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在講陸游的時候曾經(jīng)提到他的老朋友范成大，范成大是一位有壯心的詩人，更是孝宗皇帝非常倚重的朝廷重臣，他后來作到參知政事，這個職位相當于現(xiàn)在的副總理，是南宋詩人中官位最高的。他是平江府吳縣人（今蘇州市吳中區(qū)）人，出生那年正值“靖康之變”，四歲“平江屠城”，父母抱著逃難。家亡國破顛沛流離的慘狀，肯定會給幼年的范成大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因為一般三四歲的兒童開始記事了，更何況他非常早慧，據(jù)周必大撰寫的范成大墓前《神道碑》記載，“公在懷抱，已識屏間字”，那么比較起來視覺聽覺刺激更強烈景象當然記憶更清晰鮮明。童年印象，當時不懂得是怎么回事，等到懂得了，就成為一個人世界觀形成的感性基礎(chǔ)，所有人都是這樣。從這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南宋的中前期有那么一大批愛國詩人，例如“中興四大詩人”陸游、范成大、楊萬里、尤袤，范成大生于“靖康之變”的當年，陸游生于前一年，楊萬里和尤袤生于后一年。今天我們只講范成大。
范成大墓前《神道碑》還記載了他十二“遍讀經(jīng)史”，“十四能文詞”，因為他家學(xué)淵源，父親范雩是秘書郎，掌管國家圖書收藏和抄寫的官員，母親蔡氏夫人出身名門，蔡襄（書法史“宋四大家”“蘇、黃、米、蔡”）孫女?？墒窃谒嗌倌陼r父母雙亡，所以家境很貧寒，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只能寄居寺院，十年不出，竭盡全力撫二弟嫁二妹，二十九歲才去應(yīng)舉，考中進士走上仕途。
正是早年如此貧寒的生活，使得范成大接近社會底層，深刻了解農(nóng)民被盤剝壓榨的情形，同情他們的艱辛，年輕時期的詩中有這么三首：
豚蹄滿盤酒滿杯，清風蕭蕭神欲來。愿神好來復(fù)好去，男兒拜迎女兒舞。
老翁翻香笑且言，今年田家勝去年。去年解衣折租價，今年有衣著祭社?！稑飞袂?br> 小麥青青大麥黃，原頭日出天色涼。姑婦相呼有忙事，舍後煮繭門前香。
繅車嘈嘈似風雨，繭厚絲長無斷縷。今年那暇織絹著，明日西門賣絲去?！犊壗z行》
輸租得鈔官更催，踉蹌里正敲門來。手持文書雜嗔喜：我亦來營醉歸耳！
床頭慳囊大如拳，撲破正有三百錢：不堪與君成一醉，聊復(fù)償君草鞋錢?！洞咦庑小?/font>
這位老翁笑言的是什么？去年賣衣折租，今年能夠穿著衣服參加祭社活動了，笑言的背后是辛酸?？壾囀沁@么忙，蠶繭是這么厚，繅出的絲是這么長，按說蠶農(nóng)應(yīng)該有新的好的衣服了，可是不行，今年還是沒有空織成絹來穿，明天就得去把絲賣掉，為什么？官府催租太急了，詩人雖未點明，但暗示十分清楚。甚至交了官家的租稅之后，農(nóng)民還得受額外的敲詐勒索，《催租行》刻畫了一個貪婪無賴的里正形象，手里拿著農(nóng)戶農(nóng)民交租后官府發(fā)給的收據(jù)文書嬉皮笑臉：“我亦來營醉歸耳”，總得弄壺酒錢?。哭r(nóng)民拿出自己可憐的一點點積蓄還得陪笑臉：“不夠喝酒的，算是賠您一雙草鞋吧！”除了對農(nóng)民同情之外更有對剝削者的憤慨。
范成大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做了官以后，以至后來職位很高了，仍然沒有改變這種感情。他紹興二十四年（1154）中進士，二十六年擔任徽州（今安徽黃山一帶）司戶參軍（掌戶籍、賦稅、倉庫交納等事），在任時又寫了一首《后催租行》：
老父田荒秋雨里，舊時高岸今江水。傭耕猶自抱長饑，的知無力輸租米。
自從鄉(xiāng)官新上來，黃紙放盡白紙催。賣衣得錢都納卻，病骨雖寒聊免縛。
去年衣盡到家口，大女臨歧兩分首。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復(fù)驅(qū)將換升斗。
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
“黃紙放盡白紙催”，“黃紙”指的是皇帝的詔書，“白紙”指的是縣官的文書。皇帝已經(jīng)下詔書豁免災(zāi)區(qū)人民的賦稅，但當?shù)毓倮暨€是勒逼農(nóng)民交租。這使我們想到白居易的詩：“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易舛惥偶耶?，虛受吾君蠲免恩”，說明地方官吏這種欺上瞞下橫征暴斂的風氣由唐到宋極其普遍始終沒有得到禁止。詩中的老農(nóng)賣衣已經(jīng)不能抵租，只能年年賣女兒來繳納官府租稅，農(nóng)民就是這樣年復(fù)一年地遭受著層層殘酷的剝削壓榨和勒索。值得注意的是范成大此時就正是州一級負責賦稅的官員，非常清楚下屬各縣征稅情況，所以，第一、詩中所反映的現(xiàn)象絕對真實，第二、處在那個特殊的位置而替農(nóng)民作出如此控訴難能可貴。
上節(jié)我們講到淳熙二年（1175）的時候，陸游和老朋友范成大在成都又聚在一起，此時范成大任四川制置使，已是朝廷方面大員、整個大西北地區(qū)的最高軍政長官，就在這一年，他賦有《勞畬耕》，小序說：“畬田，峽中刀耕火種之地也。春初斫山，眾木盡蹶，至當種時，伺有雨候，則前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糞，明日雨作，乘熱土下種即苗盛倍收。無雨反是。”唐代劉禹錫曾有一首竹枝詞寫到過刀耕火種的情形：“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睂懙煤苊溃娀水敃r四川巫峽大山深處少數(shù)民族土著的生活。而范成大卻是這樣寫：“峽農(nóng)生甚艱，斫畬大山巔”，“頗具穴居智，占雨先燎原。雨來亟下種，不爾生不蕃”，明確地指出來，巫峽農(nóng)民生活太艱難了，刀耕火種，占雨燎原，如果燒了以后沒有雨，或者錯過了雨沒燒，“不爾生不蕃”，人就無法生存了。詩人生于江南魚米之鄉(xiāng)，所以“我知吳農(nóng)事，請為峽農(nóng)言”，言什么？先說“吳田黑壤腴，吳米玉粒鮮。長腰匏犀瘦，齊頭珠顆圓。紅蓮勝雕胡，香子馥秋蘭”，土地肥沃，稻種優(yōu)良，產(chǎn)出的稻米又香又美，比原始的刀耕火種不知要好多少倍，可是話鋒一轉(zhuǎn)，“不辭春養(yǎng)禾，但畏秋輸官。奸吏大雀鼠，盜胥眾螟蝝”，吳農(nóng)耕作不辭辛勞，卻畏懼秋收后官府的逼租，貪官污吏簡直就象又大又多的老鼠害蟲一樣，逼得吳農(nóng)背井離鄉(xiāng)，“逃屋無炊煙”，反倒“不如峽農(nóng)飽，豆麥終殘年”。這首詩既體現(xiàn)了對尚處于原始耕作狀態(tài)的峽農(nóng)的憐憫，更體現(xiàn)了對受著無盡壓榨的吳農(nóng)的同情，造成峽農(nóng)“生不蕃”的是天災(zāi)，而造成吳農(nóng)“無炊煙”的則完全是人禍，是官府的橫征暴斂，這就是儒家所說的“苛政猛于虎”。
范成大的這種仁政愛民思想，不止浸透在他的詩歌里，更貫徹于他的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乾道三年（1167）十二月，范成大被任命權(quán)知處州(今浙江麗水)，次年八月到任，在任雖僅盡幾個月，處州百姓就把他列其入名宦祠奉祀，為什么？因為時間雖短，卻干成了幾件有利于處州百姓的大事：其一，力倡義役法，民戶按物力高下出田產(chǎn)錢物以助役戶，貧富互助，以免執(zhí)役時傾家破產(chǎn)，這是一大善政；其二，處州“帶郭浮橋，歲久弗茸”；遂“造舟為梁，聯(lián)以鐵綆”，橋命名為“平政”，橋亭命名為 “知津”，并親撰《平政橋記》和《橋規(guī)》；其三，興修通濟堰，又確立《堰規(guī)》二十條，手書刻石，不僅使處州山田“灌溉有序，民食其利”，而且《堰規(guī)》避免了許多不必要的爭水糾紛，堰剛修成，范成大被調(diào)任，鄉(xiāng)親父老說“堰成，公忍去我耶？”由此可見他的深得民心。
這以后的范成大“入為從官，出為牧守”，成為朝廷重臣、封疆大吏，曾赴廣西帥任，后任四川制置使，歷任所至，興利除弊，得到各地民眾的肯定：“范石湖歴典名藩，所至禮賢下士，仁民愛物，去思遺愛，所在歌舞之?！保滴跛氖瓿蓵念悤稖Y鑒類函》中《翰苑新書》前集卷53）范成大治蜀，不過兩年，但政績卓著。陸游《范待制詩集序》稱：“及公之至也，定規(guī)模，信命令，弛利惠農(nóng)，選將治兵，未數(shù)月，聲震四境，歲復(fù)大登”。歷史學(xué)家把范成大在蜀的政績分為蜀士歸心、為民減負、整軍經(jīng)武、擊強撫善、與民同樂五大方面論述，我們只介紹為民減負和與民同樂兩方面的一些內(nèi)容。
先說為蜀民減負。
四川是當時民眾負擔特別沉重的地區(qū)，自紹興年間陜西被金朝攻占后，四川成為對金作戰(zhàn)前線，養(yǎng)兵之費猛增，史稱“初，蜀之財用止以贍蜀。自屯駐大兵，始竭民力，公私俱困”，這種狀況到淳熙年間已延續(xù)長達50年。范成大治蜀期間，在減輕民負方面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減折估。所謂折估就是對金作戰(zhàn)急需為名而征收的雜稅，范成大為此上奏，“逺方州縣吏為朝廷根本憂者幾人？……其間貪墨，又或并緣，此所以實聞于朝廷者寡也”，請求朝廷“去四川數(shù)十年之害，培其本根，徐用其力，國家長計也”，宋孝宗當即予以批準，這一減負之舉受到四川民眾的普遍歡迎，范成大奏稱：“令下之日，百萬生靈，鼓舞歡呼，如脫溝壑。寰區(qū)四路州縣節(jié)次申到，自今年七月十五日以后，各于寺觀啟建感恩祝圣道場?！倍敲夂图e。所謂和糴，本意是官府“與民為市，給以現(xiàn)錢”，但在施行過程中，“邊民苦和糴，實不得一錢，吏且督輸旁午”，老百姓氣憤地說：“名和糴，實強取”，范成大主張“變和糴為官糴”，即恢復(fù)和糴本意，實施以后，“九州數(shù)十萬戶踴躍呼舞”，既保證了軍糧的供應(yīng)，又減輕了民眾的負擔，還促進了生產(chǎn)的發(fā)展，“今歲大稔，米價頓賤，父老以為三十年所無”，淳熙四年，范成大上奏：“關(guān)外麥熟，倍于常年，緣去歲朝廷免和糴一年，民力稍紓，得以從事于耕作，故其效如此?！?br> 再說與蜀民共樂。
四川“俗尚嬉游，家多宴樂?！背啥妓赜小懊紭穱敝Q，“游賞之風甲于西蜀”，甚至地方官“從之則治，違之則人情不安”，范成大入鄉(xiāng)隨俗，同吏民一道，參加各種游賞活動，正月初一到安福寺禮塔，初三到碑樓院祭祀，三月初三到學(xué)射山比賽射箭以取樂，二十三到海云寺觀看人們摸石于池中，以為求子之祥，并在游賞活動中寫下不少詩歌。范成大把成都與揚州相比：“新街如拭過鳴騶，芍藥酴醾競滿頭。十里珠簾都卷上，少城風物似揚州?！卑殉啥嫉娜f歲池與臨安的西湖并論：“綠岸翻鷗如北渚，紅塵躍馬似西池。試比長安水邊景，祗無饑客為題詩?！绷⑶飼r他歌詠錦江邊上的夜市：“蕭森萬竹秋逾瘦，突兀雙楠夜更高。東郭風喧三鼓市，西城石洶二江濤?！倍習r抒發(fā)人們豐收的喜悅：“留滯周南無舊事，布宣漢德有新詩。豐年四海皆溫飽，愿把歡心壽玉巵?！敝T如此類的詩歌受到人們的普遍歡迎：“短章大篇，人爭傳誦之”，“范公以文名，其毫端之珠玉，紙上之云煙，蜀士大夫爭寶之?！?br> 范成大離成都時，自發(fā)送行者人數(shù)非常多，“送客數(shù)百里不忍別”，“后公謝病吳門，往來者伺候謁舍，或經(jīng)月，必一見乃去”，孝宗還親自轉(zhuǎn)告范成大：“蜀民思卿如慈親?！?范成大晚年閑居故鄉(xiāng)石湖，依舊情系巴蜀，他留戀巴蜀的山水：“老來萬事總蕭然，猶憶西州暑雪邊”，回憶四川的物產(chǎn)：“荔浦園林瘴霧中，戎州沽酒擘輕紅”；懷念巴蜀的友人：“四海西州故舊多，煩君問詢各如何” ，依舊關(guān)心四川民眾沉重的賦役負擔，盼望朝廷免除：“十年關(guān)隴困科輸，圣德如天盡掃除。臨遣中和二千石，好乘春日下寬書”。
淳熙十三年（1186年），詩人六十一歲，“淳熙丙午，沉疴少紓，復(fù)至石湖舊隱，野外即事，輒書一絕，終歲得六十篇，號四時田園雜興”（詩集卷二十七）。這一組六十首絕句，展現(xiàn)的是一個儼然有序的系統(tǒng)，分別描繪了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田園情景，凡農(nóng)家生活環(huán)境、季節(jié)氣候、風土民俗、耕織、收獲及苦難與歡樂等，都得到了真切生動的展現(xiàn)，在古代田園詩中有比較重要的意義。過去的田園詩，太抵可分為二類：一類以陶淵明、王維等人為代表，通過歌詠鄉(xiāng)村風光和農(nóng)人樸素的勞作生活，實際表現(xiàn)士大夫?qū)Τ鞘猩?、政治生活的厭倦和對大自然的熱愛，顯示一種恬和淡泊的志向，這類詩不免把鄉(xiāng)村田園描寫得安寧恬靜；另一類如唐代王建、張籍、聶夷中等人的作品，則上承《詩經(jīng)·豳風·七月》以來的傳統(tǒng)，主要揭露農(nóng)村現(xiàn)實的痛苦，斥責官吏豪強對百姓的盤剝壓迫，這類詩重在表現(xiàn)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感和同情心，所以大多沒有田園風光的描寫，更多地讓人感覺到沉重與緊張。這兩類詩，一般可以說分別是道家及佛禪的人生情趣與儒家社會觀念的詩化表現(xiàn)。本來，這兩種趨向在士大夫心中常常是同時存在的，只是在詩中總是被分離開來表現(xiàn)。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把這兩合二而一，比較完整地反映了田園鄉(xiāng)村的生活面貌，也比較協(xié)調(diào)地表現(xiàn)了宋代士大夫儒道合一的人生情趣。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農(nóng)村秀麗的風光和農(nóng)家勞動、生活的習俗的場面，也能看到農(nóng)民所遭受的沉重剝削和他們困苦的生活，如：
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xué)種瓜。
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
采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zhì)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
垂成穡事苦艱難，忌雨嫌風更怯寒。箋訴天公休掠剩，半償私債半輸官。
作者在組詩的小序中說，這些詩是他隱居石湖時，“野外即事，輒書一絕”而成，也就是由親身經(jīng)歷、親眼觀察所得，所以全然沒有過去當官那種稍顯隔膜的感覺，如果與他中年所寫的也是由親身經(jīng)歷、親眼觀察所得的“使金七十二絕句”相比較，可以說是各有千秋。當代大家，對這兩組絕句高下的評價有所分歧，比如錢鍾書和周汝昌兩位先生，前者更贊賞《四時田園雜興》，認為比之陶潛有過之而無不及，后者更推崇使金七十二絕句，說是范成大“最好的組詩之一”。
那么“使金七十二絕句”是怎樣一組詩？我們下節(jié)再講。
07.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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