后一個字平聲還是仄聲，押韻還是不押韻。律詩的第2、
4、6、8句，收尾字必須用平聲，就是必須平收，而且必須押韻。押韻好理解，順口溜都講押韻，按現(xiàn)代漢語來說，韻母相同就押韻?？墒侨绻雌剿崄韺懺姡捅仨毜醚和粋€韻部的字，比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第2、4、6、8句，收尾字：裳、狂、鄉(xiāng)、陽，這四個字都在下平七陽。第3、5、7句，必須仄收，這首詩，在、酒、峽，都是仄聲，“峽”現(xiàn)代漢語讀平聲，它的古音是仄聲。至于第一句，可以平收入韻，也可以仄收不入韻，“劍外忽傳收薊北”，“北”就是仄聲沒押韻，“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哀”就是平聲押韻了。再強(qiáng)調(diào)一遍：第2、4、6、8句，必須平收押韻，3、5、7句，必須仄收不押韻，第一句押不押兩可。
第三，間。間，是指每一句之內(nèi)，都要“平平仄仄”或“仄仄與平平” 平仄兩兩相間。
平平仄仄平平仄
不盡長江滾滾來
仄仄平平仄仄平
白日放歌須縱酒
仄仄平平平仄仄
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平起仄收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起平收
仄仄平平平仄仄
仄起仄收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起平收
第四，對。對，是指每兩句為一聯(lián)，出句平起，對句必須對仄起，出句仄起，對句必須對平起，也就是說第2、4、6、8句必須分別與第1、3、5、7句的起相對，而且必須平收。比如，出句“無邊落木蕭蕭下”，平起仄收，對句必須對仄起平收，只能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出句“白日放歌須縱酒”，仄起仄收，對句必須對平起平收，只能是平平仄仄仄平平。首句“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急”古音仄聲，仄起平收，對句必須對平起平收，有人會奇怪，怎么仄起平收沒對平起仄收呢？你忘了一條吧？對句必須平收，只能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同樣，首句平起平收，對句不能仄起仄收，只能仄起平收。記住四個字：異對平收，平起對仄起，仄起對平起，這叫異對，對句必須平收，所以說異對平收。記住。
第五，粘。粘，是指下一聯(lián)的出句必須與上一聯(lián)的對句同樣起，就是說第3、5、7句必須分別與第2、4、6句的起相粘，平起粘平起，仄起粘仄起。而且粘句既然是第3、5、7句，就必須仄收。比如，上一聯(lián)對句“渚清沙白鳥飛回”，平起平收，下一聯(lián)的出句必須粘平起仄收，只能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上一聯(lián)對句“不盡長江滾滾來”，仄起平收，下一聯(lián)的出句必須粘仄起仄收，只能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也記住四個字：同粘仄收，平起粘平起，仄起粘仄起，這叫同粘，粘句必須仄收，所以同粘仄收。記住。
掌握了對和粘的規(guī)律，也就是說你只要牢牢記住了那八個字，異對平收，同粘仄收，也就基本上掌握了律詩的平仄規(guī)律，首句一出，2句異對平收，3句同粘仄收，4句異對平收，如果你是作絕句，這就完成了，如果你要作律詩，那就繼續(xù)，5句同粘仄收，6句異對平收，7句同粘仄收，8句異對平收，也就完成了。古人有作幾十句甚至幾百句長律的，也就是這么一對一粘平收仄收地延續(xù)下去，大觀園里的姐妹們聯(lián)詩，一聯(lián)聯(lián)一宿，其實(shí)沒什么新鮮的，也就是這么一對一粘平收仄收地沒完沒了?；剡^頭來看那四種基本句型：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這樣排列本身就是七言絕句的一種格律；首句平起仄收，2句對仄起平收，3句粘仄起仄收，4句對平起平收。如果我們繼續(xù)下去，必然是把這個排列再重復(fù)一遍：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這就是七言律詩的一種格律。
而且，四種基本句型，任何一種都可以作首句，同樣，首句一定，其他各句也就定下來：前邊是平起仄收作首句，如果我們以平起平收作首句，平平仄仄仄平平，然后異對平收同粘仄收聯(lián)下去，必然是：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發(fā)現(xiàn)了吧？后七句跟剛才一樣，這說明其他各句都是根據(jù)首句怎樣起決定的，無論首句入韻不入韻。同樣，如果首句仄起，也不論入韻不入韻，后七句都是一樣：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或者：
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
仄仄平平平仄仄
初聞涕淚滿衣裳。
平平仄仄仄平平
卻看妻子愁何在，
平平仄仄平平仄
漫卷詩書喜欲狂。
仄仄平平仄仄平
白日放歌須縱酒，
仄仄平平平仄仄
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平平仄仄仄平平
即從巴峽穿巫峽，
平平仄仄平平仄
便下襄陽向洛陽。
仄仄平平仄仄平
《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
仄仄平平仄仄平
渚清沙白鳥飛回。
平平仄仄仄平平
無邊落木蕭蕭下，
平平仄仄平平仄
不盡長江滾滾來。
仄仄平平仄仄平
萬里悲秋常作客，
仄仄平平平仄仄
百年多病獨(dú)登臺。
平平仄仄仄平平
艱難苦恨繁霜鬢，
平平仄仄平平仄
潦倒新停濁酒杯。
仄仄平平仄仄平
觀眾朋友們聽到這兒，是否感覺到了解了平仄規(guī)律，再讀唐詩更覺有味?。考词共皇且獙W(xué)習(xí)寫作詩詞，了解平仄規(guī)律對于欣賞詩詞也是十分重要的，就好象懂得了12345會識譜以后對于音樂的美更敏感一樣。俗話說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平仄規(guī)律，就是詩詞最初步的門道。門道還有更深一點(diǎn)的，例如拗救、對仗等等，我們下節(jié)課再講。
07.06.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