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看玉腕把輕絲，風(fēng)力蹉跎莫厭遲。頃刻天涯遙望處，穿云拂樹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無由，斷卻牽絲不斷愁。若使紙鳶愁樣重，也應(yīng)難上最高頭。
羨伊萬里度晴虛，自嘆身輕獨不如。若到天涯逢燕子，可能為報數(shù)行書。
薄情如紙竹為心，辜負絲絲用意深。一自飛揚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誰尋。
時來便逐浮云去，一意飄零萬種空。自是多情輕薄態(tài)，佳人枉自怨東風(fēng)。
似與河?xùn)|君此詞有關(guān)，姑附記之，以俟更考。
河?xùn)|君與臥子同居在崇禎八年春季，離去在是年首夏，其時間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點究在何處耶？此問題殊難解決，但可斷言者必非臥子松江之家（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九年丙子條附錄引華亭縣志云：“平露堂，陳忠裕子龍宅，在普照寺西?！保?，而別在松江某處。其地今固不易考實，但鄙意似尚可依據(jù)臥子自撰年譜及所作之詩詞并徐暗公李舒章之詩文等推測得之也。茲略陳所見，以求當(dāng)世通人之教正。
陳忠裕全集貳拾詩余桃源憶故人“南樓雨暮”云：
小樓極望連平楚，簾卷一帆南浦。試問晚風(fēng)吹去，狼籍春何處。 相思此路無從數(shù)，畢竟天涯幾許。莫聽嬌鶯私語，怨盡梨花雨。
寅恪案：臥子取此“桃源憶故人”調(diào)名以抒念舊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樓為題目當(dāng)有深意?？寄蠘侵洌钪邞?yīng)推庚元規(guī)之南樓（見世說新語容正類“庾太尉在武昌”條及晉書柒叁庾亮傳），此固與河?xùn)|君無涉?；蛑^才調(diào)集伍元稹“所思”二首之一（萬首唐人絕句陸載入劉禹錫詩內(nèi)，題作“有所嗟”。全唐詩第陸函劉禹錫第陸函劉禹錫壹貳及元禛貳并載此詩）云“庚亮樓中初見時，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遠如夢，為雨為云今不知”，臥子取此詩之庚亮即南樓為題以指河?xùn)|君，似無不可?；蛴种^文選叁拾謝靈運“南樓中望所遲客”詩云“登樓為誰思，臨江遲來客”及“孟夏非長夜，晦月如歲隔”，臥子蓋有取于孟夏之時南樓之名望所遲客之旨而賦是闋?；蚋^東坡永遇樂詞“夜宿燕子樓夢盼盼”一闋云“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及“異時對南樓夜景，為余浩嘆”，臥子用“南樓”為題，實暗寓人去樓空之感，并可與牧齋崇禎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永遇樂一詞相啟發(fā)。
以上諸說雖皆可通，然恐尚有未發(fā)之覆。鄙意臥子詞題之“南樓”即徐孚遠弟致遠別墅中之小樓，亦即鴛鴦樓是也。徐暗公釣璜堂存稿叁“南園讀書樓”五古云：
陸氏構(gòu)此園，冉冉數(shù)十歲。背郭面良疇，緩步可休憩。長廊何綿延，復(fù)閣亦迢遁。高樓多藏書，歲久樓空閉。丹漆風(fēng)雨摧，山根長薜荔。我友陳軼符，聲名走四裔。避喧居其中，干旄罕能戾。招余共晨昏，偃蹇捜百藝。征古大言舒，披圖奇字綴。沿是秋桂叢，小橋春杏麗。月影浮觴斗，荷香落衣袂。心賞靡不經(jīng)，周旋淡溶裔。豈意數(shù)年來，哲人忽已逝。余復(fù)淩滄波，曩懷不可繼。既深蒿里悲，還想華亭唳。他時登此樓，眷言申末契。
同書壹肆“夢與臥子奕”云：
思君頻有夢相隨，此夕從容方賭棋。恰似東山攜妓日，兼如淝水破秦時。即今猶憶元龍氣，向后誰傳野鶴姿。驚起寒窗魂已失，蕭蕭零雨漫題詩。
同書同卷“旅邸追懷臥子”云：
風(fēng)雨凄然發(fā)重嗟，昔年聊席愧龍蛇?？毡Y習(xí)陵簡，不及相期句漏砂。墻內(nèi)桐孫抽幾許，房中阿騖屬誰家。蕭條后事無人問，惟有遣阡噪暮鴉。
同書壹捌“憶臥子讀書南園作”云：
與君披卷傲滄洲，背郭亭臺處處幽。昔日藏書今在否，依然花落仲宣樓。
同書壹玖“坐月懷臥子”云：
自從屈子沉湘后，江左風(fēng)流異昔時。此夕把杯邀皓月，南園菡萏正紛披。
同書貳拾“南園杏”云：
南郭芳菲黃鳥鳴，杏花斜映野橋平。陳君昔日觀書處，無限春風(fēng)湖海情。
同書同卷“武靜弟別墅有樓，臥子名之曰南樓，時游憩焉”云：
郭外南園城內(nèi)樓，春光欲度好閑游。當(dāng)年嵇阮林中飲，總作滄浪一段愁。
王勝時沄云間第宅志略云：
南門內(nèi)新橋河南（徐）陟曾孫文學(xué)致遠宅，有師儉堂，申文定時行書。西有生生庵別墅，陟子太守琳放生處。
陳乃乾陳洙撰徐暗公先生年譜略云：
祖琳，字雍卿，號裕湖。以蔭任太常典簿。（歷官至）云南楚雄府知府。晚年皈依蓮大師，法名廣溈，字警庵，又稱生生道人。
陳忠裕全集自撰年譜八年乙亥條云：
春偕暗公讀書陸氏之南園，創(chuàng)為時藝，閎肆奇逸，一時靡然向風(fēng)，間亦有事吟詠。
崇禎九年丙子條云：
春讀書南園，時與宋轅文相唱和。
崇禎十一年戊寅條云：
是夏讀書南園，偕暗公尚木網(wǎng)羅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務(wù)國政者為皇明經(jīng)世文編。
崇禎十二年己卯條云：
讀書南園，編農(nóng)政全書。
嘉慶修松江府志柒柒婁縣附記園林門云：
南園在南門外阮家弄。都憲陸樹德世居修竹鄉(xiāng)金沙灘，后葺別業(yè)于此，侍郞彥禎繼居之，有梅南草廬讀書樓，濯錦窩諸盛。崇禎間幾社諸子毎就此園宴集。
李雯蓼齋集叁肆課業(yè)序（參臥子年譜上崇禎八年乙亥條）略云：
今年春暗公臥子讀書南園，余與勒卣文孫輩或間日一至，或連日羈留，樂其修竹長林，荒池廢榭。登高岡以望平曠，后見城堞，前見丘壟。春風(fēng)發(fā)榮，芳草亂動。雖僻居陋壤，無憑臨吊古之思，而覺草木之變化，感良辰之飆馳，意慨然而不樂矣。兼以春多霖雨，此鄉(xiāng)有惡鳥，雉尾而赤背，聲若甕中出者，繞籬大鳴，鳴又輒雨，臥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又有啄木鳥，巢古藤中，數(shù)十為伍，月出夜飛，肅肅有聲。猵獺白日捕魚塘中，盱睚而徐行，見人了無怖色。文孫曰即我南園之中，我數(shù)人之所習(xí)為制科業(yè)者，集而廣之，是亦可以志一時相聚之盛矣。雖然今天下徒以我等為飲酒賦詩，擴落而無所羈，方與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廢畦町，岸然為躍冶者，以自異于世，而不知其局促淹困，相守一方，是區(qū)區(qū)者，蓋亦有所不免也。
寅恪案：綜合上引材料推論，知崇禎八年乙亥春間臥子實與河?xùn)|君同居于松江城南門內(nèi)徐暗公弟武靜致遠之生生庵別墅小樓，即臥子所命名之南樓。至南門外之陸氏南園之讀書樓則為臥子與幾社諸子，或河?xùn)|君亦在其內(nèi)，讀書論文吟詠游宴之處。徐墅陸園兩處相距不遠，往來甚便，臥子之擇此勝地為著書藏嬌之所當(dāng)非無因也。
又徐暗公“旅邸追懷臥子”詩中之“阿騖”，實用三國志貳玖魏書朱建平傳之典。其文云：
初潁川荀條鐘攸相與親善。攸先亡，子幼。由經(jīng)紀其門戶，欲嫁其妾。與人書曰：吾與公達曾共使朱建平相，建平曰，荀君雖少，然當(dāng)以后事付鐘君。吾時啁之曰：惟當(dāng)嫁卿阿騖耳。何意此子竟早殞歿，戲言遂驗乎？今欲嫁阿騖，使得善處。追思建平之妙，雖唐舉許負，何以復(fù)加也。
據(jù)此，“阿騖”非目河?xùn)|君，乃指臥子其他諸妾而言。蓋河?xùn)|君已于崇禎十四年辛巳夏歸于牧齋，暗公豈有不知之理。若就陳楊之關(guān)系嚴格言之，河?xùn)|君實是臥子之外婦，而非其姬妾。然顧云美河?xùn)|君傳既有“適云間孝廉為妾”之文，臥子“乙亥除夕”詩亦有“桃根渺渺江波隔”（見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牧齋“有美詩”復(fù)有“迎汝雙樂漿”（見初學(xué)集貳拾東山詩集叁），恐讀者仍為當(dāng)時習(xí)用名詞及河?xùn)|君詩中謙遜之語所迷惑，別生誤解，遂附辨之于此。所以不憚煩贅者，因河?xùn)|君自離去周文岸家后既不甘作人姬妾，職是之由，其擇婿之難、用心之苦自可想見。但幾歷波折，流轉(zhuǎn)十年，卒歸于牧齋，殊非偶然，此點為今日吾人研考河?xùn)|君之身世者所應(yīng)特加注意也。余詳?shù)谒琳抡摮绲澥哪晷了认腻X柳茸城結(jié)縭節(jié)。
又全唐詩第捌函杜牧叁“池州李使君歿后十一日，處州新命始到。后見歸妓，感而成詩”七律第貳聯(lián)云：“巨卿哭處云空斷，阿騖歸來月正明。”上句之“巨卿”乃范式學(xué)，其以死友之資格哭張元伯劭事，詳見后漢書列傳柒壹獨行傳范式傳，人所共知，不須贅引。牧之以元伯目李使君，而自命為巨卿，固不待言，但“云空斷”之語似襲用杜少陵“別房太尉墓”五律“低空有斷云”句（見杜工部集壹叁）。暗公詩之“阿騖”除用三國志朱建平傳外，疑更有牧之此聯(lián)下句，并暗以牧之此聯(lián)上句“云空斷”三字指阿云已與臥子斷絕關(guān)系也。如此解釋是否能得徐詩真意，尚待詳考。
復(fù)次，蓼齋集貳叁“題內(nèi)家楊氏樓”（寅恪案：“楊”為河?xùn)|君之本姓，“內(nèi)家”之稱，又與河?xùn)|君身份適合）云：
微雨微塵咽不流，南窗北窗鎖翠浮。濤聲夜帯魚龍勢，水氣朝昏鴻雁秋。歸浦月明銀海動，卷簾云去綠帆愁。（寅恪案：“云”即“阿云”也。）如今不有吹簫女，猶是蕭郞暮倚樓。
寅恪案：舒章“題內(nèi)家楊氏樓”詩雖不能確定何時所作，但詳檢蓼齋集此卷諸詩排列次序，第壹叁首為“傷春”，第壹肆首為“觀射”，第壹伍首為“悲秋”，第壹陸首即此詩。詩中有“鴻雁秋”之語，明是秋深作品，與前引舒章江神子同詞乃一人同時所賦。更檢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卷中諸詩排列次序，第肆首為“春日風(fēng)雨浹旬”，第伍首為“觀楊龍友射歌”，第陸首為“偉南筑居遠郊”，第捌首為“立秋后一日題采蓮圖”，第壹壹首為“乙亥除夕”。今綜合李沉二集諸詩排列次序推計之，臥子所作“偉南筑居遠郊”詩中有“夏云縱橫白日間”之句，足證舒章“觀射”一詩蓋與臥子“觀楊龍友射歌”為同時所作，依春夏秋冬四季先后排列計之，更可證舒章“題內(nèi)家楊氏樓”詩，乃崇禎八年乙亥秋深所作。
河?xùn)|君與臥子同居在崇禎八年春季，離臥子別居在是年首夏，離松江往盛澤鎮(zhèn)歸家院在是年秋深，然則舒章此詩乃河?xùn)|君離松江后所作也。故知此“內(nèi)家楊氏樓”即河?xùn)|君與臥子同居之處，亦即臥子桃源憶故人詞題“南樓雨暮”之“南樓”。據(jù)上引眾香詞，知河?xùn)|君“遺有我聞堂（室）鴛鴦樓詞”，夫“我聞室”乃牧齋營筑之金屋所以貯阿云者，河?xùn)|君取以名其詞集似有可能。但此點尚未證實，仍俟詳考。至河?xùn)|君之鴛鴦樓詞與臥子之屬玉堂集實互有關(guān)系，乃相對為文者。若更加推測，則臥子之所謂屬玉堂，與鴛鴦樓即南樓，同屬徐武靜別墅中之建筑物，又同為臥子所虛構(gòu)之名也。
舒章詩中“吹簫”之“秦”女指河?xùn)|君，“倚樓”之“蕭郞”指臥子，人去樓空之感為舒章此詩之主旨，若非推定舒章作詩之時間及此樓所在之地點，則舒章詩意不能明矣。復(fù)檢陳忠裕全集玖湘真閣集，崇禎十一年仲冬所作“擬古三首，別李氏（雯）也”之后有“蕭史曲”一篇，其意旨殊為隱晦，但人去樓空之感則甚明顯，故頗有為河?xùn)|君而作之可能。蓋舒章于崇禎八年秋深賦“題內(nèi)家楊氏樓”一詩之際在楊已去不久，陳尚往來陸氏南園、徐氏別墅之時，至崇禎十一年，則楊固早已離去南樓，陳雖屢借寓南園，而南樓則久空矣，斯“蕭史曲”所以有“一朝攜手去，此地空高臺”之句耶？又同書壹肆湘真閣集載“戊寅七夕病中”五律一首亦似為河?xùn)|君而作者，今得見戊寅草，首載臥子一序，其中作品止于崇禎十一年秋間，據(jù)此可以推知臥子于此時尚眷戀不忘河?xùn)|君如此，則崇禎十一年為河?xùn)|君作“蕭史曲”涉及此樓，亦不足怪矣。
復(fù)次，今檢蓼齋集叁拾有“聞一姬為友人所苦，作詩解圍”七絕一首云：“高唐即不楚西偏，（寅恪案：“西偏”之語，可參上引云間地宅志“西有生生庵別墅”句。）暮暮朝朝亦偶然。但使君王留意住，飛云更落阿誰邊?！痹娭兄帮w云”豈即“阿云”耶？但此 “友人”，不知誰指，頗有為臥子之可能。姑附記于此，以俟更詳考。
崇禎八年乙亥春間陳楊兩人之關(guān)系已如上所考定。茲有一疑問，即顧云美“河?xùn)|君傳”所謂“適云間孝廉為妾”之語。臥子為崇禎三年庚午舉人，十年丁丑進士，歷官刑部主事，惠州紹興推官，兵科給事中，兵部右侍郞兼翰林學(xué)士，何以僅稱之為“云間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稱之耶？應(yīng)之曰：云美之以“孝廉”目臥子者，蓋謂河?xùn)|君“為妾”實即“外婦”之時，臥子之資格身份實為舉人而非進士及其他諸職也。此點云美既所以為河?xùn)|君及臥子諱，又標(biāo)明其關(guān)系之時代性，斯固為云美之史筆，亦足證此關(guān)系發(fā)生于臥子為舉人時，即崇禎三年庚午至十年丁丑之時期，此八年之間唯有崇禎八年乙亥春季最為適合。故“云間孝廉”之為臥子可以無疑也。
抑更有可論者。觀臥子所自述崇禎八年春讀書南園，雖號稱與徐暗公孚遠李舒章雯周勒卣立動陸文孫慶曾（寅恪案：陳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送陸文孫省試金陵”詩附考證引復(fù)社姓氏錄云：“陸慶曾字文孫?！保咨缰T名士共為制科業(yè)，間亦有事吟詠，其實乃如陸氏所言“飲酒賦詩，擴落而無所羈，方與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廢畦町，岸然為躍冶者，以自異于世”，又婁縣志謂“崇禎間幾社諸子每就是園（寅恪案：指南園）宴集”，由是推之，幾社諸名流之宴集于南園，其所為所言關(guān)涉制科業(yè)者實居最少部份，其大部份則為飲酒賦詩、放誕不羈之行動。當(dāng)時黨社名士頗自比于東漢甘陵南北部諸賢，其年談?wù)撗杏懻咭嗖恢褂诩埳现瘴模馗婕爱?dāng)時政治實際之問題，故幾社之組織自可視為政治小集團，南園之宴集復(fù)是時事之坐談會也。
河?xùn)|君之加入此集會，非如儒林外史之魯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與待應(yīng)鄉(xiāng)會試諸人共習(xí)制科之業(yè)者，其所參預(yù)之課業(yè)當(dāng)為飲酒賦詩，其所發(fā)表之議論自是放言無羈。然則河?xùn)|君此時之同居南樓及同游南園，不僅為臥子之女膩友，亦應(yīng)認為幾社之女社員也。前引宋讓木秋塘曲序云“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可知河?xùn)|君早歲性情言語即已不同于尋常閨房少女，其所以如是者，殆萌芽于吳江故相之家。蓋河?xùn)|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關(guān)當(dāng)時政治之聞見自能窺知涯涘，繼經(jīng)幾社名士正論之熏習(xí)，其平日天下興亡匹“婦”有責(zé)之觀念因成熟于此時也。牧齋初學(xué)集貳拾東山詩集叁“（崇禎）壬午除夕”詩云：“閨房病婦亦憂國，卻對辛盤歡習(xí)書?！庇袑W(xué)集拾紅豆貳集“后秋興”八首之四云：“閨閣心系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歡悲?！蹦笼S所言雖是河?xùn)|君年二十五歲及四十二歲時事，夫河?xùn)|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臺之身，后來轉(zhuǎn)具拯湘復(fù)楚之志，世人甚賞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證幾社南園之一段佳話，則知東海麻姑之感，西山精衛(wèi)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來有自矣。
嗚呼！臥子與河?xùn)|君之關(guān)系，其時間、其地點既如上所考定，明顯確實，無可致疑矣。雖不敢謂有同于漢廷老吏之?dāng)嗒z，然亦可謂發(fā)三百年未發(fā)之覆，一旦撥云霧而見青天，誠一大快事。自牧齋遺事誣造臥子不肯接見河?xùn)|君及河?xùn)|君登門詈陳之記載以后，筆記小說抄襲流布，以訛傳訛，一似應(yīng)聲蟲，至今未已，殊可憐也。讀者若詳審前所論證，則知虛構(gòu)陳楊事實如王沄輩者，心勞計拙，竟亦何補？真理事實終不能磨滅，豈不幸哉？
第三章
河?xùn)|君與“吳江故相”及“云間孝廉”之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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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八年首夏，河?xùn)|君離去與臥子同居之徐氏南樓及同游之陸氏南園別居松江他地，此地或即橫云山，詳見下論。臥子有詞贈別，詞之佳妙固不待論，即就陳楊兩人關(guān)系言之，此詞亦其轉(zhuǎn)捩點之重要記錄也。茲論述之如下。
湯漱玉玉臺書史叁云：
借閑漫士曰：予弟子惠從禾中得（黃）皆令金箋扇面，仿云林樹石，署款“甲申夏日寫于東山閣。皆令?！扁j“閨秀”朱文、“媛介”白文、“皆令”朱文三印章。左方上有詞云：“紫燕翻風(fēng)，青梅帯雨。（寅恪案：“紫燕”句可與前引李舒章“夏日問陳子疾”詩“堂中紫燕小”句相參證。杜工部集壹捌附錄“柳邊”詩，后四句云：“紫燕時翻翼，黃鸝不露身。漢南應(yīng)老盡，霸上遠愁人?！蹦伺P子“紫燕”句所出，實寓春老送別之意?！扒嗝贰本涑龆殴げ考痢懊酚辍憋椙八木洹澳暇┫值?，四月熟黃梅。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河?xùn)|君離去南園，當(dāng)在梅子尚青未黃之時，蓋亦暮春初夏之節(jié)候。周處風(fēng)土記云：“夏至前雨名黃梅雨?！敝苁蠟榻先?，限以證臥子之詞，雖不中亦不遠矣?！皫∮辍倍重M復(fù)暗用白樂天長恨歌“梨花一枝春帯雨”之意，與下文“淚盈紅袖”之語相比應(yīng)耶？）共尋芳草唬痕。（寅恪案：全唐詩第叁函孟浩然貳“留別王侍御維”詩云：“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臥子改“欲尋”為“共尋”者，蓋臥子雖與河?xùn)|君短期同居南樓并屢次讀書南園，然不過借其地為編著之處，故其在南樓及南園乃暫寓性質(zhì)，非家居所在。此句意謂其本人不久當(dāng)離去，歸其城中本宅。河?xùn)|君亦將離去，移居橫云山，因改“欲尋”為“共尋”耳。復(fù)檢陳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崇禎八年詩有“初秋出城南吊邇機之喪，隨游陸氏園亭，春初予輩讀書處也。感賦二律”之題，尤足證臥子亦于是年夏間即離去南樓及南園還居城內(nèi)本宅也。邇機名靖，崇禎六年癸酉舉人，見嘉慶修松江府志肆伍選舉表。又河?xùn)|君湖上草“西冷”十首之二云“青驄點點余新跡，紅淚年年屬舊人”，痛史第貳壹種甲申朝事紀柒“柳如是小紀”引此詩，“新跡”作“芳草”。細玩語意，豈亦與臥子詞有關(guān)耶？）明知此會，不得久殷勤。（寅恪案：臥子用“明知”二字者，可見其早已深悉河?xùn)|君之性情如此，己身家庭之狀況又若是，則南樓及南園之會合絕無長久之理。雖已明知之，而復(fù)故犯之，致有如是結(jié)局，此意與希臘亞力斯多德論悲劇之旨相符?？砂б惨眩。┘s略別離時候，綠楊外，多少消魂。重提起，（顧貞觀成德仝選今詞初集上滿庭芳、歷代詩余陸壹滿庭芳“和少游送別”及陳忠裕全集貳拾詩余滿庭芳“送別”詞，“重”俱作“才”，較佳。）淚盈翠袖，（今詞初集、歷代詩余及陳忠裕全集，“翠”俱作“紅”。是。）未說兩三分。紛紛。（寅恪案：淮海集滿庭芳詞云：“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迸P子此詞既是和少游，則“紛紛”二字本于秦詞，自不待言。但玉臺新詠壹“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云：新婦謂府吏，勿復(fù)重紛紜?！薄凹娂姟奔醋鳌凹娂嫛?。臥子遣去河?xùn)|君當(dāng)不出于“阿母”即唐宜人之意，實由臥子妻張孺人假祖母高太安人之命執(zhí)行其事。大樽著此“紛紛”二字，蓋兼具淮海詞及孔雀東南飛詩之兩重出處，其隱痛深矣！重去后，今詞初集歷代詩余及陳忠裕全集 “重”俱作“從”是。今詞初集、歷代詩余及陳忠裕全集“非”俱作“過”。）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調(diào)奇滿庭芳，留別無瑕詞史。我聞居士?！扁j“如是”朱文小印。
寅恪案：徐乃昌小檀戀室閨秀詞鈔玖及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xué)史第叁章第貳節(jié)“柳如是”條并引玉臺畫史，俱認此詞乃河?xùn)|君所作，不知淮海“山抹微雨”原詞雖題作“晚景”，明是“別妓”，蓋不僅從語意得知，即秦詞“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之結(jié)語用唐歐陽詹別太原妓申氏姊妹之典，更可為證也。（見全唐詩第陸函歐陽詹“初發(fā)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詩“高城已不見，況復(fù)城中人”之句，并可參晁無咎補之琴趣外篇肆憶少年“別歷下”詞“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及薑堯章白石詞長亭怨慢“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shù)”等句。）臥子即和原韻，其為送別河?xùn)|君之作詞旨甚明，無待詳辨矣。今詞初集選于康熙十六丁巳（見此書魯超題詞及毛際可跋語），歷代詩余編于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兩書時代皆較早，陳忠裕全集出于莊師洛等之手，考證頗精。此三書既皆以此詞為臥子所作，殊可信也。此詞本為臥子崇禎八年首夏送別河?xùn)|君之舊作，而河?xùn)|君所以復(fù)重錄之于黃媛介扇面者，殆由畫扇之時令，正與當(dāng)年臥子送別己身之景物相同，因而棖觸昔情，感念題此歟？
關(guān)于以他人之詩詞題扇，因而誤為題扇人所作，如容齋四筆壹叁“二朱詩詞”條略云：“朱載上舒州桐城人。中書舍人新仲翌，其次子也。有家學(xué)，十八歲時，戲作小詞，朱希真見而書諸扇，今人遂以為希真所作。又有折疊扇詞，公親書稿固存，亦因張安國書扇，而載于于湖集中?！迸c此甚相似，可為例證。又詞中“芳草”“故人”之語出孟襄陽詩，前已言之，但“故人”一語臥子除用孟詩之成句外，兼襲用古詩“上山采蘼蕪”中“新人工纖縑，故人工纖素”之舊辭。（見玉臺新詠壹古詩八首之一。）此點可與河?xùn)|君湖上草“西冷”七律十首之二末四句所云“青驄點點余新跡，紅淚年年屬舊人。芳草還能邀鳳吹，相思何須略橋津”等語互相參較也。
“無瑕”者，疑是媛介之別號?！皷|山閣”即“惠香閣”，當(dāng)在絳云樓。（可參第肆章論黃媛介與錢柳關(guān)系節(jié)及論牧齋絳云樓節(jié)。）此扇為媛介之畫，既不署受者之款，尤可證此扇乃媛介所自用，而“無瑕詞史”與媛介應(yīng)是一人也。更有可注意者，即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河?xùn)|君所賦“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七律“此去柳花如夢里”之句，（見東山訓(xùn)和集壹。）與此詞“怨花傷柳”之語殊有關(guān)系。此點亦俟下章論之。寅恪頗喜讀臥子此詞，又見媛介畫款有“東山閣”之語，遂戲改昔人成句，共賦短詩三章。茲附錄于下：
崇禎甲申夏日黃昏皆令于東山閣畫扇，上有柳如是題陳臥子滿庭芳詞。詞云：“無非是，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因戲改晉時舊語，兼采龔璱人詩句，而易其意旨，共賦三絕。
美人顧影憐憔悴，烈士銷魂感別離。一樣黃昏怨花柳，豈知一樣負當(dāng)時。
清和景物對茫茫，畫里江山更可傷。一念十年拋未得，（寅恪考定此詞為崇禎八年四月大樽送別河?xùn)|君之作，至崇禎十七年首夏題扇時，已十年矣。是年河?xùn)|君將偕牧翁自廬山往南都翊戴弘光也。）柳花身世共過腸。
興亡江左自關(guān)情，遠志休慚小草名。我為謝公轉(zhuǎn)一語，東山妓即是蒼生。
近日得見重印本皇明經(jīng)世文編一書，雖不能詳讀，但就其序及凡例并卷首所列鑒定名公姓氏有關(guān)諸人中可與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十年丁丑、十一年戊寅及十七年甲申等條互相印證者約略論述之，至其所言諸人，本文前后已詳言者，或雖未言而其姓名為世所習(xí)知者，亦不多贅，其他諸人之可考見者則少加箋釋。明知不能完備，姑附鄙見，以求教于當(dāng)世深通明季史事之君子。唯原書卷首有“云間平露堂梓行”七字及長方印章“本衙藏板，翻印千里必究”十字，論者取儒林外史第壹叁、壹肆、壹捌、貳捌等回，以“平露堂”為書坊之名，以陳臥子等為書坊聘請選文之人，殊不知平露堂乃臥子宅中之堂名，（詳見下引王沄云間地宅記。）實非書坊之名。且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九年丙子條明言“是歲有平露堂集”。（見陳忠裕全集卷首，并可參陳集中之平露堂集及集首之凡例。）故論者以儒林外史相比似未諦也。或謂臥子家貧，一人何能鐫此巨冊？由書坊出資，請其編選，似亦可能。鄙意臥子之家固貧，此書所列作序及鑒定諸人，疑皆不僅以空文相藻飾，實或多或少曾有金錢之資助，不過當(dāng)時風(fēng)氣不便明言耳。就諸人中之姓名及文字考之，知當(dāng)日松江知府方岳貢助力最多。此書乃當(dāng)時江左文社之政見，諸文士一旦得志，則此書不但托之空言，即可付之實施矣。又方氏請其時江南最高長官張國維作序，并列有復(fù)社魁首張溥之序，可知當(dāng)日江南名宦及士紳亦皆贊同此政見。斯鑒定及作序者之姓名所以繁多若是之故歟？至印章中之“本衙”二字殆指松江府，或指臥子崇禎十三年庚辰所任紹興司李之衙門，未敢斷定，仍俟詳考。
皇明經(jīng)世文編卷首載有序九篇，茲擇錄最有關(guān)者于下。
方岳貢序云：
貢待罪守郡十有一年，政拙心長，勞輕過重，猶幸此鄉(xiāng)多文雅之彥，若徐文學(xué)孚遠，陳進士子龍，宋孝廉徵璧，皆負韜世之才，懷救時之術(shù)，相與網(wǎng)羅往哲，捜抉巨文，取其關(guān)于軍國、濟于時用者，上自洪武，迄于今皇帝改元，輯為經(jīng)世一編。文從其人，人從其代。覽其規(guī)畫，足以益才智；聽其敷奏，足以壯忠懷；考其始終，足以識時變。非徒侈一代之鴻章，亦將以為明時之獻納云爾。襄西方岳貢禹父修父踢。
張國維序略云：
云間陳臥子同徐暗公宋尚木所集經(jīng)世編成，郡守以其書示余。余讀而嘆曰：猗與旨哉，我國家治安三百年，列圣之所疇咨，諸臣之所竭思，大約可見于茲矣。今三君俱以通達淹茂之才，懷濟世安邦之略，采遺文于二百七十年之間，襄盛事于數(shù)月之內(nèi)，而郡守又能于政事之暇，兼統(tǒng)條貫，以揚厲厥事，故功相得而速成。后之君子其欲覽觀于斯者，豈非有不勞之獲哉！余待罪江南，既嘉三君有當(dāng)世之志，而又多太守能博盡英才之意，以布之天下，而既以卜諸賢異日之所樹也。于是乎言。東陽張國維題。
張溥序略云：
余間詡同志，讀書大事當(dāng)分經(jīng)史古今為四部。讀經(jīng)者輯儒家，讀史者辨世代，讀古者通典實，讀今者專本朝。就性所近，分部而治，合數(shù)人之力治其一部，不出二十年其學(xué)必成。同志聞?wù)呦淌怯嗾f，而云徐暗公陳臥子宋尚木尤樂為之。天才英絕，閉關(guān)討論，直欲以一人兼四部不難也?？湍昱c余盱衡當(dāng)代，思就國史，余謂賢者識大，宜先經(jīng)濟。三君子唯唯，遂大捜群集，采擇典要，名經(jīng)世文編，卷凡五百。偉哉是書，明興以來未有也。今三子悠游林麓，天假以時，載筆之始又先以國家為端，他日繼凍水者其在云間乎。社弟張溥題。
許譽卿序云：
予被放以來杜門寡交，臥子暗公尚木獨時過從。臥子讀書養(yǎng)氣，其勁骨熱腸亟當(dāng)為時用。尚木與暗公諸子以曠世才閉戶著述，究心千秋之業(yè)。予嘗覽斯篇，一代兵農(nóng)禮樂刑政大端，賅是矣，而于忠佞是非之際尤凜凜致辨焉。以故言以人傳者，重其人，亟錄其文，言不以人廢者，存其文，必斥其有。諸子涇渭在胸，邪正在目，其用意深，而取裁當(dāng)，故足多也。以予所知，閩中黃石齊先生負重名，頃抗疏歸來，直聲震天下，而不能不心賞斯篇，聞已為之玄晏矣，予更何庸贅一詞？予惟以諸子之志如此，他日出而以天下為己任，必可以副圣天子求賢圖治之至意，洗士大夫經(jīng)濟闊疏之舊恥，則斯編固其嚆矢焉爾。同郡許譽卿題于南村草堂之遁閣。
徐孚遠序略云：
余從陳宋二子之后，上承郡大夫先生之旨，收集明興以來名賢文集與其奏疏凡數(shù)百家，其為書凡千余種，取其文之關(guān)乎國事者，凡得若干卷。他日有魏弱翁其者當(dāng)國，省覽此書，以為有稗鹽梅之用，庶幾因是推其由來，以漸窺高皇帝之淵微，或有弘益哉！或有弘益哉！華亭徐孚遠暗公氏題于華隱堂。
陳子龍序云：
古者有記事之史，有記言之史。言之要者，大都見于記事之文矣。導(dǎo)發(fā)其端，使知所由。條晰其緒，使知所究，非言莫詳。甚矣，事之有藉於言也。而況宗臣碩彥敷奏之章，論難之語，所謂訏謨遠猶，上以備一代之典則，下以資后學(xué)之師法。不為之裒綴，后之君子，何以考焉。此予與徐子宋子經(jīng)世編所由輯也。明興二百七十年，海內(nèi)治平，駕周漂漢，賢才輩生，（陳忠裕全集貳陸經(jīng)世編序“輩”作“萃”。）勛在竹帛，而遺文緒論，未有統(tǒng)匯，散于江海，蓋有三患焉。一曰朝無良史。二曰國無世家。三曰世無實學(xué)。夫金匱之藏，非遠臣所知，然有纂修，莫不載在方冊。永樂中命閣臣（楊）士奇等輯名臣奏議，蓋前代綦備矣。昭代之文，至今闕焉。章奏貯諸省中，以待纂集，幸無蠧敗，率割裂其義不足觀。又古者大臣歿，或求其遺書，副在太史，今無有也。漢之武宣及隋唐之盛，遣使四出，懸金購書，今無有也。雖欲不散軼，安可得哉？故曰朝無良史。六季以前無論矣。唐宋以科舉取士，而世家鼎族相望于朝，家集宗功藏之祖廟。今者貴仕多寒酸，公卿鮮賢胤，（陳集“胤”作“裔”。）至有給簡冊于爨婢，易緗素于市民者，即欲捜討，交獻微矣。故曰國無世家。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擷華而舍實。夫保殘守缺，則訓(xùn)詁之文充棟不厭，尋聲設(shè)色，則雕繪之作永日以思。至于時王所尚，世務(wù)所急，是非得失之際，未之用心，茍能訪求其書者蓋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絀。故曰士無實學(xué)。積此三患，故成書也難。夫孔子觀于周，蕭相收于秦，大率皆天下要書，以資世用者。嘉謨令典，通今者之柜鑒，謀國者之兵術(shù)也。失今不采集，更數(shù)十年，亡散益甚，后死者之責(zé)，其曷諉焉。予自幼讀書，不好章句，喜論當(dāng)世之故，時從父老談名公偉人之跡，至于忘寢。及長，而北之燕趙之間，游京師，凡諸司之所掌，輶軒之所及，見其人，未嘗不問，遇其書，未嘗不藏。雖苦蹇陋多遺忘，然布諸載籍者概可見。廬居之暇，因相簡輯。徐子宋子皆海內(nèi)英俊，予所稟則以幸厥成者也。雖掛漏缺失，不敢當(dāng)記言之義。使權(quán)家尚其謀，儒家守其典，史家廣其事，或有取焉爾?；蛟唬魸h東平王求太史公書，而大臣以為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地形險塞在焉，不宜賜諸侯王。今此書多議兵食，論形勢，國之大計，何以示人？予曰不然。祖宗立國，規(guī)模宏遠，先朝大臣學(xué)術(shù)醇正，非有匆橫奇詭之論也。夫王業(yè)之深淺，觀于人才之盛衰，我明既代有翊連輔世之臣，而主上旁求俊人，用人如江湖，則是編也豈惟益智，其以教忠哉！華亭陳子龍題。
宋徵璧凡例略云：
儒者幼而志學(xué)，長而博綜，及致治施政，至或本末眩瞀，措置乖方，此蓋浮文無襯無裨實用，泥古未能通今也。唐宋以來，如通典通考暨奏疏衍義諸書，允為切要，亦既繁多，乃本朝典故缺焉未陳。其藏之金匱石室者，聞見局促，曾未得睹記。所拜手而獻、抵掌而陳者，若左右史所記，小生宿儒，又病于抄撮，不足揄揚盛美，網(wǎng)羅前后。此有志之士，所撫膺而嘆也。徐子孚遠，陳子子龍，因與徵璧取國朝名臣文集，擷其精英，勒成一書。如采木于山，探珠于淵，多者多取，少者少取。至本集所不載，而經(jīng)國所必須者，又為旁采以助高深。共為文五百卷有奇，人數(shù)稱是。志在征實，額曰經(jīng)世云。
予輩志識固陋，鮮所取衷，幸高賢大良，一時云會，若李寶翁先生，李載翁先生，王依翁先生，吳雪翁先生，（寅恪案：李寶翁即李瑞和。嘉慶修松江府志肆貳名宦傳叁李瑞和傳略云：“李瑞和字寶弓，漳浦人。崇禎七年進士。授松江推官。在郡七年，征拜監(jiān)察御史?！蓖跻牢桃蔀橥踝羰ァＫ山救懧毠俦砻鹘搪殭谳d：“崇禎十年。王佐圣。教諭。長洲人。舉人。”同治修蘇州府志捌柒人物壹肆明長洲王佐圣傳略云：“王佐圣字克仲。舉國壬子鄉(xiāng)試。授青浦教諭。崇禎十四年選遵義知縣。”并可參啟禎野乘壹集玖王遵義佐圣傳。又李載翁即李載陽，吳雪翁即吳雪因。均見原書所列“鑒定名公姓氏”。事跡多未能知，仍俟詳考。）皆具良史之才，宦游吾土，士紳咸奉規(guī)范。此編出入共稟鑒裁，遭逢之盛，良為侈矣。
郡公禹翁方師素抱安濟之略，聿登著作之堂，居恒揚藝論文，窮日不倦。其訓(xùn)迪士子專以通達時務(wù)為亟。經(jīng)世一編尤所注意，退食之余首勤評閱。雖一麾出守，十年不遷，而窮達一致，喜慍不形。亮節(jié)貞心，于斯可見。
摯友陳眉公（繼儒）先生，棲心隱逸，道風(fēng)映世，丹砂岣嶁，渺然塵外。其孫希天仙覺，才氣英邁，甫系髫齡，熟于史學(xué)。予輩山齋信宿，時承提命，每至夜分。因得稔識前言往行。此編去取，多所商確。皤皤黃發(fā)，非特后輩典型，允為熙朝文獻矣。
同郡行輩若徐厚翁先生及唐繕部存少（寅恪案：徐厚翁疑即徐厚源禎稷。事跡見明詩綜伍玖，嘉慶修松江府志伍肆及明詩紀事庚貳拾。唐存少疑即唐昌世。松江府志伍伍古今人傳略云：“唐昌世字興公，華亭人。天啟五年進士，補工部營繕?biāo)局魇隆！鄙写敊z。）聞予輩捜借艱苦，俱發(fā)鄴架之藏，悉供傳寫。至許霞翁（譽柳）先生移書遠近，廣收博覽，裨益尤多。若徐勿齊（汧）、馬素修（士奇）、張西銘（傅）三先生及張受先（采）、黃仲霖（澍）、吳志衍（繼善）、夏彝仲（允彝）、吳坦公（培昌）捜軼編于吳越閩浙，張讱叟（元始）、吳來之（昌時）、朱聞玄（永祐）郵遺集于齊魯燕趙。他若宛平金伯玉鉉、王敬哉崇簡、崔道母子忠、王大含谷，桐城方密之以智、孫克咸臨，萊陽宋澄嵐繼澄，侯官陳道掌元綸、陳克理兆相，金沙周介生鐘，丹陽荊實君廷實，槜李錢孚于嘉征、錢彥林栴、錢雍涌泮、黃復(fù)仲子錫、陸芳洲上瀾、朱子莊茂暻，歸安唐子儀起鳳，虎林嚴子岸渡、張幼青岑，茂苑楊維斗廷樞、許孟宏元溥、姚瑞初宗典、姚文初宗昌，玉峰王與游志慶，吳江周安期逢年、吳日生易，疁水侯雍岐曾、傅令融凝之，婁東王子彥瑞國、吳純祜國杰、張無近王治，維揚鄭超宗元動，海虞顧麟士夢麟，彭城萬年少壽祺，皆系良友素知。瓊瑤之贈，遙睇臨風(fēng)。二酉之藏，傾箱倒篋矣。四方蘭譜，若楊子常彝、楊龍友文驄，則分教吾土，樂與晨夕。其他諸友，或夙系同好，或本未謀面，但曾任校讎名集惠寄者，俱登姓氏，不沒其實。
此集始于戊寅仲春，成于戊寅仲冬，寒暑未周，而披覽億萬，審別精詳，遠近嘆咤，以為神速。良由徐子陳子博覽多通，縱橫文雅，首用五官，都由一目，選輯之功，十居其七。予質(zhì)鈍才弱，追隨逸步，自嗤蹇拙，以二子右榮左拂，奔命不遑，間有選輯，十居其二。若溯厥始事，則周勒卣立動、李舒章雯、彭燕又賓、何愨人剛、徐圣期鳳彩、盛鄰汝翼進及家伯氏子建存標(biāo)、家季轅文徵興，咸共商酌。適李子久滯京邸，周子壯游梁苑，彭子棲遲邗上，何子寄跡鴛水，徐子盛子則各操月旦，伯氏家季則潛心論述，曾無接談之暇，未假專日之工。若友人吳繩如嘉胤、唐允季允諧、李存我待問、張子美安茂、朱早服積、蔡季直樅、單質(zhì)生恂、郁子衡汝持、沈臨秋泓、陸子玄慶曾、朱宗遠灝、董士開云申、郁選士繼垣、張子服寬、張子退密、錢子璧、李素心愫、徐惠朗桓鑒、邵霏玉梅芬、徐武靜致遠、李原渙是楫、華芳乘玉芳，咸資討論。名臣爵里姓氏，具載獻征諸書，然多有撲漏，遍捜群籍，頗廢歲時。茲以卷帙浩汗，難于稽考。分條析緒，復(fù)于卷首另編總目，使覽者開卷了然，特為詳便。此則友人謝提月廷楨一人所輯，其功不可泯也。
藏書之府，文集最少，多者百種，少者數(shù)家。四方良朋，惠而好我，發(fā)緘色動。及至開卷，恒苦重復(fù)。予等因遣使迭出，往復(fù)數(shù)四，或求其子姓所藏，或托于官跡所至，捜集千種，繕寫數(shù)萬。至條陳冗泛，尺牘寒暄及文移重疊，又悉加剪截，乃成斯集。雖未敢云圣朝之洪謨，亦足當(dāng)經(jīng)世之龜鑒矣。
茲編體裁，期于囊括典實，曉暢事情，故閣部居十之五，督撫居十之四，臺諫翰苑諸司居十之一，而鱗次位置，則首先代言，其次奏疏，又其次雜文云。
華亭宋徵璧漫記。
寅恪案：河?xùn)|君平生所與直接間接有關(guān)諸名士幾無不列于此書作序鑒定姓氏及凡例中，主編之陳臥子固不待論，即鑒定者如牧齋，則為河?xùn)|君下半世之伴侶。若馬瑤草，河?xùn)|君弘光時亦必親睹其面無疑。至牧齋在南都小朝廷禮部尚書任內(nèi)，河?xùn)|君與瑤草相遇時，阮圓圖海當(dāng)亦預(yù)此盛會，但鐫刊皇明經(jīng)世文編之際圖海乃東林黨社之政敵，自不能列于鑒定人，殊可惜笑也。
第三章
河?xùn)|君與“吳江故相”及“云間孝廉”之關(guān)系
（十二）
◎第三期
此期為自崇禎八年首夏河?xùn)|君離去南園及南樓移居松江之橫云山起，至是年秋深河?xùn)|君離去松江遷赴盛澤歸家院止，其間不逾半載，時日雖短，然楊陳兩人仍復(fù)往來頻繁，唱和重疊，其交誼之摯篤實未嘗有所改易，今可于兩人作品中緝拿之。茲不欲多舉例證，唯擇其關(guān)系重要者論述之，至于河?xùn)|君離去南園樓移居橫云山一事，先考證之如下。
今檢陳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崇禎八年秋所賦詩“七夕”五律二首后即接“秋居雜詩”五律十首，河?xùn)|君戊寅草“秋夜雜詩”五律四首后亦接“七夕”七律一首。無論兩人詩中辭旨類似者甚多，已可證為同時唱和之作，即就詩題之排列連接言之，更可決定其互有密切關(guān)系也。河?xùn)|君“秋夜雜詩”中頗有訛字，暫未能詳校，茲姑依鈔本錄之。
“秋夜雜詩四首”其一云：
密密水新視，漻漻蟲與恒。星河淡未直，雀鳥氣全矜。雜草形人甚，（自注：“雜草甚麗也。”）稠梧久已乘。猶余泯漠意，清夕距幽藤。
其二云：
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自注：“橫山在原后。”）數(shù)紋過清瀨，多折造微湍。云誓鎪深樹，清（青？）霜落夜蘭。此清（情？）更大渺，百業(yè)竟其端。
其三云：
月流西竹漳，惑雜放虛云。桂影空沉瓦，松姿不虐群。魚飛稻冥冥，鴟去荻紛紛。惟當(dāng)感時候，相與姿（恣？）靈文。
其四云：
望之規(guī)所務(wù)，椒樾雜時非。芳眾逾知互，星行多可違。皂雕雖日曼，河駟不無依。（自注：“后即七夕?！保┢鄳蚜甲誀枺l不近微幾。
寅恪案：“秋夜雜詩”第貳首“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句下注云：“橫山在原后?！钡谌自疲骸肮鹩翱粘镣撸勺瞬慌叭?。”又河?xùn)|君與汪然明尺牘第貳捌通略云：“橫山幽奇，不滅赤城。山中最為麗矚，除葉鐺禪榻之外，即松風(fēng)桂渚，便為情景俱勝。”綜合河?xùn)|君之詩文考之，則知其在崇禎八年首夏自離去南園及南樓后，即移居橫云山之麓。是年秋深遷往盛澤歸家院，至崇禎十三年夏季后又遷回松江之橫云山也。其余可參后論河?xùn)|君尺牘節(jié)。
此時期內(nèi)即崇禎八年初秋有采蓮圖一重公案，茲錄楊陳兩人之詩賦略論證之，以供好事者之談助。
戊寅草“采蓮曲”云：
蓮塘格格晴尾綠，香威陰燼龍旙曲。蘭皋敧雀金鱗濃，水底鴛鴦三十六。捉花務(wù)蓋鳳翼牽，蜂須懊惱猩唇連。葉多蕊破麝炷消，日光琢刺開青鸞。麒麟腰帯鴨頭絲，銀蟬佶雜蛾衣吹。郞心清澈比江水，丁香澹澹眉間黃。粉痕月避清濛濛，天露寒森進珠網(wǎng)。藕花欲落絲暗從，錦雞張起芙蓉同。脈脈紅鉛拗蓮子，鵁波石濺秋羅衣（綺？）。胭脂霏雨儼相加，云中躍下雙飛雉。
寅恪案：河?xùn)|君此詩前一題為“送曹鑒躬奉使之楚籓”七律二首，其第貳首云“吳川楓動玉蕭森”，此詩之后為“月夜登樓作”七律一首，其第伍句云“秋原鶴氣今方縱”，據(jù)此可知“采蓮曲”乃秋季即崇禎八年秋季與臥子同時所作。河?xùn)|君此曲之辭旨與臥子“采蓮?fù)?、“立秋后一日題采蓮圖”及“采蓮賦”相類者頗多，蓋因題目相同，又同一時間、同一地域，故兩人作品其間不致大相違異。茲不煩舉例，讀者可自得之也。
陳忠裕全集平露堂集“采蓮?fù)痹疲?br> 羞，那得相回避。
同書壹壹平露堂集“立秋后一日題采蓮圖”云：
淥水芙蓉塘，青絲木蘭楫。誰人解蕩舟，湘妃與江妾。夜來秋氣澄天河，越溪新添三尺波。倒泄生綃傾不足，碧空宛轉(zhuǎn)雙青娥。今朝輕風(fēng)拂未動，昨宵已似聞清歌。雜港繁花日初吐，紅裳濛濛隔霧雨。橈邊屬玉不肯飛，翠翹時落橫塘浦。圖中美人劇可憐，年年玉貎蓮花鮮?；埮楦魃⑷ィ袝r獨立秋風(fēng)前。何得鉛粉一朝盡，空光白露寒蟬娟。我家五湖東百里，紅霞滿江吹不起。素舸云中月墜時，江渚香風(fēng)出蘭芷。借問莫愁能共載，可便移家入畫里。
寅恪案：唐杜彥之“春宮怨”云：“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保ㄒ娙圃姷谝己a遺杜荀鶴）今臥子詩云“越溪新添三尺波”、“花殘女伴各散去”及“何得鉛粉一朝盡”等句，與后來牧齋有美詩“輸面一金錢”（見東山訓(xùn)和集上）及“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將春病卸鉛華”等句（見初學(xué)集貳拾下東山詩集肆“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八），皆以河?xùn)|君比西施，但臥子詩云“圖中美人劇可憐”及“空光白露寒蟬娟”，則“美人”“蟬娟”俱為河?xùn)|君之名字，實將河?xùn)|君之形貌寫入書圖，而與牧齋止表現(xiàn)于文字者更為具體。臥子所題之圖未知何人所繪，若是河?xùn)|君自身所作，固可實現(xiàn)湯玉茗還魂記中之理想，若出他人之手，則亦是當(dāng)時之寫照，其價值遠在后來顧云美余秋室諸人所為者之上。今日此圖當(dāng)必久已湮滅，惜哉！惜哉！
臥子詩云“淥水芙蓉塘，青絲木蘭楫。誰人解蕩舟，湘妃與江妾”及“橈邊屬玉不肯飛”、“木蘭楫”之語，與河?xùn)|君夢江南詞第壹肆首“人在木蘭舟”句有關(guān)，“湘妃”之語與臥子“湘娥賦”（見陳忠裕全集貳）及以“湘真閣”名其作品有關(guān)， “屬玉”之語又與屬玉堂集名符合。此均顯而易見，不待多論也。臥子此詩結(jié)語云“我家五湖東百里，紅霞滿江吹不起。素舸云中月墜時，江渚香風(fēng)出蘭芷。借問莫愁能共載，可便移家入畫里”，“五湖”句固出樂府詩集伍拾采蓮曲“游戲五湖采蓮歸”之典，亦兼以謝客盧家自比，但其所賦“八月大風(fēng)雨中游泖塔”七律四首之三云“悵望五湖通一道，生平少伯最嶙峋”（見陳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則明以河?xùn)|君比西施而自比于范蠡，豈意有志者事竟不成耶？后來牧齋“冬日泛舟有贈”詩云“萬里何當(dāng)乘小艇，五湖已許辦扁舟”，程松圓次韻云“從此煙波好乘興，萬山春雪五湖流”，（以上二題俱見東山訓(xùn)和集上。）則以西施屬河?xùn)|君，陶朱公屬牧齋，自是二老賦詩時應(yīng)有之比擬，殊不足異。至若河?xùn)|君依韻和牧齋中秋日攜內(nèi)出游“次冬日泛舟韻”二首之一云“五湖煙水長如此，愿逐鴟夷泛急流”（見初學(xué)集東山詩集貳），則自承于苧蘿村人，而以牧齋方少伯。斯為臥子題采蓮圖時所不及料矣。
陳忠裕全集壹“采蓮賦”略云：
余植性單幽，懸懷清麗；芳心偶觸，憮然萬端。若夫秣陵曉湖，橫塘夜岸，見清揚之玉舉，受芬烈之風(fēng)眙。雖渥態(tài)閑情，暢歌綽舞，未足方其澹蕩，破此孤貞矣。江蕭短制，本無風(fēng)謠。子安放辭，難娛情性。觀其托旨，豈非近累。若云玄艷，我無多焉。遂作賦曰：
夫何朱夏之明廓兮，粉峨云之晁清。涉回溪而逸志兮，懷淡風(fēng)之潔輕。軼娟娟其淺瀨兮，濫游波而赴平。橫江皋之宛延兮，眷披扶之遙英。植水芝于澧浦兮，固貞容而溫理。發(fā)渺沔以浮光兮，矯徽文以檀軌。褰狄芬而越澤兮，杳不知其焉始。其為狀也，匹溢華若，的礫濫姝。瑩瑩遹遹，炯炯蘇蘇。麗不蹈淫，傲不絕愉。文章則旅，修姱若殊。時翻飛以暢美兮，疑色授而回避。接芳心于遙夕兮，愿綢繆以解佩。惕幽芳之難干兮，懷涓涓而宛在。屬予情之善蠱兮，愿弄姿而遠載。于是命靜婉，飾麗娟；理文楫，開畫船；掛綺席，揚清川。眾香縝紛，羅袖給嬛。蕩舟約約，恁橈仙仙。并進回逐，嫳屑蹁躚。歡魚怒蜂，不可究宣。礙賁絲而膠盩兮，垂皓腕而濡漬。驚鴛鴦于蘭橈兮，歇屬玉之嬌睡。墮明珰于瀟湘兮，既雜薦之以江蘺。試搴莖以斜眄兮，撫修間而若私。既攀折之非余情兮，恐遲暮之見遺，彼辛苦之內(nèi)含兮，閟厥愁而惠中。感連娟之碧心兮，情郁塞以善通。寄傷心于蓮子兮，從芙蓉之蕩風(fēng)。驚飛袣之牽剌兮，涇羅衣而脫紅。斷藕絲而切云兮，沉淑質(zhì)之玲瓏。暢游絲而被遠兮，曾疑款款于予衷。投馝馞以覆懷兮，矜盛年以聯(lián)締。剪鮫綃而韞的兮，包相思以淫滯。鼓夕棹于北津兮，隱輕歌而暗逝。愿彼美之倚留兮，極幽歡于靜慧。情荒荒而罷采兮，削秋風(fēng)以長閉。亂曰：橫五湖兮揚滄浪，涉紫波兮情內(nèi)傷，副田田兮路阻長，思美人兮不可量。去何采兮低光，歸何唱兮未央；光何極兮無方，怨何深兮秋霜。
寅恪案：臥子此賦既以蓮比河?xùn)|君，又更排比鋪張以摹繪采蓮女即河?xùn)|君，亦花亦人，混合為一，辭旨精妙，讀者自知，可不待論。序中“江蕭短制，本無風(fēng)謠；子安放辭，難娛情性”，檢王勃采蓮賦序（見王子安集貳）云：“昔之賦芙蓉者多矣，雖復(fù)曹王潘陸之逸曲，孫鮑江蕭之妙韻，莫不極陳麗美，粗舉采掇。豈所謂究厥麗態(tài)，窮其風(fēng)謠哉？頃乘暇景，歷睹眾制，伏習(xí)累日，有不滿焉。”臥子作此賦蓋本于子安之作，故辭語亦多相似，如“待飲南津，陪歡北渚”，即臥子賦語“鼓夕棹于北津”之所從出；又“結(jié)漢女，邀湘娥。北溪蕊尚密，南汀花更多”，亦下引臥子“同讓木泛舟北溪四絕句”詩題之由來；至“見秋潭之四平”，則前引臥子“秋潭曲”所以稱白龍?zhí)稙椤扒锾丁敝碛梢?。（可并參樂府詩集伍拾。）賦云“紛峨云之晁淸”、“軼娟娟其淺瀨兮”，暗藏 “云娟”二字，即河?xùn)|君原來舊名，此為采蓮賦中主人之名，所以著列之于篇首也。此賦末段云“鼓夕棹于北津兮”，此著列采蓮泛舟之地也。
檢陳忠裕全集壹玖陳李唱和集“秋雨同讓木泛舟北溪各賦四絕”云：
為有新愁漸欲真，強將畫艦泛芳津。豈知風(fēng)雨渾無賴，自入秋來喜入趁。
浪引平橋銷暮煙，紅亭朱草自何年。秋風(fēng)一夜殘蓮子，幾度黃昏未忍眠。
迷離窈竹碧霏霏，小艇紅妝冷玉衣。涼風(fēng)疏雨何處似，黃陵秋夜照湘妃。
明滅秋星起畫圖，微云暮雨障清瞳。何曾自定來朝暮，猶怨君家楚大夫。
寅恪案：第壹首第貳句“強將畫艦泛芳津”，可知“北溪”亦可云“北津”。第貳首第壹句“浪引平橋銷暮煙”，可與賦中“鼓夕棹”之語印證。第貳首第叁句 “秋風(fēng)一夜殘蓮子“及第叁首第貳句“小艇紅妝冷玉衣”，亦與賦中所言之采蓮女相啟發(fā)。第肆首第貳句“微云暮雨障清瞳”，中含河?xùn)|君之名。第叁第肆句云“何曾自定來朝暮，猶怨君家楚大夫”，則以神女目河?xùn)|君，宋玉目讓木也。據(jù)此頗疑采蓮賦與此四絕句有密切關(guān)系。又此四絕句題云“秋雨同讓木泛舟北溪”，實與 “立秋后一日題采蓮圖”詩“夜來秋氣澄天河，越溪新添三尺波”之語冥合。蓋“秋氣”、“添波”與“秋雨”相合，“越溪”與“北溪”同物，然則采蓮圖或即摹寫此次北溪之游耶？至賦云“驚鴛鴦于蘭橈兮，歇屬玉之嬌睡”，其與河?xùn)|君鴛鴦樓臥子屬玉堂之名有關(guān)，又無俟論矣?！皨伤币徽Z若出元氏長慶集貳肆連昌宮詞 “春嬌滿眼睡紅綃”句，則可稱適當(dāng)，若出傳世本才調(diào)集伍元稹夢游春詩“嬌娃睡猶怒”句，則似微有未妥，但才子詞人之文章，絕不應(yīng)拘執(zhí)考據(jù)版本家之言以繩之也。
賦中最可注意之句，如“麗不蹈淫，傲不絕愉。文章則旅，修姱若殊”，則可謂善于形容河?xùn)|君之為人者；“既攀折之非余情兮，恐遲暮之見遺，彼辛苦之內(nèi)含兮，閟厥愁而惠中。感連娟之碧心兮，情郁塞以善通。寄傷心于蓮子兮，從芙蓉之蕩風(fēng)”，則可與才調(diào)集伍元微之“古決絕詞”三首之二“矧桃李之當(dāng)春，竟眾人而攀折。我自愿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皚皚之如雪。感破鏡之分明，睹淚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參讀。據(jù)此可知臥子宅心忠厚，與輕薄之元才子有天淵之別。豈意河?xùn)|君與臥子之關(guān)系，亦與雙文同一不能善終。悲夫！
戊寅草中有“初秋”七律八首，平露堂集中亦有 “初秋”七律八首（見陳忠裕全集壹陸），題同，體同，又同為八首，其為同時所作，互有關(guān)系，茲不待論。今戊寅草傳世甚少，故全錄之。至臥子詩集流播頗廣，除第捌首以與河?xùn)|君之作最有關(guān)涉，特錄其全文外，余則唯擇有關(guān)河?xùn)|君詩之語句略論之于后。
戊寅草“初秋”八首其一云：
云連遠秀正秋明，野落晴暉直視輕。水氣相從煙未集，楓林虛極色難盈。平郊粳稻朝新沐，大澤鳧鷗夜自鳴。莫謂茂陵愁足理，龍?zhí)眯略聹旖恰?br> 寅恪案：此首結(jié)語云“莫謂茂陵愁足理，龍?zhí)眯略聹旖恰?，與臥子第捌首結(jié)語云“茂陵留滯非人意，可著凌云第幾篇”互相印證，并可推知臥子實初賦此題，河?xùn)|君因繼和之，豈所謂“夫唱婦隨”者耶？至“新月”、“江城”之語則指崇禎八年七月初之時候及松江之地域也。
其二云：
銀河泛泛動云晾，荒荻蒼茫道阻長。已有星芒橫上郡，猶無清角儆漁陽。遙分靜色愁離制，向晚凋菰氣獨傷。自是清暉堪倚恨，故園鸊鵜舊能妨。
寅恪案：“已有星芒橫上郡，猶無清角儆漁陽”之句，可與臥子詩第伍首“淫原畫角秋風(fēng)散，上郡旄頭夜色高”相印證。（寅恪案：“旄頭”之典可參前論牧齋 “丙戌七夕詩”。又河?xùn)|君湖上草中“岳武穆詞”七律云“重湖風(fēng)雨隔髦頭”，“髦頭”即“旄頭”也。）“自是清暉堪倚恨，故園鸊鵜舊能妨”之句，當(dāng)出詩經(jīng)曹風(fēng)“候人”篇“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維鵜在梁，不濡其誅；彼其之子，不遂其媾。”毛詩小序云“刺近小人也”，河?xùn)|君此詩結(jié)語必有本事，究何所指殊難確言。檢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八年乙亥條（并可參所附考證）略云：“同郡某貴人素嫉予，適有無名作傳奇以刺之者，疑予與舒章使之，怒益甚。予同門生朱翰林早服與貴人求復(fù)故業(yè)文園，予立議黜之。恨逾刺骨，遂行金錢唆南臺某上奏，其意專欲黜予與彝仲也。時使者江右王公行部，察予兩人行修飭，舉方正，報聞。某貴人聞之，咄咄咤嘆失氣也?！被蚺c河?xùn)|君詩語有關(guān)，亦未可知。至前引錢肇鰲質(zhì)談耳記松江郡守驅(qū)逐河?xùn)|君出境一節(jié)，則事在崇禎六年，距賦此詩之時已有二年之久，相隔較遠，似非詩意所在也。俟考。
其三云：
蒼然萬木白蘋煙，搖落魚龍有歲年。人似許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學(xué)愁偏?？諔焉衽摕o宅，近有秋風(fēng)縹渺篇。（自注：“時作秋思賦?！保┤漳猴h零何處所，翩翩燕翅獨超前。
寅恪案：此首為八首中最重要者，與臥子詩第捌首極有關(guān)系。蓋臥子詩第捌首乃主旨所在，河?xùn)|君亦深知其意，故賦此首，同用一韻，殊非偶然也。茲移錄臥子詩全文，以便參互論證。
臥子詩云：
托跡蓬蒿有歲年，平皋小筑晚涼天。不逢公瑾能分宅，且學(xué)思光漫引船。蓮子微風(fēng)香月上，葡萄垂露冷秋前。茂陵留滯非人意，可著凌云第幾篇。
臥子此詩主旨實自傷不能具金屋以貯阿云。“不逢公瑾能分宅”，用三國志吳志玖周瑜傳“周瑜字公瑾。〔孫〕堅子策與瑜同年，獨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薄扒覍W(xué)思光漫引船”者，用南史叁貳張邵傳附融傳（參南齊書肆壹張融傳）所云“融字思光。融假東出，〔齊〕武帝問融在何處，答曰臣陸處無屋，舟居無水。后上問其從兄緒，緒曰融近東出，未有居止，權(quán)牽小船于岸上住。上大笑”。
然則臥子所謂“平皋小筑晚涼天”之“小筑”何所指耶？檢臥子此詩題前第貳題為“初秋出城南吊邇機之喪，隨游陸氏園亭。春初予輩讀書處也。感賦二律”。此二律中雖未見有留宿之跡象，但據(jù)王沄纂云間第宅記云“南門外。登山主橋。薛孝廉靖宅。阮家弄陸宗丞樹德梅南草廬。有讀書樓。崇禎間，郡中諸名士嘗觴詠高會其中。人稱曰南園”，故薛氏宅與南園鄰近，臥子因吊邇機之喪，遂留宿徐氏南樓或陸氏南園，極為可能。今觀臥子“初秋八首”之第壹首之“池臺獨倚北風(fēng)輕，水國蒼茫碧城傾。菱芡自依秋露冷，梧楸不動夜云明”，第貳首之“萬里清光迥不收，層霄極望此登橋”，及第叁首之“曠野楓林消白日，滄江草閣臥黃昏”與第捌首之“蓮子微風(fēng)香月上，葡萄垂露冷秋前”等句，其景物氣象皆似南園，而非臥子松江城內(nèi)之舊宅。（此舊宅即云間第宅記所云：“治西。普照寺西。陳工部所聞，給諫子龍宅。有平露堂。座師黃詹事道周書”者。）然則臥子詩所謂“小筑”，豈是徐氏別墅中之小樓，即南樓，抑或陸氏南園建筑物中之一小部份耶？
至“不逢公瑾能分宅”之語，或是因徐暗公及武靜雖肯以其別墅借寓楊陳，陸文孫又肯以南園借臥子諸人讀書著述，不過兩處俱是暫時性質(zhì)，更不可視為固定之金屋久貯阿云也。河?xùn)|君能知此意，故有“空懷神女虛無宅”之句，其所感恨者深矣。（寅恪案：杜工部集壹伍“熱”三首之一云：“云雨竟虛無?！焙?xùn)|君詩語本此。杜詩原為苦熱之作，下文接以“乞為寒水玉，愿作冷秋菰。何似兒童歲，風(fēng)涼出舞雩”等句，即希望秋涼之意。河?xùn)|君賦此詩在初秋，正氣候炎熱之際，下句“近有秋風(fēng)縹渺篇”亦是希望秋涼之意，與少陵之旨符合。故河?xùn)|君此一聯(lián)雖出舊詩，別具新感，其措辭之精妙于此可見一斑也。）由此推之，大約臥子松江城內(nèi)舊宅本非廣廈，此時既有祖母高氏、繼母唐氏，復(fù)有妻張氏、妾蔡氏及女頎等，又據(jù)臥子年譜下附王沄撰“三世苦節(jié)傳”云“高安人一女，篤受之，贅諸氏婿，共宅而居。奉議公（寅恪案：“奉議公”指臥子父所聞）以寡兄弟而勿忍也。先生承先志，始終不替?！矎垺橙嫒顺懈甙踩藲g，敬愛有加，撫其子女如己生，冠婚如禮，安人為之色喜?！才P子繼母〕唐宜人生四女，次第及笄，孺人為設(shè)巾帨，治奩具而歸之，嫁禮稱盛，宜人忘其疾，諸姑感而涕出，嫂我母也”，然則臥子之家人多屋狹，張孺人復(fù)有支配財務(wù)之權(quán)，勢必不能更有余地及余資以安置志在獨立門戶之河?xùn)|君，楊陳因緣之失敗當(dāng)與此點有關(guān)。后來崇禎十三年冬河?xùn)|君訪牧齋于虞山之半野堂，其初則居于舟中，有同于思光引船，繼則牧齋急營我聞室迎之入居，亦是公瑾分宅，此點與錢柳因緣之能完成殊有莫大關(guān)系也。
河?xùn)|君詩“人似許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學(xué)愁偏”一聯(lián)，下句見文選貳玖張平子四愁詩，人所習(xí)知，不待釋證。上句之“許玄”當(dāng)用晉書捌拾王羲之傳附許蓮傳“蓮字叔玄，后改名玄”。許傳雖有游山登樓之記載，但無怯憚之事，故“怯”字乃河?xùn)|君自謂之辭，其本性不喜登望，可與河?xùn)|君與汪然明尺牘第壹叁通所云“齊云勝游，兼之逸侶，崎嶇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憂，褰涉為憚”相參證?！板缴鏋閼劇奔础暗峭印敝狻ｎ櫾泼篮?xùn)|君傳云“性機警，饒膽略”，應(yīng)不怯登望，其所以怯憚?wù)?，或由體羸足小之故有所不便耶？
河?xùn)|君詩“近有秋風(fēng)縹渺篇”句下自注云“時作秋思賦”，今戊寅草中有“秋思賦”一篇，據(jù)此可證知其作賦之年月。惜此賦辭語多未解，疑傳寫訛誤所致，以暫無他本可校，姑錄賦文，而附記于此，以俟他日求得善本再論釋之。所可注意者，臥子作“采蓮賦”實本于王子安，檢王集壹有“春思賦”“七夕賦”在“采蓮賦”之前，或者河?xùn)|君崇禎八年秋間瀏覽子安作品，因采蓮賦而睹春思賦，于王賦序末“幾乎以極春之所至，析心之去就云爾”之語有所感會，遂作秋思賦歟？
其四云：
輕成游鶴下吟風(fēng)，夜半青霜拂作容。偃蹇恣為云物臺，嶙峋先降隱淪叢。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輔新秋度不同。矯首只愁多戰(zhàn)伐，應(yīng)知浩蕩亦時逢。
寅恪案：此首“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輔新秋度不同”一聯(lián)，上句疑與臥子詩第陸首“欲問故人新奉使，朔云連月近如何”之注“時吳來之使山右初歸”有關(guān)，下句疑與臥子詩第伍首“三秦消息夢魂勞”及“涇原畫角秋風(fēng)散”之句有關(guān)。所可注意者，即“輕成游鶴下吟風(fēng)”之“鶴”及“嶙峋先降隱淪叢”之“隱淪叢”究何所指？豈謂吳來之昌時由山西歸松江后，便先訪問臥子因至河?xùn)|君處耶？俟考。
其五云：
朦朧暝色雜平河（湖？），秋物深迷下草須。不辨暗云驅(qū)木落，惟看鮫室浴鳧孤。南通水府檣烏盛，北照高原樹影枯。同向秋風(fēng)搖白羽，愁聞戰(zhàn)馬待單于。
寅恪案：“南通水府檣烏盛”可與臥子詩第肆首“楚蜀檣帆向晚行”參讀。至河?xùn)|君此首“同向秋風(fēng)搖白羽，愁聞戰(zhàn)馬待單于”之結(jié)語，則疑與臥子詩第陸首“欲問故人新奉使，朔云邊月近如何”句下自注有關(guān)，蓋指與吳昌時共談當(dāng)日邊事也。
其六云：
幽漫飛鳥視平原，露過浮沉漠漠屯。此日風(fēng)煙給泗左，無勞弓矢蕩烏孫。波翻魚雁尋新氣，水冷葡萄似故園。惆悵亂云還極上，不堪晻曖肆金樽。
寅恪案：此首與臥子詩第伍首同詠鳳陽明祖陵事。（參陳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送徐暗公游南雍”七律所附考證。臥子此詩當(dāng)賦于崇禎八年夏間閑公離南園赴南京之時。臥子“初秋”詩第捌首所謂“南皮舊侶驚龍散”，即指此也。）河?xùn)|君詩“此日煙給泗左，無勞弓矢蕩烏孫”一聯(lián)，與臥子詩第陸首“當(dāng)煩大計推安攘”之語有關(guān)。至河?xùn)|君之意，則謂不能安內(nèi)何能攘外，其語深中明末朝廷舉措之失矣?！八淦咸阉乒蕡@”又可與臥子詩第捌首“葡萄垂露冷秋前”參證，此“故園”或即指南園。
其七云：
長風(fēng)疏集未曾韜，矯雉翻然謀上皋。葭荻橫秋投廢浦，風(fēng)煙當(dāng)夜接虛濤。云妍翳景縈時急，紅逖煩滋雜與（興？）高?；厥左@龍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
寅恪案：“葭荻橫秋投廢浦”可與臥子詩第肆首“江湖葭荻當(dāng)秋盛”之句參證。河?xùn)|君此詩結(jié)語“回首驚龍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當(dāng)謂鳳陽失守事，與臥子詩第壹首“南皮舊侶驚龍散”之句雖同有“驚龍”二字，而所指不同，蓋陳詩用“魏文帝與吳質(zhì)書”語。臥子“初秋”八首前第柒題為“送周勒卣游南雍”，第陸題為“送徐閑公游南雍”，崇禎八年春間周徐二人與臥子舒章文孫及河?xùn)|君等同讀書游宴于南園，至是年夏初河?xùn)|君離去，臥子嬰疾，其他諸人亦皆星散。“南皮”之 “南”，亦兼指南園及南樓而言，與河?xùn)|君詞之夢江南、臥子詞之雙調(diào)望江南，俱有取于“南”字即南園南樓之意，世人未明此點，讀楊陳作品不能深達其微旨矣。至河?xùn)|君詩“紅逖煩滋雜與高”之句，疑有訛誤，俟考。
其八云：
魚波唼唼水新過，高柳風(fēng)通霧亦勾。曉雨掠成涼鶴去，晚煙樓密荻花收。蒼蒼前箙鷹輕甚，濕濕河房星漸赒。我道未舒采藥可，清霜飛盡磧天束。
寅恪案：“濕濕河房星漸赒”及“清霜飛盡磧天束”可與臥子詩第陸首“天南跡北共秋河”之句參證?！拔业牢词娌伤幙伞敝洌瑱z晉書捌拾王羲之傳附許邁傳云 “初采藥于桐廬道之桓山。餌術(shù)涉三年，時欲斷谷。以此山近人，不得專一，四面籓之。好道之徒欲相見者，登樓與語，以此為樂”，可知河?xùn)|君以許玄自比，此點前論第叁首“人似許玄登望怯”句已言及之。但此首有“采藥”之語，據(jù)許傳之文，采藥下即接以登樓見好道之徒一事，然則第叁首“人似許玄登望怯”之意，恐是自謂怯于見客，與許氏同，非關(guān)體羸足小，其與汪然明尺牘第伍通云“弟所汲汲者，止過于避跡一事”（寅恪案：“止”當(dāng)作“亡”，與“無”同。）亦是此意，可取互參。復(fù)據(jù)前引錢肇鰲質(zhì)直談耳所載河?xùn)|君居佘山時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見事，佘山鄰接橫云，錢氏之言或即與河?xùn)|君此詩之意有關(guān)，亦未可知也。今釋“怯”字之義與前說有所差異，似今解較勝。茲依鄭箋毛時間具別解之例，姑備兩說，以待讀者之抉擇。
抑更有可笑者，河?xùn)|君于崇禎八年作詩之際以許叔玄自比，而以臥子比王逸少，蓋臥子此時雖是云間勝流，名聞當(dāng)世，然其地位止一窮孝廉耳，目之為王右軍已嫌過分矣，至崇禎十三年冬間河?xùn)|君訪牧齋于虞山之半野堂，初贈錢詩有“江左風(fēng)流物論雄”及“東山蔥嶺莫辭從”之語，則以牧齋似謝安石，而自比于東山伎，（詳見第肆章論半野堂初贈詩。）蓋牧齋此時以枚卜失意家居，正是候補宰相之資格，與謝太傅居?xùn)|山時之身份切合也。由此言之，河?xùn)|君不僅能混合古典今事，融洽無間，且擬人必于其倫，胸中忖度毫厘不爽，上官婉兒玉尺之譽可以當(dāng)之無愧。不過許叔玄東山伎之船亦隨王逸少謝安石之水，高低漲落，前后不同，為可笑也。
復(fù)次，宋徵璧含真堂集柒載有“早秋同大樽舒章賦”七絕二首云：
悵望平田半禾黍，曲欄幽徑傍城阿。已任青雀隨風(fēng)過，更有紅裙細馬馱。
凄清落葉下梧桐，野水蒼茫睇未窮。日暮但愁風(fēng)雨后，行人多半早秋中。
寅恪案：宋氏此二絕句何時所作未能確知，若依此題后一詩“野驛”下注“壬申會課”，則似此二絕句乃崇禎五年壬申或以前所作。但宋氏詩集以詩體分類，其排列次序亦難悉據(jù)以確定作成時間之先后?；蛑^王勝時續(xù)臥子年譜下順治四年丁亥條附莊師洛等考證引陸時隆“侯文節(jié)傳”云：“黃門乃易姓李，改字大樽。”又勝時云：“晚年自號大樽，蓋寓意于莊先五石之瓠也?！标懲鮾烧f雖似微異，但臥子于順治四年五月十三日自沉，年四十歲，依常例推之，必三十以后始可言晚年。讓木此二絕句之題既稱大樽，豈作于崇禎十年丁丑以后耶？鄙意不然，前引含真堂集伍秋塘曲序云：“宋子與大樽泛于秋塘?！贝饲伺c臥子秋潭曲同時所作，（見陳忠裕全集拾陳李唱和集。）實在崇禎六年秋間，此年臥子僅二十六歲，斷不可謂之晚年，何以宋氏亦稱之為大樽？明是后來讓木編集時所追改。蓋臥子以抗清死節(jié)，清人著述在乾隆朝尚未表揚臥子以前自宜有所避忌，往往多以不甚顯著之別號（即“大樽”）稱臥子。況宋氏前與臥子關(guān)系密切，后乃改仕新朝，更當(dāng)有所隱諱也。至若蓼齋集中不改臥子之稱者，殆由舒章卒于臥子抗清被害以前，遺集為石維昆于順治十四年所刻，故仍依舊稱，未遑更易耶？職是之故，宋氏此二絕句亦有作于崇禎八年秋間之可能，疑與臥子及河?xùn)|君“初秋”詩有關(guān)。姑附錄于此，以俟詳考。又“城阿”即臥子癸酉長安除夕詩所謂“曾隨俠少鳳城阿”之“城阿”，乃指松江城而言，前已詳論之矣。
河?xùn)|君在崇禎八年秋深離松江赴盛澤以前尚有與臥子訓(xùn)和之作，茲全錄楊陳兩人之詩，并擇錄臥子此時所賦“秋居雜詩”十首中最關(guān)重要者，論之于下。
臥子“七夕”詩（見陳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云：
夜來涼雨散，秋至緒風(fēng)多。渺渺云澄樹，峨峨人近河。金鈿煙外落，玉佩暗中過。聞?wù)f天孫巧，虛無奈爾何。
其二云：
清影何時隱，神光迥澹浮。龍驚虛佇月，烏鵲靜臨秋。風(fēng)落花間露，星明池上樓。漢宮誰更龍，此夕拜牽牛。
河?xùn)|君“七夕”詩（見戊寅草）云：
芙蓉清夜涌魚颸，此夕苔篁來夢知。為有清虛鴛閣晚，無勞幽詭蝶花滋。仙人欲下防深漠，蒼影翩然入竇湄。已是明雯星露會，烏啼燈外見來遲。
臥子“八月十五夜”詩（見陳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云：
明雯涼動桂悠悠，迢遞星河萬里秋。素魂有人常不見，碧虛無路迥含愁。九天驚鶴聲何近，五夜樓臺影自浮。猶說紫微宮女事，焚香時待月西流。
其二云：
微風(fēng)搖曳拂金河，斗迥天高出素峨。萬井鴛鴦秋露冷，三江蚌蛤夜潮多。云能入夢嬋娟子，月解傷人宛轉(zhuǎn)歌。應(yīng)有桓伊吹玉笛，倚欄人靜奈愁何。
寅恪案：臥子“八月十五夜”七律第貳首“云能入夢嬋娟子”句暗藏河?xùn)|君之名，第貳章已論及之。蓋中秋佳節(jié)臥子必在松江城內(nèi)舊宅中與家人團聚，望月有懷橫云山麓之河?xùn)|君，因賦此二詩。
河?xùn)|君“八月十五夜”詩（見戊寅草）云：
滌風(fēng)初去見迂芳，招有深冥隱桂芒。翠鳥趾離終不發(fā)，綺花人向越然涼。蓮魚窈窕浮虛澗，煙柳沉沉拂淡篁。已近清萍動霏漪，秋藤何傲亦能蒼。
寅恪案：河?xùn)|君此詩之題與臥子詩題同是“八月十五夜”，其為唱訓(xùn)之作自無疑義。但河?xùn)|君此詩之前第壹題為“秋深入山”，第貳題為“月夜舟中聽友人弦索”，第叁題為“曉發(fā)舟至武塘”，第肆題為“七夕”，初視之，似是抵盛澤以后追和臥子之作，而非在松江時所賦，細繹之，八月十五夜至秋深其間最少已逾一月，河?xùn)|君必早在離松江以前得見臥子此詩，且自“七夕”至“八月十五夜”其間已賦三題四首，可證其才思并未枯竭，何以更待歷時四五十日之后始在盛澤鎮(zhèn)追和臥子前什耶？此與其平日寫作敏捷之情況不符。故鄙意仍以河?xùn)|君“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尚未離去松江前所作，當(dāng)是編寫時排列偶誤所致耳。
臥子“秋居雜詩”十首作成之時間當(dāng)在崇禎八年季秋，因第叁首有“況當(dāng)秋日殘”、“鴻雁影寥廓，梧桐聲勁寒”及第捌首有“霜寒擊柝清”等句，皆是九月景物也。至第貳首“萬里下城阿”句之“城阿”指松江城言，前論臥子癸酉長安除夕詩“曾隨俠少鳳城阿”句已詳及之，可不復(fù)贅。此十首詩俱佳，茲唯擇錄三首論釋之，其余不遑悉數(shù)移寫也。
第肆首云：
愁思隨時積，悲涼秋更深。何當(dāng)臨玉鏡，無計挽金瓠。（自注：“時予有殤女之戚?！保┟C肅飛烏鵲，冥冥啼蟪蛄。不堪兒女氣，引滿莫躊躇。
寅恪案：此首可與下錄臥子“乙亥除夕”七古（見陳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相參證?！昂萎?dāng)臨玉鏡”句用世說新語下假譎類“溫公喪婦”條并參徐孝穆編輯玉臺新詠所以命名之故，斯皆世人習(xí)知者。至臥子于此句則指河?xùn)|君而言也。“無計挽金瓠”句用漢魏百三名家集陳思王集壹“金瓠哀詞”，臥子取以比其長女頎也。陳臥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貳“瘞二女銘”云：“陳子長女名頎，生崇禎庚午之二月，殤于乙丑之七月，凡六歲。次女名穎，生辛未之八月，至十月死。二女皆陳子室張出也?！迸P子甚珍愛此長女，其著述中涉及女頎者頗多，如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八年乙亥條云“秋女頎殤焉”，并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一首、同書壹平露堂集“舟行雨中有憶亡女”、“除夕有懷亡女”五律二首及同書壹玖平露堂集“悼女頎詩”七絕七首等，可為例證。臥子賦詩之際女頎既逝，無計可以回生，河?xùn)|君雖已離去，則猶冀其復(fù)返，情緒若此，所謂“不堪兒女氣”者也。
第柒首云：
常作云山夢，離群不可招。遨游犬子倦，賓從客爾嬌。（自注：“舒章招予游橫云，予病不往。）楚橘明霜圃，江楓偃畫橋。剌船斜月下，何計慰飄搖。
寅恪案：陳忠裕全集貳玖“橫云山石壁銘”（可參同集拾屬玉堂集“雨中過李子園亭”七古及所附考證并蓼齋集首石維昆序）略云：“橫云山者，松之屏蔽。環(huán)壁包池，則李氏之園在焉。既剪叢棘，遂有堂宇。濯洼以俟雨，植楓而綴秋。涉冬之陽，李氏攜客信宿。落葉零翠，寒山凍青。風(fēng)消夕醉，月照宵遨。辨隔浦之歸魚，習(xí)空山之嘯鬼。橫覽凄惻，悲涼莫罄。”臥子此文雖不能確定為何年所作，然可據(jù)以推知舒章別墅秋冬之際景物最佳，斯舒章所以招邀名士名姝于秋日往游之故歟？舒章是舉殆于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所謂“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之旨有所體會（見文選叁拾），但臥子是時則轉(zhuǎn)抑林黛玉過梨香院墻下聽唱牡丹亭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及“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恨矣。（見石頭記第貳叁回。）詩中“遨游犬子倦”句，“犬子”司馬相如小名，臥子以之自比?！百e從客兒嬌”句，“客兒”謝靈運小名，臥子以之比李舒章。此時河?xùn)|君既寓居橫云山，豈謂河?xùn)|君乃舒章之嬌艷賓客從耶？臥子自注云“舒章招予游橫云，予病不往”，不知是托病，抑或真??？若托病者，則其故雖不能確知，但必有河?xùn)|君復(fù)雜之關(guān)系在內(nèi)；若真病者，則崇禎八年首夏臥子因河?xùn)|君離去南園及南樓而發(fā)病，事后雖痊愈，然亦以有所感觸，時復(fù)臥子疾，如“秋居雜詩”第壹首“藥餌日相謀”者即是其證，實世所謂“心病”，而非“身病”也。
第玖首云：
明時慚遠志，安穩(wěn)獨幽居。溟渤當(dāng)秋壯，星河永夜虛。黃金誤子政，白壁恃相如。奇服吾寧愛，無勞擬上書。
寅恪案：“黃金誤子政，白壁恃相如”，上句用漢書叁陸楚元王傳附劉向傳向作黃金不成事，下句用史記捌壹廉頗藺相如傳相如完璧歸趙事，皆世所習(xí)知，無待贅釋。所可怪者，臥子舉此兩氏為言，頗覺不倫，當(dāng)必有其故。意者臥子自恨如劉更生之不能成黃金，遂難筑金屋以貯阿云，然終望河?xùn)|君能似藺相如之完璧歸趙。茍明乎此旨，則臥子詩此聯(lián)之語殊不足為怪矣?！盁o勞擬上書”句，疑指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四年辛未條所云“是時意氣甚盛，作書數(shù)萬言極論時政，擬上之。”陳徵君 “繼儒”怪其切直，深以居下之義相戒而止。
今所見河?xùn)|君作品中有賦三篇，其男洛神賦及秋思賦前已論述。男洛神賦旨趣詼詭，秋思賦文多脫誤，俱不及“別賦”之意深情摯，詞語高雅。取與同時名媛之能賦者如黃媛介諸作品相參較，亦足見各具勝境，未易軒輊。故全錄其文，略考釋之，以待研治明季文學(xué)史者之論定。
戊寅草“別賦”云：
草弱朱靡，水夕沉鱗。又碧月兮河梁，秋風(fēng)兮在林。指金閨于素壁，扃素幔于琴心。于此言別，懷愁不禁。云泫泫似浮，泉杳杳而始下。撫襜幄之霏涼，拂銀箏其孰寫。重以伭泫？花之早寒，玉臺之絳粉。既解佩而邅延，更留香氣之氤氳。攬紅藥之夜明，悵青蘭而晨恨。會當(dāng)遠去，瞻望孤云。于是明河欲墜，玉勒半盼?；蚁假馔鯇O馬，沖柳雪兮游子衣。離遠皋之木葉，牽晴霧之游絲。度疏林而去我，隔江水之微波。未平夸而起巇，更通達而成河。妍跡已往，遺恩在途。掩電母而不御，雜水業(yè)（？）而常孤。思美人兮江漵，觸驚發(fā)兮愁余。并瑤瑟之潺湲，共鳳吹而無娛。念眾族之皎皎，獨與予兮紛馳。誰逕逝而不顧，懷縹緲而奚知。誠自悲憂，不可言喻。至若玄圃詞人，洛賓才子。收車輪于博望，蕩云物于龍池。嘉核甫陳，驪歌遽奏。折銀蕊于隴上，驕簫管于池頭。之官京洛，遷斥羅浮。觀大旗之莫射，登金谷而不游。嘆木瓜之漬粉，聆凄響于清辀?；蛩萘懔曛?，或念南皮之儔。咸辭成而瑯瑯，視工思而最愁。又若河朔少年，南陽乳虎。感烏馬兮庭階，擊蒼鷹兮殿上。風(fēng)戔戔兮漸哀，筑摵摵而欲變。上客斂魂，白衣數(shù)起。左驂殪兮更不還，黃塵合兮心所為。忽白書之晻曖，睹寒景之侵衣。愁莫愁兮眾不知，悲何為兮悲壯士。乃有十年陷敵，一劍懷仇。將置身于廣柳，或髠鉗而伏匿。共衷草兮班荊，宴石瀨兮設(shè)食。逝泛濫于重淵，曠詈煜于窟室。酒未及濡，餐未及下。歌河上而沾裳，仰駟沫（？）而太息。若吳門之箎，意本臨歧。大梁之客，魂方逝北。當(dāng)起舞而徘徊，更痛深其危戚。至若掩紈扇于炎州，卻真珠于玉漏。恩甚兮忽絕，守禮兮多尤。觀蒻羽之拂壁，慨龍帷之郁留。念膠固而獨明，惟銷鑠之莫任。垂楚組而猶倚，絚鳳綬而遣神。盻雉尾于俄頃，迥金螭之別深。日暮廣陵，恁闌水調(diào)。似殿臺之清虛，識宜春之朗曼。乃登舟而嗚咽，愁別去其漫漫。又若紅粉羽林，闢邪獨賜。同武帳之新寵，后灞岸之放歸。紫簫兮事遠，金縷兮淚滋。更若長積雪兮閉青海，嫁絕域兮永烏孫。儼云蟬于萬里，即煙霓之夕昏。雁山曉分斷遼水，紅蕉澀兮辭嬋媛。至若靈娥九日兮將梳，苕蓉七夕微波。月暎哲（晰？）而創(chuàng)虹縷，露流澌兮開房河。披天衣之宵斜，忽云旗之悵圖。亦有手纖阿于緇（淄？）右，期玉鏡于邯鄲。甫珊瑚之照耀，親犀絡(luò)之纏綿。悼亭上之春風(fēng)，嘆上巳于玉面。本獨孤之意邈，繞竇女之情娟。至有蝦蟆陵下之歌，燕子樓前之雨。白楊蕭蕭兮鶯?；遥ι馕髁晖?。愴虬膏之永訣，淡華燭而終古。顧驂驔之莫攀，止玉合之薦處。豈若西園無忌，南國莫愁，始承歡而不替，卒曠然而莫達。君歌折柳于鄭風(fēng)，妾詠蘼蕪于天外。異櫻桃之夜語，非洛水之朝來。自罘罳之雀暗，憐蘭麝之鴨衰。據(jù)青皋之如昨，看盤馬之可哀。招搖蹀躞，花落徘徊。結(jié)綬兮在平樂，言別兮登高臺。君有旨酒，妾有哀音，為彈一再，徒傷人心。悲夫同在百年之內(nèi)，共為幽怨之人。事有參商，勢有難易。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愿心志之固貞。遮乎延平之劍，有時而合。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
寅恪案：此賦之作成時間及地域并所別之人三事，茲綜合考證之。若所言不誤，則于賦中之辭義，賦主之文心，更能通解欣賞也。
此賦既以“別”為題，自是摹擬文選壹伍哀傷類江文通“別賦”之作，無待贅論。昭明太子既列文通此賦于哀傷類中，而江賦開宗明義即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河?xùn)|君以斯旨為題，則其構(gòu)思下筆時之情感，三百年后猶可想見也。然則作此賦當(dāng)為何時耶？據(jù)賦中“秋風(fēng)兮在林”、“撫襜幄之霏涼，拂銀箏其孰寫” （寅恪案：王右丞集壹伍“秋夜曲”二首之二云：“桂魄初生秋露微”及“銀箏夜久殷勤弄”。故賦中“銀箏”之語，亦與秋有關(guān)）、“伭之早寒”（寅恪案： “伭”疑當(dāng)作“泫”。文選貳貳謝靈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云：“花上露猶泫?！保?、“明河欲墜”等語，皆足證此賦為秋季所作。至于河?xùn)|君此賦所別之人為誰，則觀賦末自“悲夫”至“不失矣”之結(jié)語，其人之為臥子，自不待言，蓋他人必?zé)o資格可以當(dāng)河?xùn)|君所言“雖知己而必別”之“知己”也?？己?xùn)|君與臥子離別雖不止一度，但最重要者實有二次。第壹次在崇禎八年首夏河?xùn)|君離去南樓別居橫云之時，前論臥子滿庭芳“送別”詞等已詳言之。姑不論此次首夏之節(jié)物與賦中秋季所摹寫者不合，且“會當(dāng)遠去，瞻望孤云”之語，與南樓橫云尚同在松江，其距離極近者，地望亦不相符。第貳次在崇禎八年秋季河?xùn)|君離去松江遷往盛澤歸家院之時，此次乃真為楊陳二人生離死別最重要之關(guān)鍵，而此賦所言景物皆與秋有關(guān)，故知此賦乃崇禎八年秋深河懂君離去松江遷往盛澤鎮(zhèn)，用以訓(xùn)別臥子抒寫離懷并訴衷情，希冀重好之文，可以斷定無疑者也。又賦云“度疏林而去我，隔江水之微波”，更可與臥子此年歲除所賦“桃根渺渺江波隔”之句（見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相證發(fā)也。
復(fù)次，臥子于崇禎十一年秋所賦“長相思”七古（全文及論釋見下引陳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閣集）略云：“美人今在秋風(fēng)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別時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常相守?！币扇≠x中辭旨而為之者。賦之“既解佩所邅延，更留香之氤氳”，即詩之“別時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賦之“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即詩中之“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常相守”。此賦此詩關(guān)系密切，讀者取以并讀自能得其意旨所在也。至龔芝麓鼎孶定山堂壹肆“挽河?xùn)|君夫人”詩“朱顏原獨立，白首果同歸”一聯(lián)（全詩見第伍章所引），上句疑取臥子“上巳行”詩“垂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全詩及論釋見下引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下句疑取河?xùn)|君“別賦”中“冀白首以同歸，愿心志之固貞”二句而為之者，蓋臥子湘真閣集及河?xùn)|君戊寅草龔氏當(dāng)日必曾見及之，斯亦今典古典合用，世人讀定山堂集者不可不知也。
又陳忠裕全集貳有“擬別賦”一篇，其前為“擬恨賦”，后為“和漢武帝傷悼李夫人賦”及“妒婦賦”。此“擬別賦”為何年所作，今難考知，若作于距崇禎八年秋以前頗久之時間，則河?xùn)|君必已早見臥子之作，其“別賦”情思辭語之相類似者，乃受臥子作品之影響，自無可疑。若陳楊二人之賦為同時寫成者，則此兩篇乃唱和訓(xùn)答之作品，其關(guān)涉類似之處頗多，更不足異。茲以陳集流播較廣，僅擇有關(guān)語句節(jié)錄之于下，以見一斑。
臥子賦略云：
漫漫長道，悠悠我心。揚舲極浦，總轡荒林。與子言別，愴然哀吟。仰視浮云，倏忽難尋。我有旨酒，慷慨酌斟。況秋我兮渡河，又落日兮在野。葉蕭蕭而群飛，泉淙淙而始瀉。指寥廓于翔鴻，愬悲鳴于去馬。睹徒御之紛馳，傾芳樽而不下。含別緒兮孔多，欲陳辭而難寫。于是攬袪徙倚，執(zhí)手踟躇。會當(dāng)去我，頃刻相逾。聽車音而絕響，望襜幃而載徂。怳懷人之極目，愧送子之賤軀。掩金鏡而罕御，理瑤琴而常孤。仰明月之迅邁，恨重關(guān)之崎嶇。寄錦書于雁外，啼玉箸于煙途。聊側(cè)身而四望，豈離魂之盡誣。言念古昔，誰與為此。至若廬江少婦，文園小姬。恩方膠固，義當(dāng)乖離。痛寶玦之既賜，出金屋而長辭。豈若上宮麗質(zhì)，邯鄲名倡。皎皎窗牖，盈盈道傍。解雜佩兮贈君子，折芳馨兮心內(nèi)傷。則有煙林花墮，平皋草長。青衣蹀躞，紅袖徬徨。遠與君別，各天一方。飄搖分袂，杳若參商。嗟夫別何地而不愁，愁何年而能散。陋群游于麝鹿，壯遐征而羽翰。茍兩心之不移，雖萬里而如貫。又何必共衾幬以殿歡，當(dāng)河梁而長嘆哉？
河?xùn)|君于崇禎八年秋深離松江赴盛澤鎮(zhèn)，此行蹤跡見于戊寅草中者共有詩三題四首，辭語頗晦澀，非集中佳作，以其為關(guān)涉河?xùn)|君與臥子之重要資料，故悉數(shù)移錄，并擇取臥子詩有關(guān)河?xùn)|君此行者綜合論釋之于后。
“曉發(fā)舟至武塘”二首云：
木影固從混，水云脫眾冷。魚波已相截，鳧景信能冥。漠甚風(fēng)聊出，滋深霧漸形。遠思論異者，（自注：“時別臥子?！保┖翁幱邢嬖?。
間態(tài)眷新鮪，靡靡事廣洲。九秋悲射獵，萬里悵離憂。大澤豈終爾，荒交真少謀。愧余徒邁發(fā)，丹鳥論翔浮。
寅恪案：光緒修嘉善縣志貳鄉(xiāng)鎮(zhèn)門“魏塘鎮(zhèn)”條略云：“明宣德四年巡撫胡槩奏分嘉興六鄉(xiāng)置縣于魏塘鎮(zhèn)。魏武帝窺江南，駐蹕。舊有五鳳樓，故一名武塘?！睋?jù)河?xùn)|君“還思論異者”句下自注，恐是臥子自松江親送河?xùn)|君至嘉善，然后別去。假使所推測者不誤，則臥子由松江至嘉善一段水程實與河?xùn)|君同舟共載，及距盛澤鎮(zhèn)不遠之嘉善不得不舍去河?xùn)|君，一人獨游，經(jīng)歷蘇州無錫然后還家也。蓋不僅已身不便與河?xùn)|君同至盛澤鎮(zhèn)之歸家院，且此次之送別河?xùn)|君當(dāng)向家人詭稱以亡女之故出游遣悶為借口，應(yīng)與崇禎八年春間之游憩南園南樓，雖暗與河?xùn)|君同居，其向家人仍以讀書著述為托辭者，正復(fù)相同。若取此次臥子送河?xùn)|君由松江至嘉善，與后來崇禎十四年春間牧齋送河?xùn)|君由虞山至鴛湖，兩者相比映，固可窺見當(dāng)日名媛應(yīng)付情人之一般伎倆。然楊陳之結(jié)局與柳錢迥異，而別賦及戊寅草遂不能與有美詩及東山訓(xùn)和集并傳天壤，流播人口矣。
陳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秋居雜詩”十首之后“立春夜”之前共有三題，為“夜泊滸墅”、“將抵無錫”及 “舟行雨中有憶亡女”三首。又同書壹陸平露堂集七律“乙亥九日”、“九日泊吳閶”及“薄暮舟發(fā)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發(fā)師北行”三首，疑皆此次臥子送河?xùn)|君由松江至嘉善，然后還家，舟行所經(jīng)之題詠。
其“舟行雨中，有憶亡女”（自注：“家以俗例，是日饗之。”）云：
猶是吳山路，回思便悄然。歸時開玉鎖，誰與索花鈿。錄蕙繁霜夜，丹楓夢雨天。未衰憐庾信，哀逝賦空傳。
寅恪案：陳臥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貳“瘞二女銘”云：“陳子長女名頎，生崇禎庚午之二月，殤于乙亥之七月，凡六歲?！彪m未言頎殤于七月何日，但如前所推測，臥子以秋深送河?xùn)|君至嘉善，則此詩當(dāng)作于崇禎八年十月。然則所謂俗例者，或是指逝后百日設(shè)祭而言也。
臥子“九日泊吳閶”云：
畫閣長堤暮水平，寒云初卷闔閭城。楚天秋后花猶潤，吳苑人歸月正明。雁度西樓金管歇，霜飛南國玉衣輕。誰憐孤客多惆悵，耿耿千門永夜情。
又“薄暮舟發(fā)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發(fā)師北行”七律云：
橫塘此路轉(zhuǎn)孤舟，十里松杉接武邱。愁客卷簾隨暮雨，美人采菊薦寒流。檣帆氣壯關(guān)河夜，鼓角聲銜江海秋。聞道元戎初為鎮(zhèn)，可能寄語問神洲。
寅恪案：“薄暮舟發(fā)武邱”詩“美人采菊薦寒流”句之“美人”殆指河?xùn)|君而言。觀“九日泊吳閶”詩“誰憐孤客多惆悵”及此詩“橫塘此路轉(zhuǎn)孤舟”等語，則崇禎八年重九臥子獨棹孤舟至蘇州，遙想新別之河?xùn)|君，殆亦王摩詰“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意也。（見王右丞集壹肆。）河?xùn)|君對諸名士往往自稱為弟，前已詳論之，然則臥子以弟目河?xùn)|君實非無因矣。一笑。
戊寅草“月夜舟中聽友人弦索”云：
云涂秋物互飄縈，整月華桐變欲并。石鏡辯煙凄逾顯，紅窗新炥郁還成。通人戲羽嫣然落，裊草澄波相背明。已近鹍弦第三撥，星河多是未崢嶸。（自注：“弦聲甚激?！保?br> 又“秋深入山”云：
將翻蒼鳥迥然離，昃木丹峰見墜遲。清遠欲如光祿隱，深閑大抵仲弓知。（自注：“陳寔字仲弓。時惟臥子知余歸山。）遙問潺瀨當(dāng)虛晃（幌），獨有庭筠翳暮姿。松閣華崗皆所務(wù)，紛紛柯石已前期。
寅恪案：以上二題疑皆河?xùn)|君別臥子于嘉善后至盛澤歸家院所至，舟中友人不知何指，恐是歸家院中之女伴來迎河?xùn)|君者?！叭肷健敝吧健奔粗甘涉?zhèn)之歸家院言，詳見后論河?xùn)|君與汪然明尺牘第貳捌通。河?xùn)|君此次之離松江橫云山遷居盛澤歸家院，其故蓋由與臥子之關(guān)系格于形勢不能完滿成就，松江一地不宜更有留滯。據(jù)前引沈虬河?xùn)|君傳所載丙子年間張溥至盛澤鎮(zhèn)訪徐佛，佛于前一日適人，因而得過河?xùn)|君之事，夫丙子年為崇禎九年，即河?xùn)|君遷居盛澤之后一歲，時間相距甚近，徐云翾之適人當(dāng)于崇禎八年已預(yù)有所決定。河?xùn)|君本出于云翾家，后來徙居松江，與幾社名士往還，聲名藉甚，云翾所以欲迎之至歸家院，不僅可與盛澤諸名媛互相張大其艷幟，且更似使之代己主持其門戶也，觀仲廷機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門明徐佛傳略云“徐佛（原注：“原名翳?！保┳衷坡Q，小字阿佛。嘉興人。性敏慧，能琴工詩善畫蘭。隨其母遷居盛澤歸家院，遂著聲于時。柳是嘗師之。每同當(dāng)湖武原諸公游，然心厭稱華，常與一士有所約，不果。后歸貴介周某。周卒，祝發(fā)入空門。其時斜橋之北，舊名北書房，綺疏曲欄，歌姬并集。梁道釗張輕云宋如姬皆翰墨名世。道釗淹通典籍，墨妙二王。輕云詩詞筆札，并擅其長。如姬聰慧，姿色冠于一時。毎當(dāng)花晨月夕，諸姬鼓琴吹簫，吟詩作字以為樂。又皆殉節(jié)御侮，不負所主，奇女子也”，可以推知。
然則當(dāng)明之季年，吳江盛澤區(qū)區(qū)一隅之地，其聲伎風(fēng)流之盛幾可比似于金陵板橋。夫金陵乃明之陪都，為南方政治之中心，士大夫所集萃，秦淮艷曲諸姬文彩藝術(shù)超絕一時，經(jīng)載流傳，如余懷板橋雜記之類即是例證。寅恪昔年嘗論唐代科舉進士詞科與都會聲伎之關(guān)系，列舉孫棨北里志及韓偓香奩集序等以證實之（見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明季黨社諸人中多文學(xué)名流，其與當(dāng)時聲妓之關(guān)系亦有類似于唐代者。金陵固可比于長安，但盛澤何以亦與西京相似？其故蓋非因政治，而實由經(jīng)濟之關(guān)系有以致之。
盛湖志叁物產(chǎn)門略云：
吳綾見稱往昔，在唐充貢。今郡屬惟吳江有之。邑西南境，多業(yè)此。名品不一，往往以其所產(chǎn)地為稱。其創(chuàng)于后代者，奇巧日增，不可殫紀。凡邑中所產(chǎn)，皆聚于盛澤鎮(zhèn)。天下衣被多賴之。富商大賈輦?cè)f金來買者，摩肩連袂，如一都會焉。
又云：
綢綾羅紗絹不一其名，各有定式，而價之低昂隨之。其余巾帯手帕，亦皆著名，京省外國，悉來市易。
又云：
畫絹闊而且長，畫家所用。織之者只四五家。
據(jù)榰仙所述，可知吳江盛澤實為東南最精絲織品制造市易之所，京省外國商賈往來集會之處，且其地復(fù)是明季黨社文人出產(chǎn)地，即江浙兩省交界重要之市鎮(zhèn)。吳江盛澤諸名姬所以可比美于金陵秦淮者，殆由地方絲織品之經(jīng)濟性，亦更因當(dāng)日黨社名流之政治性，兩者有以相互助成之歟？
第三章
河?xùn)|君與“吳江故相”及“云間孝廉”之關(guān)系
（十三）
以上論述楊陳兩人同在蘇州及松江地域之關(guān)系既竟，茲再續(xù)論崇禎八年秋深后兩人關(guān)系。此后蓋可視為別一時期，前于總論陳楊兩人關(guān)系可分三期時已言及之矣。
臥子于崇禎八年秋深別河?xùn)|君后，是年除夕賦詩，離思猶縈懷抱。茲錄之于下，以見臥子當(dāng)時心情之一斑，并了結(jié)崇禎八年楊陳二人文字因緣之一段公案也。
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云：
憶昔兒童問除夕，百子屏風(fēng)坐相索。西鄰羯鼓正參差，小苑梅花強攀摘。華年一去不可留，依舊春風(fēng)過東陽。每作尋常一布衣，坐看衰亂無長策。今年惆悵倍莫當(dāng)，俯仰蕭條心內(nèi)傷。親交賦愴陸蛤史，知己人無虞仲翔。桃根渺渺江波隔，金瓠茫茫原草長。人生忘情苦不早，羲義皇以來跡如掃。惟有旗常照千載，不爾文章亦難老。崢嶸盛年能幾時，努力榮名以為寶。不見古人吐握忙，今人日月何草草。
寅恪案：此年臥子最不如意之事有二，一為河?xùn)|君離去松江至盛澤，一為長女頎之殤，故除夕賦詩舉此二事為言?！疤腋庇猛踝泳存拢娪衽_新詠拾王獻之“情人桃葉歌”，世所習(xí)知?！敖痧庇貌茏咏ㄅ拢姖h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陳思王集壹“金瓠哀詞”，亦非僻典，故不詳引。綜觀臥子之作品，在此別一時期內(nèi)，即河?xùn)|君崇禎八年秋深離松江往盛澤后，其為河?xùn)|君而作者尚有甚佳之詩兩篇，用于河?xùn)|君之作品有甚巨之影響，故錄其全文，詳論述之于下。
陳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閣稿“長相思”七古云：
美人昔在春風(fēng)前，嬌花欲語含輕煙。歡倚細腰倚繡枕，愁任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風(fēng)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寫盡紅霞不肯傳，紫鱗亦妒嬋娟子。勸君莫向夢中行，海天崎嶇最不平?？v使乘風(fēng)到玉亭，瓊樓群仙口語輕。別時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長相守。
寅恪案：臥子此篇為河?xùn)|君而作，自不待言。其以“長相思”為題者，蓋取義于李太白“長相思”樂府之名。（見全唐詩第叁函李白貳。）太白此篇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之句，內(nèi)含河?xùn)|君之名號，（可參第貳章所論。）用意雙關(guān)，讀者不可以通常擬古之作目之。茲特為撣出，使知臥子精思高才殊非當(dāng)時文士所能企及也。
詩中“美人今在秋風(fēng)里”之句，足證其為秋間所作。又此首后第叁首為“上巳行”，第肆首為“悲濟南”，據(jù)“悲濟南”詩后附考證云：“崇禎十二年大兵克濟南?！眲t“上巳行”為崇禎十二年春間所作，而“長相思”為十一年秋間所作也。此詩后段自“勸君莫向夢中行”至篇末皆美人所寫紅霞之文，“紅霞”者，即溫飛卿“偶題”詩中“欲將紅錦段，因夢寄江淹”之“紅錦段”，（可參第叁章論宋徵璧秋塘曲“因夢向愁紅錦段”句及臥子吳閶口號第拾首“枉恨明珠入夢遲”句。）而接受河?xùn)|君所寄“紅錦段”之“江淹” 非他人，乃臥子也。“紫鱗”者，傳遁此紅霞之人，此人未知何故不肯作寄書郵，豈有所顧忌，不欲預(yù)人家事耶？
臥子“乘風(fēng)到玉京”及“海天”“瓊樓”之語，實本之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丙辰中秋兼懷子由”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闋，故臥子詩中“但令”以下之意，即東坡詞中“但愿”以下之旨。然則蘇陳詞之構(gòu)思用語亦無不相同也。前論幾社名士雖薄宋詩，卻喜宋詞，觀臥子此詩全從蘇詞轉(zhuǎn)出，可為一證。
細玩“美人”一辭即指河?xùn)|君，“勸君”之“君”即指臥子，書中之意蓋勸臥子不必汲汲仕進，假使得臻高位，亦不為諸權(quán)要所容?！昂Ｌ炱閸纭笔馇泻铣绲澇峦倦U罅之情勢，觀明思宗一朝，宰相得罪者之多可知矣。
最后四句意謂“人之相知，貴相知心”，臥子既是其知己，則自不必相守而不去也。至“故人”一語，實用玉臺新詠壹“上山采蘼蕪”詩中“故人工織素”之界說，乃指女性而言，即河?xùn)|君書中取以自況者，此可與前引臥子滿庭芳詞“故人”之語相參較也。河?xùn)|君此書，其用意遣辭甚為奇妙，若“何必長相守”之旨，則愿其離而不愿其合，雖似反乎常情，而深愛至痛尤有出人意表者，取較崔鶯鶯致張生書止作“始亂終棄”兒女恩怨尋常之語者更進入一新境界，非河?xùn)|君之書不能有此奇意，非臥子之詩不能傳此奇情。由此言之，陳楊之關(guān)系與錢柳之因緣，一離一合，甚不相同，而臥子“長相思”一篇更有深于牧齋之“有美詩”者矣。今日吾人雖得見臥子此詩，但不得見河?xùn)|君此書，斯誠天壤間一大憾事。惜哉！惜哉！
更有可論者。臥子“長相思”之詩乃間接用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丙辰中秋”之詞意。東坡此詞實寄懷其弟子由之作，后來牧齋被逮金陵“次東坡御史臺寄妻詩”（見有學(xué)集壹秋槐詩集“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序。）則又以河?xùn)|君為子由。河?xùn)|君自稱女弟之問題上文已詳，茲不復(fù)贅，今據(jù)陳錢兩詩，可知河?xùn)|君對諸名士固以“弟”自居，而諸名士亦視之與弟相同也。河?xùn)|君之文采自不愧子由，臥子牧齋作詩以情人或妻與弟牽混，雖文人故作狡獪，其實大有理由在也。一笑！
復(fù)次，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壹“論牧翁次東坡御史臺寄妻詩”條（參董潮東皋雜鈔叁）云：
夫寄弟詩也，而謬曰寄妻。東坡集具在，不可證乎？（寅恪案：此點可參初學(xué)集叁試撣詩集上“苕上吳子德目輿次東坡獄中寄子由韻，感而和之”七律六首。）是牧齋絕不致誤記，其謬以寄弟詩為寄妻詩，乃故作狡獪，可為明證矣。且伊原配陳夫人此時尚無恙也，而竟以河?xùn)|君為妻，“并后匹嫡”，古人所戒，即此一端，其不惜行檢可知矣。
寅恪案：王氏之論固正，然亦過泥，蓋于當(dāng)日情事猶有未達一間者矣。關(guān)于牧齋獄中寄河?xùn)|君詩其余之問題，俟后第伍章詳論之，暫不涉及。茲唯舉出以此重以妻為弟之公案以供參究，庶幾曹洞宗風(fēng)之詩翁禪伯不致?lián)鄯沤猿伤谰湟病?br> 陳忠裕全集壹壹“上巳行”七古云：
春堤十里曉云生，春江一曲暮潮平。紅蘭綠芷遙相對，油壁青驄次第行。洛水橋連閉春殿，碧山翠靄回芳甸。陌上綺羅人若云，城隅桃李花如霰。少年躍馬珊瑚鞭，道逢落花驕不前。已教步障圖煙霧，更取東風(fēng)送管弦。垂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公子空貽芍藥花，佳人自愛櫻桃樹。又有青樓大道旁，樓中紅粉不成妝。萬里黃龍誰出戍，三年紫燕獨歸梁。晚下珠簾垂玉箸，盡日凝眸芳草處。無限雕鞍逐艷陽，誰識郞從此中去。
寅恪案：“垂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即指河?xùn)|君而言，蓋其最初之名為云娟也。（可參第貳章“河?xùn)|君最初姓氏名字之推測”及本章首論宋讓木秋塘曲節(jié)。）頗疑臥子以此詩寄示河?xùn)|君，其時河?xùn)|君已改易姓名為“柳隱”矣。（今所見河?xùn)|君戊寅草及湖上草皆署“柳隱如是。”戊寅草諸作，迄于崇禎十一年晚秋，湖上草則為崇禎十二年之作品，更在戊寅草之后。據(jù)此可證河?xùn)|君至遲在崇禎十一年秋間已改易姓名為柳隱。又汪然明汝謙春星堂集叁游草有“柳如是過訪”七律。依汪氏此草自序，知柳訪汪之時為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亦是此時河?xùn)|君已改易姓名之一旁證也。）光緒重刊浙江通志叁叁關(guān)梁壹“西陵橋”條云：“西湖百詠：在孤山西，即古之西村喚渡處。”武林舊事云：“又名西林，又名西泠，又名西村。”則“古渡”一辭即指西泠而言。（可參西湖志纂叁孤山勝跡門“西泠橋”條。）又溫飛卿“雪夜與友生同宿，曉寄近鄰”五律末二句（見全唐詩第玖函溫庭筠捌）云：“寂寞寒塘路，憐君獨阻尋。”臥子“寒塘路”之語本此。（并可參西湖志纂叁孤山勝跡門“白沙堤”條。）“獨阻尋”者，即河?xùn)|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一樹紅梨更惆悵，分明遮向畫樓中”及同書“西湖”八絕句之五“移得傷心上楊柳，西泠杜宇不曾遮”等句之意。更證以河?xùn)|君致汪然明尺牘第肆通“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纓人耳”及第伍通“今弟所汲汲者，亡過于避跡一事，望先生速擇一靜地為進退，最切，最感！”等語，可見河?xùn)|君游寓西湖時急欲逃避謝三賓之往訪干擾，此種情況臥子必已知之，故“上巳行”詩“垂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兩句不僅用古典，實有當(dāng)時之本事，若非詳悉稽求，則河?xùn)|君與臥子之關(guān)系藕斷絲連之微妙處，不甚明了矣。
又河?xùn)|君金明池“詠寒柳”之詞即因臥子“上巳行”之語意而作者也。檢今存河?xùn)|君諸詞之著錄先后，不知金明池一闋最先見于何本？就寅恪得見者言之，以錢曾初學(xué)集詩注壹捌“有美”詩“疏影新詞麗”句注所引河?xùn)|君原詞為最早，但嘉慶七年王昶所選國朝詞綜雖時間較后，而傳最廣，至王氏之所依據(jù)究為何本，則未能考知也。前論牧齋我聞室詩“今夕梅花共誰語”句下原注時，謂此詞必非贗作，其作成之時間最后限斷在崇禎十三年冬季，最前限斷未敢決定。若河?xùn)|君作此詞果受臥子“上巳行”之影響者，則最前限斷當(dāng)在崇禎十二年春季或秋季矣。綜合今日所見之材料考之，金明池一闋作成之時期當(dāng)在崇禎十二年，或十三年，此假設(shè)乃依牧齋“我聞室落成”及臥子“上巳行”兩詩而成立者。然此外尚有二理由。其一理由，就今得見陳臥子所刻之戊寅草及汪然明所刻之湖上草兩種河?xùn)|君著作推之，湖上草乃崇禎十二年河?xùn)|君之詩，其賦詩之時日至是年季秋止，未載有詞。戊寅草乃崇禎十一年冬季以前之作品，詩賦而外，共載詞凡十一調(diào)三十一闋，并無金明池“詠寒柳”一詞，然則金明池“詠寒柳”之詞絕不能作于崇禎十一年，而當(dāng)在十二年或十三年也。其二理由，即就詠寒柳詞中身世遲暮之感可以推知，蓋當(dāng)日社會女子婚嫁之期大約逾二十歲即謂之晚，顧云美“河?xùn)|君傳”云“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是顧氏之意河?xùn)|君年二十四始歸于牧齋已嫌過晚，故今日據(jù)顧氏之語意即可證知當(dāng)時社會一班之觀念也。若寒柳詞作于崇禎十二三年間者，則河?xùn)|君年為二十二三歲，“美人遲暮”之感正是此時之謂矣，然則河?xùn)|君寒柳詞作于崇禎十二三年間之說雖不中亦不遠也。
關(guān)于河?xùn)|君金明池“詠寒柳”詞之原文，今依錢曾初學(xué)集“有美詩”注所引，并以王昶國朝詞綜肆柒所選及傳抄本柳如是集相參校，附錄于下，以俟?jié)墒氛撐闹涌级ㄑ伞?br> 其詞云：
有悵寒潮，（“悵”王本及傳鈔本均作“恨”。是。）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是”字可注意。）更吹起，霜條孤影，（“影”字可注意。）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斜陽”傳鈔本同。非。王本作“迷離”。是。）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如”字可注意。）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fēng)流，暗傷如許。（“如”字可注意。）縱饒有，繞堤畫舸，（“舸”傳鈔本同。王本作“舫”俱可通。但以作“舸”為是，說見下。）冷落盡，水云猶故。（“云”字可注意。）憶從前，（“憶”傳鈔本同。是。王本作“念”。非。）一點東風(fēng)，（“東”傳鈔本同。是。王本作“春”。非。）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憐”字可注意。）
寅恪案：河?xùn)|君此詞為世所傳誦，前于論牧齋永遇樂詞與眾香詞中河?xùn)|君詞時已略及之矣。夫牧齋平生不喜作詞，亦不善作詞，然忽于崇禎十三年秋間連作永遇樂詞四首者，豈當(dāng)時已見及河?xùn)|君此詞，遂受其影響，破例為此，以與之況勝耶？
茲更有欲言者，即此詞為陳楊關(guān)系及錢柳因緣轉(zhuǎn)捩點，而世之傳誦者或未措意及之也。寅恪頗疑“寒柳”之題即受臥子“上巳行”之影響，前已論及。臥子平生作詩宗法漢魏六朝及唐人，深鄙趙宋作者，河?xùn)|君尚未完全脫離臥子以前，其作詩當(dāng)亦屬于幾社一派。然臥子之詞則摹擬唐五代之外，亦甚喜宋賢，其長調(diào)多學(xué)淮海，滿庭芳送別詞即和少游，尤可為例證。河?xùn)|君作詞自必深受臥子影響，故金明池一闋亦是和淮海金明池之作，所以與少游詞同一韻也。（見萬紅友樹詞律貳拾秦觀金明池詞。）寒柳詞之“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及“縱饒有，繞堤畫舸”等句，蓋取自湯玉茗紫釵記第貳伍句“折柳陽關(guān)”之“解三醒”中“也不管鴛鴦隔南浦”并“落照關(guān)西妾有夫。河橋路，見了些無情畫舸，有恨香車”等句。河?xùn)|君妙解音律，善歌此曲，遂用茲曲中成語，固無可疑。
更檢紫釵記第捌句“佳期議允”云：
〔薄幸〕〔旦上〕薄妝凝態(tài)，試暖弄寒天色。是誰向殘燈淡月，仔細端詳無奈。任墜釵飛燕徘徊，恨重簾，礙約何時再?！蹭健乘浦芯菩那?，羞花意緒，誰人會。懨懨睡起，兀自梅梢月在。
同書第伍叁句“節(jié)鎮(zhèn)宣恩”云：
〔催拍〕〔生〕是當(dāng)年天街上元。絳籠紗燈前一面，兩下留連。幸好淡月梅花，拾取釵鈿。將去納彩牽紅，成就良緣?！埠稀辰袢兆险a皇宣。夫和婦永團圓。
寒柳詞之“憶從前，一點東風(fēng)，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與玉茗之曲，其詞語有關(guān)，尤為明顯。“還記得，舊時飛絮” 者，用劉夢得“楊柳枝詞”九首之九“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fēng)好去落誰家”之意，（見全唐詩第陸函劉禹錫壹貳。）暗指崇禎八年首夏之離去臥子實為高安人張孺人所遣出，故臥子和少游滿庭芳詞亦云“念飄零何處，煙水相聞”也?！吧杏醒嗯_佳句”之語用李義山詩集下“柳枝五首”并序及“燕臺四首”之古典。
又陸游放翁詞釵頭鳳上半闋云：“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被蛑^寒柳詞當(dāng)與放翁此詞有關(guān)?！皩m墻柳”之“柳”借指己身之姓，亦即“寒柳”之“柳”?！皷|風(fēng)惡，歡情薄”即寒柳詞“一點東風(fēng)”及“眉兒愁苦”之出處，“東風(fēng)”借指臥子之姓?！皫赘糁睾煛?，意謂臥子家庭中高安人以至張孺人之重重壓迫，環(huán)境甚惡，致令兩人歡情淡薄，所以“眉兒愁苦”也?！皫啄觌x索”借指崇禎八年己身離去臥子，至十二年賦寒柳詞，已歷數(shù)年之時間也。斯說自亦可通，附記于此，以備一解。
“約個梅魂，黃昏月淡”除用湯曲外，原出朱淑真斷腸詞生査子“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之典，（寅恪案：此詞見楊慎詞品貳“朱淑真元夕詞”條。至其作者是否為幽樓居士，抑或歐陽永叔秦少游之問題，于此姑不置論。然就河?xùn)|君身份言之，自宜認為斷腸詞也。）此固易解，不必多論。但別有可注意者，“東風(fēng)”“梅魂”之語則從東坡集壹叁“〔元豐〕六年正月二十日復(fù)出東門，仍用前韻”七律 “長與東風(fēng)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兩句而來，（寅恪案：東坡此詩用意遣辭，實出韓致光“湖南梅花一冬再發(fā)，偶題于花援”七律。見馮應(yīng)榴蘇文忠詩合注貳貳引何焯語。河?xùn)|君詞固與冬郞詩無涉，但義門所論甚精，故附記于此，以供讀蘇詩者之一助。又關(guān)于用典之問題，可參第壹章論錢遵王注牧齋詩條。）與臥子平生鄙薄宋詩者大異其趣矣。意者，河?xùn)|君自兩游嘉定與程孟陽唐叔達李茂初輩往來以后，始知詩學(xué)別有意境，并間接得見牧齋論詩之文字，遂漸受錢程一派之熏染，而脫去幾社深惡宋詩之成見耶？今就東山訓(xùn)和集所錄河?xùn)|君詩觀之，實足證明鄙說。由是言之，河?xùn)|君學(xué)問嬗蛻、身世變遷之痕跡，即可于金明池一闋約略窺見，斯殆為昔人所未注意及之者，故付論之如此。
至“約個梅魂”之語，“梅魂”雖本出東坡詩，而“約個”之“約”則兼用世傳朱氏“元夕”詞原語。用元夕觀燈與紫釵記之玉燕釵有關(guān)，可知河?xùn)|君產(chǎn)以霍小玉自比也。寅恪更疑河?xùn)|君詞中“約個梅魂”句之微旨，復(fù)由玉茗還魂記中“柳夢梅”之名啟悟而來。然則河?xùn)|君之作品襲取昔人語句，皆能靈巧運用，絕無生呑活剝之病，其天才超越，學(xué)問淵博，于此益足證明矣。今讀寒柳詞者但謂與玉溪生詩相干涉，而不知與紫釵記關(guān)系最密切，特標(biāo)出之，以告論文治史之君子。
又“梅魂”之語既出于蘇集“復(fù)出東門”詩，東坡此題后第肆題為“二月三日點燈會客”詩，其結(jié)語云：“冷煙輕雪梅花在，留得新春作上元?！被蛘吆?xùn)|君讀蘇集時連續(xù)披覽，因感紫釵記中上元觀燈小玉十郞相遇之事，遂糅合蘇詩湯曲，削去“上元”之語，以符寒柳之節(jié)候，惟梅花之魂尚留痕跡耳。昔年箋證香山新樂府，詳言七德舞、二王后、海漫漫、捕蝗諸詩之取材與貞觀政要中篇章次第之關(guān)系，今論河?xùn)|君此詞，猶前旨也。
復(fù)次，昔時讀河?xùn)|君此詞下闋“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fēng)流，暗傷如許”諸句，深賞其語意之新、情感之摯，但尚未能確指其出處所在。近年見黃周星有“云間送徵輿李雯共撣春閨風(fēng)雨諸什”之說，（見前引沈雄江尚質(zhì)編輯古今詞話“詞話”類下。）及陳忠裕全集貳拾菩薩蠻“春雨”詞，（見前引。）始恍然悟河?xùn)|君之意，乃謂當(dāng)昔年與幾社流交好之時，陳宋李諸人為己身所作春閨風(fēng)雨之艷詞遂成今日飄零秋柳之預(yù)兆，故“暗傷如許”也。必作如是解釋然后語意方有著落，不致空泛。且“念疇昔風(fēng)流”與上闋末句“尚有燕臺佳句”之語，則后思想通貫?！搬劤伞闭撸吕硭刂轮?，實悲劇中主人翁結(jié)局之原則。古代希臘亞力斯多德論悲劇，近年海寧王國維論紅樓夢，皆略同此旨。然自河?xùn)|君本人言之，一為前不知之古人，一為后不見之來者，竟相符會，可謂奇矣！至若瀛海之遠，鄉(xiāng)里之近，地域同異，又可不論矣。其余可參前論宋讓木秋塘曲“雨雨風(fēng)風(fēng)能痛哭”句，茲不復(fù)贅。
綜合上述與河?xùn)|君最有關(guān)系之周道登李待問宋徵輿及陳子龍四人言之，河?xùn)|君之入周念西家尚為幼小不自由之身，可置不論；李存我則以忠義藝術(shù)標(biāo)名于一代，自是豪杰之士；宋轅文雖后來進仕新朝，人品不足取，然當(dāng)崇禎中葉與河?xùn)|君交好之時，就其年少清才而論，固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至于陳臥子，則以文雄烈士，結(jié)束明季東南吳越黨社之局，尤為曠世之奇才。后世論者往往以此推河?xùn)|君知人擇婿之卓識，而不知實由于河?xùn)|君之風(fēng)流文采，乃不世出之奇女子，有以致之也。語云：“物以類聚?！必M不誠然乎哉？
第四章
河?xùn)|君過訪半野堂及其前后之關(guān)系
?。ㄒ唬?br> 此章所論述分為三期。第壹期自崇禎八年乙亥秋深河?xùn)|君離去松江以后起，至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河?xùn)|君過訪牧齋于半野堂止。第貳期自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河?xùn)|君過訪半野堂起，至崇禎十四年辛巳夏河?xùn)|君與牧齋結(jié)縭于茸城舟中止。第叁期自崇禎十四年辛巳夏錢柳結(jié)縭于茸城舟中起，至崇禎十七年甲申冬絳云樓落成時止。其所依據(jù)資料主要仍為顧苓河?xùn)|君傳。此傳前章已引者不復(fù)重錄，茲接錄前引顧氏之文有關(guān)此三時期者于下。
范鍇華笑庼雜筆壹顧苓“河?xùn)|君傳”云：
〔河?xùn)|君〕游吳越間，格調(diào)高絕，詞翰傾一時。嘉興朱治愉為虞山錢宗伯稱其才，宗伯心艷之，未間也。崇禎庚辰冬扁舟訪宗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fēng)。宗伯大喜，謂天下風(fēng)流佳麗獨王修微楊宛叔與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名姝之目。留連半野堂，文宴浹月，越舞吳歌，族舉遁奏，香奩玉臺，更唱迭和。既度歲，與為西湖之游?？號|山酬和集，集中稱河?xùn)|君云。君至湖上，遂別去。（寅恪案：河?xùn)|君雖與牧齋有游西湖之約，但止送牧齋至嘉興鴛鴦湖，獨自逕返松江。牧齋別去河?xùn)|君后，遂往游西湖及黃山也。東山酬和集及初學(xué)集所載甚明，顧氏語有誤。金鶴沖錢牧齋先生年譜崇禎十四年辛巳條云： “正月與河?xùn)|君游杭州西湖，遂別去?！币嘌仡櫴现`。詳見下文論證。）過期不至，宗伯使客構(gòu)之乃出。（塔影園集壹“構(gòu)”作“促”。）定情之夕在〔崇禎十四年〕辛巳六月初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賦前七夕詩，囑諸同人和之。（塔影園集壹“同”作“詞”。）為筑絳云樓于半野堂之后，房櫳窈窕，綺疏青瑣。旁龕金石文字，（塔影園集壹“龕”下有“古”字。）宋刻書數(shù)萬卷，列三代秦漢尊彝環(huán)璧之屬，晉唐宋元以來法書，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秦淮廣記貳之肆“成”作 “城”。）端溪靈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銅，果園廠之髹器，充軔其中。君于是乎儉梳靚妝，湘簾棐幾，煮沈水，門旗槍，寫青山，臨墨妙，考異訂訛，間以調(diào)謔，略如李易安在趙德卿家故事。（塔影園集壹“卿”作“甫”。）然頗能制御宗伯，宗伯甚寵憚之。
◎第一期
此期之問題為自崇禎八年乙亥秋深至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歷時約為五年，其間河?xùn)|君之蹤跡及相來往諸人與牧齋之關(guān)系是也。前引臥子詩“乙亥除夕”云“桃根渺渺江波隔”及“長相思”云“美人今在秋風(fēng)里，碧云迢迢隔江水”，是河?xùn)|君在崇禎八年乙亥冬間及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其所在地與臥子有江波之隔。復(fù)據(jù)前引河?xùn)|君戊寅草“曉發(fā)舟至武塘”及 “秋深入山”兩詩，更可證知河?xùn)|君于崇禎八年秋深由松江至盛澤鎮(zhèn)歸家院，松江與盛澤即所謂“江波隔”也。
此外，能確定河?xùn)|君離去臥子后最早常寓之地者，唯第貳章所引沈虬河?xùn)|君傳中崇禎九年丙子張溥至盛澤鎮(zhèn)徐佛家遇見河?xùn)|君一事。沈氏既于舟中親間河?xùn)|君，則其言自為可信。蓋河?xùn)|君若離去松江他往，則舍舊時盛澤鎮(zhèn)之徐佛家，恐亦難覓更適當(dāng)之地。徐云翾更地適人之故，自急于招致，使河?xùn)|君與張輕云宋如姬梁道釗諸名姝相互張大其隊伍也。但河?xùn)|君此次之居徐佛家，乃與前此未入周道登家時之為云翾婢者，其身份迥異。沈次云牽混前后不同時間之身份，以河?xùn)|君于崇禎九年尚為云翾之婢，殊為舛誤，前釋宋讓木秋塘曲“初將玉指醉流霞”句已辨及之，讀者可參閱也。
崇禎九年間河?xùn)|君之蹤跡已于前論河?xùn)|君第貳次嘉定之游節(jié)詳述之，茲不復(fù)贅，唯崇禎十年丁丑關(guān)于河?xùn)|君之材料尚未發(fā)現(xiàn)，故姑從闕如，以俟更考，倘承博識通人有所賜教，則幸甚矣。至于崇禎十一年戊寅河?xùn)|君之蹤跡則頗有材料可以依據(jù)，茲論釋之于下。
葛昌楣君蘼蕪紀聞上載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引神釋堂詩話略云：
河?xùn)|君早歲耽奇，多淪荒雜。戊寅一編，遣韻綴辭，率不可詰。最佳如劍術(shù)行、懊儂詞諸篇，不經(jīng)剪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遇警策，輒有雷電砰然、刀劍撞擊之勢，亦鬟笄之異致矣。尺牘含咀英華，有六朝江鮑遺風(fēng)。又云，如是嘗作男洛神賦，不知所指為誰？其殆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陳思耶？文雖總雜，題目頗新，亦足傳諸好事者。
寅恪案：神釋堂詩話之評語，在未得見臥子所刻成戊寅草以前尚不甚明了其所指，今幸得此書鈔本，始恍然知其所評之允當(dāng)也。戊寅草首載臥子一序、詩一百六首、詞三十一闋、賦三篇，至詩余一類疑即眾香詞選柳是小傳所謂“鴛鴦樓詞”者，前已論及。復(fù)據(jù)楊陳關(guān)系第貳期所錄河?xùn)|君戊寅草中諸詞之考證，其作成時代皆不能后于崇禎八年，故戊寅草中之詞當(dāng)即是鴛鴦樓詞。臥子是否在刻戊寅草前已別刻鴛鴦樓詞，今不敢決言，但就楊陳二人關(guān)系觀之，以崇禎八年為最密切。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八年乙亥條云：“是歲有屬玉堂集。”夫“屬玉堂”與“鴛鴦樓”兩名乃對稱之辭，故疑鴛鴦樓詞果先別有刻本者亦當(dāng)在崇禎八年，至遲亦不逾九年也。賦本篇依前所考證，其作成時間皆在崇禎九年以前，詩則若依前所論“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崇禎八年中秋與臥子同賦，而排列偶錯，仍應(yīng)計入崇禎八年所作詩之內(nèi)者。故此首以上共一百一首皆是崇禎八年秋深以前所作，其余自“答汪然明”至“詠晚菊”止共四題五首，皆是崇禎十一年秋間所作，與其前一百一首之作于崇禎八年秋季以前者，其時間相距有三年之久。何以河?xùn)|君此三年內(nèi)所作之詩竟無一篇列于戊寅草？其中必有待發(fā)之覆，今日雖不能詳究其故，姑就崇禎十一年河?xùn)|君及臥子之蹤跡推測，或可備一解也。
河?xùn)|君于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曾游西湖，詳見下論汪然明春星堂集叁游草“柳如是校書過訪”詩等條所考，茲暫不論及。又寅恪曾見神州國光社影印蔣杲賜書樓藏柳如是山水冊末幀河?xùn)|君題款中，有報人為其作西泠采菊長卷之語。若此畫果為真跡者，則更可與戊寅草中所載詩最后一首“詠晚菊”五律相參證，并疑亦是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河?xùn)|君曾游西湖之一旁證也。俟考。
至若臥子之蹤跡亦有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曾過西湖之事實，據(jù)陳忠裕全集自撰年譜上崇禎十一年戊寅條云：
冬，石齋師以謫還，居禹航之大滌山。予往謁之，賦詩而歸。
及同書壹肆湘真閣集“石齋先生筑講壇于大滌山，即玄蓋洞天也。予從先生留連累日”五言律詩八首（參同書壹貳三子詩稿“寄獻石齋先生”七言古詩五首之一自注云：“指戊寅冬事也。時侍師于禹航。”）云：
?。ㄔ娐裕?。
又黃漳浦集貳肆“大滌書院記”（參同書所載莊起儔撰漳黃先生年譜崇禎十一年戊寅條）略云：
戊寅冬，余再以逐客南旋。緬念斯山，暌違七載。又以中途警聽邊氛，未忍恝然絕帆胥江，遂復(fù)誅茅其間，徘徊日夕。當(dāng)時同游者，為嘉興倪梅生先春、汪爾陶梃、錢仲雍琳，蕭山曹林上振龍，松江陳臥子子龍。時臥子以桐杖不遂登高。（寅恪案：此時臥子尚服其繼母唐孺人之喪，故石齋引小戴記喪服小記母喪桐杖之義以為說。其實陳忠裕全集壹陸湘真閣集有“戊寅九日同暗公舒章諸子登高之酌”七律二首，讀之不覺發(fā)笑也。）余病未之能從也。
及同書肆壹五言律詩“出大滌，將渡胥江，而義兆木上諸兄又申湖上之欲。會倪鴻寶祭酒來自山陰，遂偕朱士美〔等〕，同入靈隱，登韜光，有作。囑鴻寶義兆木上和之。四章”云：
?。ㄔ娐裕?。
及同書同卷“〔陸自巖〕曾瞻〔陳子龍〕臥子同過靈隱二章”（寅恪案：此詩排列次序先后疑有遇）云：
約爾巢松去，逢余墜葉時。
寅恪案：崇禎十一年冬臥子至余杭大滌山謁石齋后，又從石齋至杭州游西湖，此據(jù)陳黃兩集詩文可考而知者。疑臥子自松江至余杭往返皆經(jīng)杭州，其從石齋游西湖之后當(dāng)即還家，但其往余杭謁石齋經(jīng)杭州之時可能在十月以前，即季秋之月，此時或與河?xùn)|君相值于西湖，或二人先后差錯，未得相遇，均未可知。今既難證實，可置不論。鄙意臥子或在杭州取其舊所藏河?xùn)|君崇禎八年秋深以前之作品托人刊刻，而受托刊刻之人遂并取所見河?xùn)|君最近之詩附錄于后，此戊寅草詩中所以缺去崇禎八年秋深以后、崇禎十一年秋季以前作品之故歟？若所揣測不誤，則戊寅草之刊行，主持發(fā)起者為陳臥子，董理完成者為汪然明。后來汪氏又刻河?xùn)|君尺牘，袁倩林天素為之序。今戊寅草雖首載臥子之序，但亦不必拘泥認為臥子實親自督工刊刻也。
復(fù)次，河?xùn)|君崇禎十一年戊寅之蹤跡可于汪然明春星堂集叁游草中得窺見一二。汪氏集中疑本有與河?xùn)|君有關(guān)之作甚多，后來因牧齋關(guān)系，遂多刪去不存，殊可惜也。
春星堂集叁游草“余久出游，柳如是校書過訪，舟泊關(guān)津而返。賦此致懷”云：
浪游留滯邈湖山，有客過從我未還。不向西泠問松柏，遽懷南浦出郊關(guān)。兩峰已待行云久，一水何辭拾翠慳。猶疑春風(fēng)艷桃柳，拿舟延佇遲花間。
同書同卷“無題”云：
明妝憶昨艷湖濱，一片波光欲蕩人。羅綺叢中傳錦字，笙歌座上度芳辰。老奴愧我非溫嶠，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訪仙源違咫尺，幾灣柳色隔香塵。
寅恪案：汪氏游草卷首載其秋游雜詠自序云：“崇禎〔十一年〕戊寅季秋汪汝謙書于攝臺。”（寅恪案：春星堂詩集首汪然明小傳云：“所居曰春星堂。其為董尚書題榜者，曰夢草齋、聽雪軒。陳眉公題榜者，曰攝臺?！庇执盒翘迷娂懲酊Q孫延芬堂上寄懷春星堂詩“樓臺堪對月，四面攝煙霞”句自注云：“大父習(xí)月處，眉公徵君題曰攝臺。謂四面湖山俱能攝入也?！币☆H疑梅坡解釋“攝臺”所以命名之意，不過從其家人轉(zhuǎn)述而來，蓋有所諱飾，未必得此臺名之真意。據(jù)同書叁夢附載陳眉公“紀夢歌”跋云：“聽雪堂侍兒非異人，即天素也。五丁攝之來試君耳?！辈⑼瑫疾幌祱@集“不系園記”云：“陳眉公先生題曰不系園。”及同書隨喜庵集題詞云：“董玄宰宗伯隨喜庵。”然則依當(dāng)時慣例，命名題字多出于一人。故“攝臺”既為眉公題字，其命名當(dāng)亦出自眉公。眉公既謂五丁攝天素來試然明于夢中，所以即取“攝”字以為臺名耶？姑識所疑，以俟更考。）又汪氏游草最前一題為“仲秋同無方侄出游”，最后一題為“出游兩月，歸途復(fù)患危病”，是然明以崇禎十一年八月出游，約經(jīng)兩月始歸杭州，“柳如是校書過訪”詩在此草中逆數(shù)第叁，“無題”詩為逆數(shù)第貳，據(jù)此推之，河?xùn)|君于崇禎十一年季秋曾游杭州也。“無題”一詩與“柳如是校書過訪”詩連接，此詩中又藏有“柳是”二字，則為河?xùn)|君而作可確定無疑?；蛘咴}亦非如此，今題殆復(fù)為后來然明所諱改耶？
復(fù)次，然明“無題”詩不僅藏有河?xùn)|君姓名，頗疑此詩中尚有河?xùn)|君之本事。其第貳聯(lián)自指戊寅草中男洛神賦而言，無待詳證。其第壹聯(lián)上句恐指河?xùn)|君湖上草 “清明行”而言，蓋蘇蕙回文錦字乃贈竇滔之作品，（見晉書玖陸竇滔妻蘇氏傳?？蓞⑽脑酚⑷A捌叁肆及全唐文玖柒武則天“蘇氏織錦回文記”，馮應(yīng)榴蘇文忠公詩合注貳壹“次韻回文三首”及所附江南本織錦圖上回文三首題下注，并阮閎休閱詩話總亀后集肆壹歌詠門引東觀余論及侍兒小名錄等。）“清明行”末二句云“盤螭玉燕不可寄，空有鴛鴦棄路旁”，亦與若蘭回文錦字同意，并用玉茗堂紫釵記之旨。余詳后論“清明行”節(jié)?！盁o題”詩第壹聯(lián)下句殆用楊景山“榆柳芳辰火”句，（見全唐詩第伍函楊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徹”五律。）故“芳辰”二字實謂“清明日”，與其他泛指者，如東山酬和集貳牧齋“二月十二春分日橫山晚歸作”末句“與君遙夜共芳辰”之“芳辰”不同。錢詩此題之“芳辰”與“佳辰”“良辰”同義，（可參同書同卷河?xùn)|君和詩“安歌吾欲撰良辰”句。）至若石頭記第陸叁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妙玉祝寶玉生日紙?zhí)啤皺懲馊嗣钣窆C遙叩芳辰”，其以“芳辰”為生日之別稱未知所出，豈櫳翠主人亦目怡紅公子為群芳之一芳耶？一笑。
戊寅草中諸作品，詩余及賦兩類前皆已論證。詩則以其篇什較眾，語意亦多晦澀，已擇其重要者考釋之矣，茲再就前所未及而較有關(guān)者略論述之于下。戊寅草詩最后四題五首，觀其題目及詩語皆與秋季有關(guān)，即崇禎十一年戊寅河?xùn)|君在西湖所賦，而董理刊刻此稿之人取以附錄于詩一類之后者也。
“答汪然明”云：
微雰獨領(lǐng)更幽姿，袖里瑯玕今尚持。天下清暉言仲舉，平原高會有當(dāng)時。因思木影蒼林直，為覺西冷繡羽遲。便曉故園星劍在，蘭皋秋獲已荒靡。
寅恪案：前已論述春星堂集叁游草中有七律二首，即“柳如是校書過訪”及“無題”兩詩皆為河?xùn)|君而作者。河?xùn)|君此詩疑是答汪氏第壹詩，而汪氏“無題”一詩則又答河?xùn)|君此詩者也。河?xùn)|君此詩乃牧齋所謂“語特莊雅”者（見東山酬和集壹牧齋第壹次答河?xùn)|君詩題），斯亦河?xùn)|君初次與人酬答。“因思木影蒼林直，為覺西冷繡羽遲”一聯(lián)，上句謂素仰然明尚俠之高風(fēng)，下句謂不以己身訪謁汪氏過遲為嫌，語意亦頗平常。豈料然明再答以“無題”一詩，中有“老奴愧我非溫嶠，美女疑君是洛神”一聯(lián)，含有調(diào)戲之意，已覺可笑，至后來然明刊集詩，改易此詩之原題為“無題”，以免牧齋之嫌妒，更覺可笑矣。
“九日作”云：
離離鶴渚常悲此，因向含霞夕樹平。不有霸陵橫意氣，何人戲馬閱高清。崚風(fēng)少葉翻翔婉，菊影東籬欲孌縈。寂寞文園事（？）屢至，海云秋日正相明。
寅恪案：前引黃石齋“大滌山記”，知臥子于崇禎十一年戊寅九月九日實在大滌山，今據(jù)此詩知河?xùn)|君是日適在西湖也。兩地違隔，倍深思舊之情，故此詩末二句及之?！拔膱@”自是以司馬相如指臥子。“事”字疑是“書”字之訛。然則此時河?xùn)|君當(dāng)屢得臥子手書，其中或亦論及刊刻戊寅草事耶？
“秋盡晚眺”二首云：
西巒已降青濛色，耿木澄枝亦見違。遠觀眾虛林磬淡，近聯(lián)流冥赤楓肥。相聽立鶴如深意，側(cè)儆寒花薄暮磯。為有秋容在畫角，荒臺多是草裔菲。
流澌紛影入魚梁，藥徑秋巖氣已傷。天下嶙峋歸草閣，郊原深永怯牙檣。煙苞衰柳余晴媚，日藹江籬落照黃。丙自紅霜夜明滅，文漣丹溜總相妨。
“詠晚菊”云：
感爾多霜氣，辭秋遂晚名。梅冰懸葉易，籬雪灑枝輕。九畹供玄客，長年見石英。誰人問搖落，自起近丹經(jīng)。
寅恪案：“九日作”詩有“菊影東籬欲孌縈”句?！扒锉M晚眺”及“詠晚菊”兩題皆以菊為言，斯蓋河?xùn)|君以陶淵明李易安自比，亦即此詩以“隱”為名之意也。細思之，河?xùn)|君之身份與陶李終不相同，雖“秋盡晚眺”第壹首有“側(cè)儆寒花薄暮磯”、第貳首有“煙苞衰柳余晴媚”等語，但“寒花”指菊，既非“似人必于其倫”之義，“衰柳”則就河?xùn)|君此時之身世論似尚不可言衰。第叁章言河?xùn)|君于崇禎十二年受臥子是年“上巳行”詩“寒柳無人臨古渡”句意之啟發(fā)遂賦金明池詠寒柳詞一闋，鄙說固不敢自信為必然，要可與河?xùn)|君此數(shù)詩共參究也。據(jù)蔣杲賜書樓所藏柳如是山水冊末幀乃河?xùn)|君酬報友人為其畫采菊長卷者，今止見影印本，作長卷者之名字甚不淸晰，未易辨實。河?xùn)|君題款中有“西泠采菊長卷”之語，恐與“秋盡晚眺”第壹首“為有秋容在畫角”句有關(guān)，蓋指友人為其作西泠采菊長卷而言也。又觀“秋盡晚眺”第貳首“流澌紛影入魚梁”及“天下嶙峋歸草閣”之語，則河?xùn)|君此時所居之處殆一尋常之臨水客舍，與后來即崇禎十二年再游西湖借居“桂棟藥房”之汪然明別墅者情況迥異，取此詩與河?xùn)|君尺牘第壹首參較，汪氏好客任俠之風(fēng)可窺見一斑矣?！霸佂砭铡痹姟熬蓬倒┬停L年見石英”一聯(lián)，或謂用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及“夕餐秋菊之落英”?！笆ⅰ敝笆保舴恰笆场奔础安汀敝?，以音同而誤寫，則當(dāng)指石上或石間之菊英而言耳。其說亦自可通。
戊寅草中除臥子汪然明外，其他與河?xùn)|君往來唱酬名士如宋尚木徵璧之類，其事跡作品皆甚顯著，可不多述。尚有一二當(dāng)時名士之可考者，則略論及之，可借此窺見河?xùn)|君當(dāng)日友朋交際之情況也。更有可注意者，即戊寅草作品中絕不見有宋轅文徵輿及李舒章雯二人之姓氏名字一事。此草之絕大部份為臥子之舊藏，其無轅文之名字，固由楊宋兩人曾有微妙之關(guān)系，臥子刪去不錄，亦頗易解，至舒章則何以絕不一見其名字，其故今不易知，或者河?xùn)|君崇禎八年首夏離去松江之南園南樓遷居當(dāng)?shù)刂畽M云山實與舒章有關(guān)，蓋舒章家本有別墅在其處。茲不須詳考，若一檢陳忠裕全集拾屬玉堂集“雨中過李子園亭”詩題下附考證引李舒章集“張卿南垣行詩” 詩“我家橫山若培嶁，開生幸入虎頭手”，又引梅村集張南垣傳“其所為園，李工部之橫云”，并參第叁章論臥子“秋居雜詩”十首之七“遨游犬子倦，賓從客兒嬌”自注“舒章招予游橫云，予病不往”及曹溶靜惕堂詩集壹壹“李氏橫山草堂歌”等，即可證也。職是之故，頗疑河?xùn)|君之遷居橫云，舒章實為地主，臥子之刪去舒章名字殆由于此耶？韓君平詩云：“吳郡陸機為地主，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鄙暇渲泻鲜嬲鹿滩淮?，下句則可參后論“有美詩”涉及河?xùn)|君自稱為松江籍事。故河?xùn)|君亦可謂舒章之鄉(xiāng)親矣。一笑！
戊寅草中有“朱子莊雨中相過”七古一首，其詩頗佳，今錄之于下。詩云：
朱郞才氣甚縱橫，少年射策凌儀羽。（“凌儀羽”一本作“真霞舉”。）豈徒窈窕扶風(fēng)姿，海內(nèi)安危亦相許。朝來顧我西郊前，咫尺蛟龍暗風(fēng)雨。沉沉煙霧吹鸞辀，四野虛無更相聚。君家意氣何飛揚，顧盼不語流神光。時時悵望更嘆息，勸吾出年徒凄傷。天下英雄數(shù)公等，我輩杳冥非尋常。嵩陽劍器亦難取，中條事業(yè)皆渺茫。郞今見君豈可信，英思倜儻人莫當(dāng)。斯時高眺難為雄，水云搖落愁空濛。鴛塘蓉幕皆寂寞，神扉開闔翔輕鴻。蒼茫幽夢墜深碧，朱郞起拔珊瑚鉤。風(fēng)流已絕人所少，清新照耀誰能儔。高山大水不可見，騷人杰士真我謀。嗟哉朱郞何為乎？吾欲乘此云中鵠，與爾笑傲觀五湖。
寅恪案：曹溶靜惕堂詩集貳玖“送朱子莊北上赴選”七律二首，其第壹首略云：“辭家北指薊臺云，射策恢奇海內(nèi)聞。重憶先朝遺烈在，（自注：“謂其祖文恪公。寅恪案：“文恪”乃明大學(xué)士秀水朱國祚之謚。）芝蘭今日又逢君。”同書同卷“送朱子莊令宜春”七律二首題下自注：“時攜廣陵姬同行。”其第壹首有句云：“重喜明時早致身?！蓖瑫巴熘熳忧f”五古二首，其第貳首略云：“并轡越承明，直入邯鄲市。挾瑟燕姬床，容貎?nèi)籼依?。惜哉青春姿，獨處重帷里。服藥媚紅顏，終為悅己死。”今檢道光修宜春縣志秩宮門明知縣欄載：“朱茂景。秀水人。進士。崇禎十三年任。吳首昌。貴州人。舉人。十七年任?！蓖瑫E貳名宦門明朱茂景傳略云：“朱茂景字子莊，秀水人。崇禎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傳作“十四年”，相差一歲。疑傳有誤，當(dāng)從表為是。）精勤蒞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攬，與諸生課文品題，竟日無倦色?！庇株惻P子評選皇明經(jīng)世文編中，宋徵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槜李朱子莊茂景之名，可知朱子莊乃一年少貎美、豪氣縱橫之風(fēng)流世冑，柳曹兩詩所言頗多符合。故河?xùn)|君詩題之朱子莊即是此人無疑。但須注意者，同時別有一朱子莊，名容重，明之宗室寧獻王九世孫，事跡見張庚國朝畫征錄上“八大山人”條所附及陳田明詩紀事甲貳下，讀戊寅草者不可誤認也。
戊寅草“送曹鑒躬奉囗使之楚籓”七律二首云：
紛紛玄意領(lǐng)群姿，寂寞遙聞向楚時。文學(xué)方須重鄴下，乘傳今更屬龍池。澄江歷亂吳云沒，洛浦皋帝子悲。不是君才多壯敏，三湘形勢有誰知。
揚舲歷歷大江陰，極目湘南才子臨。楚水月明人澹黯，吳川楓動玉蕭森。因看淮幕風(fēng)云壯，未覺襄鄖烽火深。顧吾相逢增意氣，（寅恪案：“吾”字為虞韻平聲，此處應(yīng)讀仄聲，方協(xié)聲律。檢嘉慶修松江府志肆伍選舉表舉人欄崇禎三年庚午“李待問”下注“字存吾”，可為松江土語“吾”“我”同讀仄聲之一旁證也。）如今無事只遙吟。
王士禎思舊錄貳曹溶小傳（可參浙江通志壹柒玖文苑貳及光緒修嘉興府志伍貳曹氏本傳）云：
溶字鑒躬，號秋岳，別號金陀老圃。浙江秀水人。崇禎〔十年〕丁丑進士。
國榷卷首之一“各藩”欄“楚王”條末載：
武岡王顯槐。宣化王華壁。
曹溶靜惕堂詩集貳玖“入楚”七律云：
中朝翼軫動文墟，楚國名山入詔書。樓上鶴聲回四牡，湘南秋色老三閭。搴流蘅蕙王孫宅，繞地云霞使者車。無俟祝融攀禹跡，章臺夢澤總悲歔。
寅恪案：秋岳與河?xùn)|君兩人之詩，其中相符合者頗多。曹氏此次入楚封藩，或封宣化王華壁，或封武岡王顯槐嗣子華增。依柳曹詩“湘南”之語，則封武岡王之可能較大。此問題頗復(fù)雜，今難詳確考證，（可參明史壹壹陸楚昭王楨傳并皇明經(jīng)世文編肆伍肆郭文毅〔正域〕集〔直陳楚籓行勘始末疏”及同書肆伍捌孫宗伯〔慎行〕集“題為恭承恩詔謹條鈴束楚宗事”等。）但奉使封藩必在鑒躬中式進士登朝以后始有可能。然則河?xùn)|君此題乃崇禎十年丁丑或更后之時間遙聞秋岳奉使，遂有是作。此二律在戊寅草列于“曉發(fā)舟至武塘”前第柒題?！皶园l(fā)舟至武塘”一題乃崇禎九年丙子秋深所賦，詳見后論。由是言之，戊寅草中諸詩排列亦不盡依時間先后，斯可為一例證也。
戊寅草中更有一可注意之詩，即“贈友人”七古一首。此詩以前后排列推之當(dāng)作于崇禎七年甲戌。茲移錄此詩并論證之于下。
“贈友人”云：
霏微雜霧吹在野，朗月清靈飛不下。流觴曲沼層波青，金塘白苧蒼涼夜。矜嚴之氣通英詞，神鋒高涌濤聲時。與君突兀論情愫，四座靚黙皆凝思。君言磊落無尋常，顧盼縱橫人不知。當(dāng)年頗是英雄才，至今猛氣猶如斯。我聞起舞更嘆息，江湖之色皆奔馳。即今天下多紛紛，天子非常待顏駟。丈夫會遇詎易能，長戈大戟非難為。一朝拔起若龍驤，身師（帥？）幽并扶風(fēng)兒。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躍馬稱精奇。偶然蠖落在榛莽，亦當(dāng)結(jié)客長楊媚（揚眉？）。甘泉五柞馬雖下，藍田柳市人多推。千秋以是垂今名，四海因之爭心期。嗟哉鳳凰今滿野，有時不識如山斯。君家北海饒異略，屠肆知為非常姿。一旦匿之心膽絕，三年天下無猜疑。君今負義亦如此，得非石室山人無。攬（覽？）君蕭壯徒扼腕，城頭擊鼓烏夜呼。偉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
寅恪案：此“友人”不顯著其姓名，果為何人耶？詩云：“君家北海饒異略?！睓z后漢書列傳伍肆趙岐傳略云：“岐遂逃難四方，自匿姓名，賣餅北海市中。時安丘孫嵩年二十余，游市見岐，察非常人，停車呼與共載。岐懼失色。嵩乃下帷，令騎屏行人，密問岐曰：視子非賣餅者，又相問而色動，不有重怨，即亡命乎？我北海孫賓石，闔門百口，執(zhí)能相濟。岐素聞嵩名，即以實吿之，遂以俱歸。藏岐復(fù)壁中數(shù)年。因赦乃出?！笨芍擞讶酥帐蠟閷O也。又檢陳忠裕全集壹貳三子詩稿“贈孫克咸”七古，題下附考證引王士禎“肄雅堂詩集序”（參陳田明詩紀事辛簽陸“孫臨”條）云：“孫先生諱臨，字克咸，更字武公。少司馬晉季弟。少讀書任俠，與里中方密之周農(nóng)父錢飲光齊名。所為詩歌古文詞，流傳大江南北。崇禎末，流賊蹂楚豫，闌入蘄黃英蓼間，皆為戰(zhàn)場，皖當(dāng)其沖。先生渡江走金陵，益散家財，結(jié)納奇材劍客，與云間陳大樽夏瑗公徐復(fù)庵三君厚善。大樽贈先生詩曰孫郞磊落天下才云云。著其事也?！睆?fù)證以河?xùn)|君及臥子詩并阮亭序所言任俠尚武之事，則此孫姓友人恐非克咸莫屬。又戊寅草中有“劍術(shù)行”一篇，神釋堂詩話極稱賞之，今錄其詩于下，并可參陳忠裕全集拾屬玉堂集“劍術(shù)行”。依陳詩題下案語，以為或是贈方密之之作。鄙意楊陳兩詩題目既同，時間相近，不知是否俱為贈孫氏之作?；蛴蓪O氏轉(zhuǎn)致密之，亦未可知。姑存此疑案，以待參究。
戊寅草“劍術(shù)行”云：
西山狐鳥何縱橫，荒陂白日啼鼯聲。偶逢意氣蒼?？?，須眉慘淡堅層冰。手無風(fēng)云但悍疾，挾我雙騎西南行。未聞馬上言龍驤，已見門前懸弓戟。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劍術(shù)。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寒鋒例景不可識，陰崖落木風(fēng)悲吟。（“吟”一作“鳴”。）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發(fā)心惻惻。視此草堂何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況看舉袖辰時移，海童江妾來遲遲。杰如雄虺射嬰茀，矯如脅鵠離云倪。萃如列精俯大壑，翁（翳？）如匹練從文貍。奇鸧孤鶚眼前是，陰云老鶴徒爾為。丈夫虎步兼學(xué)道，一朝或與神靈隨。獨我慷慨懷此意，對之硉兀將安之。
復(fù)次，河?xùn)|君“贈友人”詩之“友人”果為孫克咸者，則孫氏尚有與葛嫩一重公案，余懷板橋雜記述之頗詳，因附錄之。且因澹心此條涉及楊龍友事，而龍友節(jié)義文藝皆可流傳，今日因孔尚任桃花扇傳奇于龍友為人頗多誣詆，遂致論人論世皆乖史實。茲以其與臥子輩及松江有關(guān)，故余氏所記涉及龍友者，亦不刪略，庶幾可杜淺識悠悠之口云爾。
余澹心懷板橋雜記中麗品門“葛嫩”條云：
葛嫩字蕊芳。余與桐城孫克咸義最善?？讼堂R，負文武才略，倚馬千言立就，能開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號飛將軍。欲投筆磨盾，對狼居胥。又別字武公。然好狹邪游，縱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朱市妓王月，月為勢家奪去，抑郁不自聊。與余閑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稱葛嫩才藝無雙，即往訪之。闌入臥室，值嫩梳頭，長發(fā)委地，雙腕如藕，面色微黃，眉如遠山，瞳人點漆。教請坐?？讼淘唬捍藴厝徉l(xiāng)也，吾老是鄉(xiāng)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納之閑房。甲申之變，移家云間，間道入閩，授監(jiān)中丞楊文聰事。兵敗被執(zhí)，并縛嫩，主將欲犯之。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啐其面。將手刃之?？讼桃娔劭构?jié)死，乃大笑曰：孫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殺。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難。
崇禎十二年十三年間河?xùn)|君之蹤跡，更可于汪然明所刊河?xùn)|君湖上草及尺牘兩書中得其梗概。今北京科學(xué)院藏柳如是湖上草并尺牘鈔本后附載：
汪然明以柳如是尺牘并湖上草見貽，口占二絕。
汪郞元是有情癡，一卷投來湖上詩。脫盡紅閨脂粉氣，吟成先吊岳王祠。
謫來天上好樓居，詞翰堪當(dāng)女狀頭。三十一篇新尺牘，篇篇蘊藉更風(fēng)流。
甲申冬日仙山漁人林云鳳題于槜李歸舟。
（寅恪案：佚叢甲集牧齋外詩附柳如是詩載南戒跋語，稱孫龍尾鈔本，卷尾有“武陵漁人”一跋，并附此跋。但“武陵漁人”與此“仙山漁人”即林云鳳者當(dāng)非一人。）
右二種原本藏城南徐子晉家。
寅恪案：此為汪然明刊行河?xùn)|君湖上草及尺牘之確證。瞿氏鐵琴銅劍樓所藏，雖湖上草與尺牘合為一冊，但無此附錄，當(dāng)是從來傳鈔所刪遺也。此兩書中，尺牘一種實為最有價值之史料，惜鈔本多脫誤，不易通解之處頗不少。杭州高氏藏有明刻本湖上草及汪然明尺牘，寅恪未得親見，聞上有“曾在舊山樓”印，然則此本乃虞山趙次侯宗建家舊物也。（參葉昌熾藏書紀事詩柒。）據(jù)云，湖上草為寫刻，尺牘則宋體字，但皆有訛誤脫漏之處，故間接轉(zhuǎn)托校讎外，仍依諸鈔本，并參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編選之“歷代名媛書簡”本移錄，略附鄙見，為之冓補。茲僅能擇其資考證饒趣味者論釋之。至湖上草諸詩原文具在，讀者可自得之，不必多論。其有關(guān)考證者，亦于詮釋尺牘及他處言及之，不復(fù)重贅，惟綴數(shù)語并擇錄最佳之作數(shù)首，俾見河?xùn)|君當(dāng)日行蹤交游之一二而已。
關(guān)于林氏事跡，同治修蘇州府志捌柒長洲林云鳳傳引徐晟存友札小引云：“崇禎間以詩名吳中。其詩穩(wěn)順聲勢，格在中晚間，不為一時鐘譚所移。年八十余卒。”又初學(xué)集拾崇禎拾崇禎詩集陸 “乙亥中秋吳門林若撫胡白叔二詩人引詳琴之禮，勸破詩戒，次若撫來韻四首”，東山酬和集貳牧翁“六月七日迎河?xùn)|君于云間，喜得有述”四首中第壹第貳第叁首后附有林云鳳若撫和章，有學(xué)集貳秋槐詩支集“宴新樂小侯于燕譽堂，林若撫徐存永陳開仲諸詞人并集”詩，同書錢遵王注本伍絳云余燼集下“林若撫挽詞”，列朝詩集丁壹叁唐時升詩中“詠雁字”二十四首序云“郡人林若撫所賦‘雁字’十首，諷詠久之，清婉流麗，姿態(tài)橫生，飄飄有淩云之思”，明詩綜柒壹選錄林云鳳詩三首并附錄詩話一則，徐銶本事詩柒選林氏“鞋杯行”、“虎邱宴集觀女郞蹴踘行”、“陽澄湖舟在觀眾女郞沐發(fā)歌”及“陳保御席上賦得相逢行，贈白小姬”等四首，吳偉業(yè)梅村家藏稿柒“梅花庵話雨，同林若撫聯(lián)句”，毛晉和友人詩卷內(nèi)有林氏“酒蕈”詩及子晉所作“丁亥六月望日若撫七十初度”詩，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詩中載“山莊逢林若撫話舊次韻”及“泛湖和林若撫韻”，黃宗羲思舊錄“林云鳳”條，均可供參考。
河?xùn)|君與汪然明尺牘共為三十一通，觀林云鳳“三十一篇新尺牘”之句可以為證。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編選歷代名媛書簡肆柳是致汪然明書共三十通，即鈔自瞿氏所藏者，蓋誤合第捌第玖兩簡為一通也。其后又載柳是寄錢牧齋書一篇，下注云：“清代名人情書?！绷谴藭畛跤蓙砩形茨芸贾?，但觀其內(nèi)容，事實乖謬可笑，且詞旨鄙俗，讀之令人作嘔，必是偽撰無疑，今竟與致汪然明尺牘共列選中，何厚誣河?xùn)|君之甚？此不得不為之辨明者也。
茲先論河?xùn)|君致汪然明尺牘最后一簡，即第叁壹通，以其關(guān)涉汪氏刻行此書之年月故也。其文云：
尺素之至，甚感相存。知虞山別后，已過夷門，延津之合，豈漫然耶？此翁氣誼，誠如來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愷。顧慚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襲斯言，與懷俱永耳。武夷之游，聞在旦夕，雜佩之義，于心闕然。當(dāng)俟越槖云歸，或相賀于虞山也。應(yīng)答小言，已分嗤棄，何悟見賞人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應(yīng)不及此。特有遠投，更須數(shù)本，得飛槳見貽，為感！非渺諸惠，謝謝。四箑草完，不盡。
寅恪案：汪氏春星堂詩集肆閩游詩紀第壹題為“暮春辭家閩游。”又此集首載崇禎辛巳中秋閩漳王志道所撰序云：“其少也，嘗散千金以濟游客，客遂俠之。”故知書中所謂“武夷之游”即指然明赴閩訪林天素之行。此行開始于崇禎十四年辛巳暮春，河?xùn)|君既言“聞在旦夕”，則河?xùn)|君復(fù)此書時恐既在是年三月間也。所可笑者，然明此行本專為訪覓林天素，但天素終未能與之偕歸西湖。
河?xùn)|君“當(dāng)俟越槖云歸，或相賀于虞山”之言蓋有雙關(guān)之意，一為然明自閩返時己身或已歸虞山錢氏，二為然明或與天素同至虞山，故可相賀，詞旨殊為微妙。惜然明此行空勞往返，是其“天?！奔雌G福（見第叁章論牧齋“采花釀酒歌”）遠不及牧齋也。后來李笠翁漁作“意中緣”劇曲，以楊云友配董玄宰，林天素配陳眉公，游戲之筆，殊有深意，（陳文述蘭因集下載汪端“翁大人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詩”之三“輕薄煙緣說意中”句下自注云：“李笠翁撰意中緣，以云友配董香光，謬論也?！币“福鹤匀缓脤W(xué)齋主人混合文學(xué)想像與歷史事實為一事，未免過泥矣。）然不及柳如是配錢牧齋，林天素配汪然明，更為理想之因緣。此點笠翁亦未嘗不知，不過當(dāng)時尚有避忌，不便公然形諸紙墨，其中間有關(guān)涉然明者則以“江懷一“或“江秋明”之假名代之，實不得已也。（寅恪案：春星堂集伍夢香樓集中載有李漁次韻然明詩七絕四首，但今檢笠翁集中與然明有關(guān)之詩詞，惟卷伍“元宵無月，次在汪然明封翁韻，時座有紅妝”五律一首及卷陸“清明日汪然明封翁招飲湖上，座皆名士，兼列紅妝”七律一首，其第貳句云：“園在西陵不系舟?！弊宰⒃疲骸爸勖幌祱@。”又卷捌行香子詞一闋題為“汪然明封翁索題王修微遺照”等，至汪氏夢香樓集附載之詩則未見也。又牧齋外集貳伍有順治十八年辛丑夏日所作“李笠翁傳奇戲題”一篇可供參證。若曲海提要貳壹“意中緣”條所考，則頗疏略，殊不足取也。）
笠翁此書請黃媛介作序，蓋以皆令與戲中女主人類似之故。黃序自寫其身世之感，辭旨頗佳。此書卷上復(fù)載“禾中女史（卷下作“閨史”）批評”之語。媛介為嘉興籍，“禾中女史”或“閨史”自是皆令。其第捌出“先訂”中林天素答董思白謂：“真正才子也，不必定以姿貌見長。”批云：“此至論也，非千古第一佳人口中說不出。”及第貳壹出“卷簾”中述求畫人流言謂有男子于簾內(nèi)代筆，欲卷簾面試。批云：“余少年時亦受此謗，然堅持不動，彼亦無奈我何。只此一節(jié)，稍勝云友，索書畫者頗能諒之。”皆有關(guān)媛介身世之感者，至“卷簾”一批，則頗為可笑。夫慧林之容貎姿致，雖不及顧媚陳沅，然必遠勝“阿承丑女”，（寅恪案：吳偉業(yè)梅村詩話“黃媛介”條云：媛介和余“題鴛湖閨詠四首”詩。此詩出后，屬和者眾。妝點閨閣，過于綺靡。黃觀只〔濤〕獨為詩非之，以為媛介德勝于貎，有阿承丑女之名，何得言過其實？此言最為雅正云。）不妨任人飽看，皆令何可持閨門禮法以自矜尚，而傲視云道人耶？評語更有可注意者，即“卷簾”出中述楊云友欲為黃天監(jiān)捐官事。批云：“因妻得官，乃云友良人之實事。杭人無不知之?！眲t為輯云道為逸事者所不及知。故特標(biāo)出之，以供后來為“林下風(fēng)”作傳者之參考。
更有可怪者，徐樹敏錢岳選眾香詞里有成岫詞三闋，其小傳略云：
成岫字云友，錢塘人。性愛云間董宗伯書法畫意，臨摹多年，毎一著筆，即可亂真。今嫵媚而失蒼勁者，皆云友作也。年二十二，尚未有偶。戊子春，董宗伯留湖上，見云友所仿書畫甚伙，自不能辨。后得征士汪然明言其詳，即為蹇修，遂結(jié)縭于不系園。云友歸董之后，琴瑟靜御，俱譜入意中緣傳奇。有慧香集。
寅恪案：徐錢所據(jù)不知何書，今止就所述兩事言之即見其妄。一為董其昌為萬歷十六年戊子舉人，十七年己丑進士，（見嘉慶修松江府志伍肆董其昌傳及同書肆伍選舉表“明舉人，萬歷十六年戊子科”條。）在此以前玄宰聲名尚未甚盛，書畫亦何能為人模仿如此之多？二為汪然明造不系園湖舫在天啟三年癸亥，（見春星堂集壹不系園集汪氏自記。）上距萬歷戊子為三十五年，董成二人豈得預(yù)先于尚未造成之舟中結(jié)縭？謬誤殊甚。此殆后人讀芥子園意中緣劇曲，不解所述玄宰與云友之關(guān)系乃笠翁游戲之筆，竟信為實有其事，可謂天下之笨伯矣。聊附于此，以博一笑！
又河?xùn)|君書中“虞山別后，已過夷門”者，“虞山”指牧齋言，“夷門”指然明言。此處“虞山”“夷門”皆借地以指人，乃當(dāng)時文字所習(xí)用。其所以用大梁之“夷門”以指然明者，蓋以魏之信陵君比之。湖上草河?xùn)|君“贈汪然明”詩有“論到信陵還太息”及與汪然明尺牘第叁通有 “先生之俠”等句，可與春星堂詩集肆閩游詩紀王志道序稱然明“散千金濟游客，人遂俠之”、同書伍遺稿（原注：“又“名松溪集”）“壬辰初冬游嘉禾，饑寒之客云集，遂售田二十一畝分應(yīng)之。臘月得次兒信，差足自慰。因述禾中感遇，補詩八章”其二云“蕭條歲暮動行旌，猶集南宮感送迎。（自注：“南宮祠在嘉興南門內(nèi)?！保r俗不堪談雅道，新詩偏喜見多情。但看此時趨炎熱，有愧當(dāng)年負宿名。莫問胸中懷嵬磊，煉師提酒向予傾”（自注：“余別南宮〔祠〕楊世功袖黃皆令詩箑云：誰識君家唯仗俠，空囊猶解向人傾。時煉師曹朗元攜酒餞別，感賦，次皆令韻。”）及同書叁西湖韻事“重修水仙廟記”云“二三女校書焚香擘箋，以詩畫映帯左右，而余以黃衫人傲睨其間”，（寅恪案：此處“黃衫”二字雖與“布衣”同義，但上文有“二三女校書”之語，則然明實暗以“黃衫客”自居也。）并林天素 “柳如是尺牘小引”目然明為“黃衫豪客”等詩文相印證，非謂牧齋于鴛湖別河?xùn)|君后遂至開封也。據(jù)此頗疑牧齋于崇禎十四年二月在杭州或與然明會見，在杭盤桓游賞之后，二月末即往游黃山，三月廿四日過釣臺，復(fù)經(jīng)杭州嘉興返常熟。（見初學(xué)集壹玖東山詩集貳“過釣臺有感”、列朝詩集西壹叁上程孟陽“次牧齋題壁”詩及陳忠裕全集壹肆三子詩稿“孟夏一日禾城過錢宗伯，夜談時事。”等。）
檢春星堂集肆“閩游詩紀”有“夏前一日至閩浙分疆”七律。據(jù)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禎十四年辛巳三月廿六日立夏。綜合錢汪兩氏游蹤之時日先后推計，則然明作書致河?xùn)|君時牧齋尚未由黃山返西湖，可斷言矣。若牧齋游黃山前得遇然明于杭州之假定果為事實，則牧齋必請然明力為勸說河?xùn)|君，而然明亦欲在未赴閩之前了此一重公案也。顧云美“河?xùn)|君傳”云“君至湖上，遂別去，宗伯使客購之乃出”，此客為何人雖不能確知，然必非然明，因是時然明已赴閩，不能負此使命。其人既非然明，而又能往松江說河?xùn)|君者，則恐不外然明之摯友馮云將之流。（見下論尺牘第叁拾通。）錢柳因緣之完成然明為最有力之人，顧氏作傳時距然明之卒固已甚久，（然明卒于清順治十二年乙未七月。見有學(xué)集叁貳汪然明墓志銘。）至若馮云將，則其卒年未能考知。據(jù)有學(xué)集伍絳云余燼集下有“壽馮云將八十”詩二首，為順治十一年甲午所作，又牧齋尺牘上“與宋玉叔書”言云將年八十七，（見下論尺牘第叁拾通。）為順治十八年辛丑所作，下數(shù)至康熙三年甲辰，即河?xùn)|君之卒年，云將若尚存者其年為九十歲，云美作傳當(dāng)又在其后。云將恐無此老壽，諒已先卒，顧氏猶不顯著其姓名，殊未知何故。徐樹敏錢岳所選之眾香詞書集樂隊柳是傳，其中所言不盡翔實，但謂“虞山見而異之，得汪然明言其詳”，則甚符合當(dāng)時真相也.
第四章
河?xùn)|君過訪半野堂及其前后之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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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xùn)|君尺牘首載三山林雪天素書于翠雨閣之小引，詞旨佳妙，特全錄之。其文云：
余昔寄跡西湖，（寅恪案：林天素之游西湖，當(dāng)在天啟元年辛酉，不久即歸閩。此據(jù)春星堂詩集叁夢草董其昌題詞、然明自撰“幽窗紀夢”詩并序，及詩后所附陳繼儒“紀夢歌跋”等所推定。但春星堂詩集貳“湖上逢方若淵，同訪林天素”詩列在天啟三年“癸亥元日喜睛”詩之后，則恐是后來誤排耳。茲以限于討論范圍，可不詳辨。）每見然明拾翠芳堤，偎紅畫舫，徜徉山水間，儼然黃衫豪客。時唱和有女史纖郞，（寅恪案：“女史纖郞”當(dāng)指王修微而言。詳見下論尺牘第貳伍通。觀春星堂詩集伍遺稿“次見請假歸省，感懷述事”八首之四“猶喜譚詩遇女郞”句，自注云“昔逢王〔修微〕楊〔云友〕林〔天素〕梁〔喻微〕諸女史，今遇吳巖子〔卞〕玄文黃皆令王端淑諸閨閣”之語，梁女史疑是梁喻微。見春星堂詩集貳綺詠“秋日湖上逢燕姬梁喻微。初冬寄懷”七絕七首及“湖上送梁喻微之廣陵”七絕一首。至于同書肆閩游詩紀“梁夷素女史畫西湖六橋景，余攜游三山，孫鳳林學(xué)集憲見而愛之，余因題三絕以贈”七絕三首之梁夷素乃梁孟昭。孟昭本末載記頗詳，但陳文述西泠閨詠玖“武林詠梁夷素”詩序略云：“夷素名孟昭，武林女子。茅鹿門孫修撰見滄子九成婦。著墨繡軒詩善畫。陳眉公比之天女花云孫錦，非人間所易得?！币∫詾楹目龤v代婦女著作考陸引王端淑名媛詩緯梁孟昭條，并吳振棫杭郡詩續(xù)輯肆壹，阮元兩浙輶軒錄肆拾中有梁孟昭詩。梁孟昭字夷素，著有墨繡軒集，乃茅瓚孫九仍室。孟昭弟次辰復(fù)有文名。與云伯所言大抵相同，惟云伯以九成為見滄即瓚之子，又“九仍”作“九成”，有所摻混耳。余可參胡書陸梁孟昭條引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薑紹書無聲詩史柒、湯漱玉玉臺畫史叁、李濬之清畫家詩史癸集上及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壹等。茲有一問題，即依據(jù)汪詩自注，“女史”于“閨閣”之界說明白如此，“纖郞”之稱“女史”，固自應(yīng)爾。若梁孟昭，何以亦稱“女史”？豈“女史”“閨閣”并舉，與單獨稱“女史”，其定義有所不同耶？俟考。又第叁章論陳臥子滿庭芳詞，引湯漱玉玉臺畫史，載黃媛介畫扇，鈐朱文“閨秀”印，亦足資旁證。至李笠翁意中緣劇本所載黃皆令評語，其卷上作 “禾中女史”，卷下則改為“禾中閨史”，當(dāng)是笠翁先用“女史”之稱，后始悟其不妥，故又改為“閨史”。李氏初以皆令為“禾中女史”者，蓋與徐銶本事詩“王士禎”條所載王漁洋題黃皆令扇詩，目媛介為“秋娘”，正復(fù)相類也。關(guān)于皆令之身份問題，俟后論之。今見神州國光社影印海虞邵氏家藏柳如是花鳥著色絹本，其署款為“如是女史柳是作于絳云樓”。若河?xùn)|君適牧齋后，居絳云樓時尚自稱“女史”，似有未便，殊為可疑。此殆第叁章論河?xùn)|君書法，引翁同和甁廬詩稿柒“漫題河?xùn)|君畫”所謂“題尤不倫”者。假使此畫是贗品，則固不能依據(jù)之以討論此問題也。其他可參下文論“纖郞”節(jié)。）人多艷之。再十年，余歸三山。（寅恪案：春星堂詩集肆閩游詩紀有“福州訪林天素，知已移居建寧，賦懷十首”之題。董其昌容臺集詩集貳“贈林天素”詩云：“鑄得干將劍，遙呈劍客看?！庇滞痢邦}林天素畫”云：“鑄得干將劍呈劍客?！苯杂脮x書叁陸張華傳延平津合劍之典，當(dāng)因天素為福建人之故。但天素移居建寧，或與延平有關(guān)，今未能詳知。董集乃清代禁書，世不多見，茲附記于此，以備參證。）然明寄示畫卷，知西泠結(jié)伴，有畫中人楊云友，人多妒之。今復(fù)出懷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牘寄斜索敘?，槵様?shù)千言，艷過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倦，處禪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環(huán)珮。再十年，繼三詩畫史而出者，又不知為何人？總添入西湖一段佳話，余且幸附名千載云。
然則然明之刊此尺牘實在崇禎十四年暮春以前，故先由杭州寄示林天素索敘。其第叁拾通乃河?xùn)|君于崇禎十三年庚辰在牧齋家時所寄者。（詳見下文。）今第叁壹通云：“應(yīng)接小言，使之成帙。特有遠投，更須數(shù)本?！眲t是然明于未赴閩前已將成帙之刻本寄與河?xùn)|君，否則河?xùn)|君不能更向然明索取數(shù)本也。由此觀之，然明初刻為尺牘實止于崇禎十三年末，其數(shù)共為三十通，此第叁壹通乃河?xùn)|君于崇禎十四年暮春以后所寄者，汪氏遂取此間附于前所刻三十通之后。以意揣測，此附刻之時間當(dāng)在然明于崇禎十五年壬午夏間自閩返杭后所為，其時距河?xùn)|君與牧齋結(jié)縭不久。此簡有“此翁氣誼，誠如來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愷。顧慚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襲斯言，與懷俱永耳”之語，可知然明原函必多代牧翁勸說之辭。今好事既成，故取河?xùn)|君允答之札附于其后，不僅以之作跋可以結(jié)束一段因緣，且用以慶賀己身介紹此段美滿因緣之成功也。然明用意殊深妙矣。
復(fù)次，袁思亮君題高野侯藏河?xùn)|君與汪然明尺牘及湖上草念奴嬌詞后附記云：“柳如是與汪然明尺牘及湖上草各一卷，如是歸錢牧齋后，然明刊之，以數(shù)十冊寄牧齋，牧齋拉雜摧燒之，并求其板毀焉?！苯裼^第叁壹通及第叁拾通所云 “弟小草以來，如飄絲霧，黍谷之月，遂躡虞山，南宮主人，倒屣見知，羊公謝傳，觀茲非渺”，皆盛稱牧齋之美，則牧齋不應(yīng)因妒發(fā)怒作斯焚琴煮鶴之舉。未識袁兄何從得此異說，惜其久歸道山，不能面詢，殊為憾事也。
綜觀此尺牘全部，不僅辭旨精妙，可供賞玩，其中所言足以間接證知當(dāng)日社會情狀者亦復(fù)不少。今不能一一考釋，唯取關(guān)于河?xùn)|君身世飄零之感及歸宿選擇之難者略詮論之，其他諸端間亦有所涉及，然非主旨所在也。他日倘有好事者取其全文精校而詳釋之，則非獨可以賞奇文、資談助，更或于一代史事之研治不無稗益歟？
尺牘第壹通云：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棟藥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懷之同，乃夢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猶比鄰?！贝惶撘?。廿八之訂，一如臺命。
寅恪案：書中“此直是桂棟藥房”，即指崇禎十二年春間河?xùn)|君游杭州時然明所借居之處。據(jù)東山訓(xùn)和集貳牧翁“橫山汪氏書樓”云：“人言此地是琴臺，小院題詩閟綠苔。妝閣正臨流水曲，鏡奩偏向遠山開。印余屐齒生芳草，行處香塵度早梅。日暮碧云殊有意，故應(yīng)曾伴美人來?！眲t此書樓必曾為河?xùn)|君所借居，當(dāng)即河?xùn)|君所謂“桂棟藥房”者也。牧齋此詩后復(fù)有“二月十二春分日橫山晚歸作”七律一首，結(jié)句云“最是花朝并春半，與君遙夜共芳辰”，詩后并附河?xùn)|君和作。此和章初學(xué)集不載。或者河?xùn)|君之作辭意雖妙，然于花朝適值春分一點未能切合，稍嫌空泛，故遂刪去耶？
“橫山”見沈德潛等纂西湖志纂壹叁西溪勝跡門及光緒修杭州府志貳壹山水門（錢塘縣），至痛史第貳壹種甲申朝事小紀中“柳如是小紀”附有河?xùn)|君所賦“橫山雜作”一首，此“橫山”疑是河?xùn)|君所居松江橫云山之簡稱，未必即指杭州西溪名勝之“橫山”。（可參與汪然明尺牘第貳捌通。）河?xùn)|君此詩最初出處未詳，繹其語意如“只此時名皆足廢，寧須萬事折腰忙”等句，頗不合河?xùn)|君身份，甚為可疑，且其他諸句亦多不可解者。此詩是否真為河?xùn)|君所作殊不能決定也。
尺牘第貳通云：
早來佳麗若此，又讀先生大章，覺五夜風(fēng)雨凄然者，正不關(guān)風(fēng)物也。羈紅恨碧，使人益勝情耳。少頃，當(dāng)成詩一首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兩峰。余俱心感。
寅恪案：河?xùn)|君此札之主旨乃向然明借舫春游。關(guān)于然明西湖游舫一事，實為當(dāng)日社會史之重要材料，今汪氏全集中詩文具在，不必詳引，僅略述梗概，并附記末亂后汪氏游舫之情況，聊見時代變遷，且志盛衰興亡之感云爾。
春星堂集壹載汪然明小傳云：
制畫舫于西湖。曰不系園。（寅恪案：春星堂詩集壹“不系園記”略云：“〔天啟三年〕癸亥夏仲為云道人筑凈室，偶得木蘭一本，斫而為舟，四越月乃成。計長六丈二尺，廣五之一。陳眉公先生題曰不系園。佳名勝事，傳異日西湖一段佳話?！保┰浑S喜庵。（寅恪案：春星堂詩集壹隨喜庵集崇禎元年花進題詞略云：“余昔攜不系園，有九忌十二宜之約。時騷人韻士，高僧名姝，嘯記駢集。董玄宰宗伯顏曰隨喜庵?！保┢湫≌?，曰團瓢，曰觀葉，曰雨絲風(fēng)片。
及同書伍遺稿“自嘲并示兒輩”八章之五“畫舫無權(quán)逐浪浮”句下自注云：
余家不系園，亂后重新，每為差役，不能自主。
可知然明之西湖游舫頗多，有大小兩類，河?xùn)|君所欲借者當(dāng)是團瓢觀葉或雨絲風(fēng)片等之小型游舫也。
觀春星堂詩集壹不系園集黃汝亨代然明所作“不系園約款”十二宜中名流高僧知己美人等四類人品之條，以河?xùn)|君之資格，其為“美人”自不待言，“知己”則河?xùn)|君與汪然明之情份，即就此尺牘三十一通觀之已可概見。其第伍通略云：“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貴濟其天性。今以觀先生之于弟，得無其信然乎？”及第捌通云：“嗟乎！知己之遇，古人所難。自愧渺末，何以當(dāng)此？”尤足為例證。夫“知己”之成立往往發(fā)生于兩方相互之關(guān)系，由此言之，然明固是河?xùn)|君之知己，而謂河?xùn)|君非然明之知己亦不可也?！懊鳌彪m指男性之士大夫言，然河?xùn)|君感慨激昂，無閨房習(xí)氣，（見上引宋徵璧“秋塘曲”序。其與諸名士往來書札，皆自稱弟。見與汪然明尺牘。）又喜著男子服裝，（見上引顧苓“河?xùn)|君傳”。）及適牧齋后，如牧齋遺事“國初錄用耆舊”條略云：“河?xùn)|君侍左右，好讀書，以資放誕。客有挾著述愿登龍門者，雜沓而至。錢或倦見客，即出與酬應(yīng)?？彤?dāng)答拜者，則肩筠輿，代主人過訪于逆旅，竟日盤桓，牧齋殊不芥蒂。嘗曰：此吾主弟，亦良記室也。戲稱為柳儒士。”然則河?xùn)|君實可與男性名流同科也。至若“高僧”一目，表面觀之似與河?xùn)|君絕無關(guān)系，但河?xùn)|君在未適牧齋之前即已研治內(nèi)典，所作詩文，如與汪然明尺牘第貳柒第貳玖兩通及初訪半野堂贈牧翁詩（見東山酬和集壹），即是例證。牧齋有美詩云：“閉門如入道，沉醉欲逃禪?！保ㄒ姈|山酬和集壹。）實非虛譽之語。后來因病入道（見有學(xué)集壹叁“病榻消寒雜詠”詩“一翦金刀繡佛前”及“鸚鵡疏窗書語長”為河?xùn)|君入道而作二首。至河?xùn)|君入道問題，俟后論之，茲不涉及。）則別為一事，可不于此摻混論及?？偠灾?，河?xùn)|君固不可謂之為“高僧”，但就其平日所為超世俗、輕生死兩端論之，亦未嘗不可以天竺維摩詰之月上、震旦龐居士之靈照目之，蓋與“高僧”亦相去無幾矣。故黃貞父約款關(guān)于人品之四類，河?xùn)|君一人之身實全足以當(dāng)之而無愧。汪氏平生朋好至眾，恐以一人而全具此四類之資格者必不多有。當(dāng)崇禎十二年春間林天素已返三山，楊云友亦埋骨西泠，至若纖郞即王修微則又他適，然明諸游舫若舍河?xùn)|君而不借，更將誰借耶？
列朝詩集閏肆選王修微關(guān)于不系園詩一首（春星堂詩集壹不系園集作“寄題不系園”），茲附錄之，以供談助。
“汪夫人以不系園詩見示，賦此寄之”云：
湖上選名園，何如湖上船。新花搖灼灼，初月戴娟娟。牗系光能直，簾鉤影乍圓。春泓千障曉，夢借一溪煙。虛閣延清入，低欄隱幕連。何時同嘯詠，暫系凈居前。
寅恪案：汪錢兩氏所錄同是一詩，而其題文略異者，蓋經(jīng)然明刪換。牧齋所選之詩其題當(dāng)仍因舊文，惟“夫人”二字其原文疑作“然明”二字耳，此二字之改易殆由修微適許霞城后有所不便之故耶？其實汪然明之夫人雖不如劉伯玉妻段氏興起風(fēng)波，危害不系園之津渡，但恐亦不至好事不憚煩而寄詩與修微也。故作狡獪，欲蓋彌彰，真可笑矣。
復(fù)次，丁氏武林掌故叢編本不系園補遺載蒙叟“寄題”七律二首，今檢有學(xué)集叁夏午集“留題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園?！保┪淖窒ね?。其詩云：
園以舟名世所稀，舟名不系了無依。諸天宮殿隨身是，大地?zé)煵ㄆ逞鄯?。凈掃波心邀月駕，平鋪水面展云衣。主人欲悟虛舟理，只在紅妝與翠微。
湖上堤邊艤棹時，菱花鏡里去遲遲。分將小艇迎桃葉，遍采新歌譜竹枝。楊柳風(fēng)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憑欄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湘刻叢睦汪氏遺書本春星堂詩集壹不系園集刪去“蒙叟”二字，當(dāng)是然明裔孫簠所為。至同書伍夢香樓集中牧翁所賦“眉史春睡歌”（寅恪案：此詩有學(xué)集未載，但牧齋外集壹有“為汪然明題沈宛仙女史午睡圖”。作“沈”不作“張”，殊可注意。又詩中亦有數(shù)字不同，殆由輾轉(zhuǎn)傳鈔，致有歧異。又夢香集中女主人張宛仙步然明韻四首之二云：“風(fēng)韻何如半野堂?！笔饪尚?。并附記于此。）下題撰人之名為“虞山”，是否后來改易，今未見他刻，不敢決言。坊間石印狄平子葆賢平等閣藏江左三大家詩畫合璧，內(nèi)有〔康熙二年〕癸卯三月十又日龔芝麓鼎孳所書此題第貳首，但未明著何人所作。茲附論及之，以免他日誤會。牧齋兩詩皆佳，蓋特具興亡之感，非泛泛酬應(yīng)之作也。第貳首尤妙?！皸盍L(fēng)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一聯(lián)即指河?xùn)|君而言，下句兼用李義山詩集壹“錦瑟”詩“望帝春心托杜鵑”句及秦少游淮海詞踏莎行“郴州旅舍”詞“杜鵑聲里斜陽暮”句之兩出處。牧齋此詩固賦于清順治七年庚寅，實涉及河?xùn)|君明崇禎十一、十二、十三等年間游寓西湖之往事，悲今念昔，情見乎詞，而河?xùn)|君哀郢沉湘之旨，復(fù)楚報韓之心，亦可于此窺見矣。
又周亮工賴古堂尺牘新鈔肆載汪汝謙與周靖公書云：
人多以湖游怯見月誚虎林人，其實不然。三十年前虎林王謝子弟多好夜游看花，選妓征歌，集于六橋。一樹桃花一角燈，風(fēng)來生動，如燭龍欲飛，較秦淮五日燈船，尤為曠麗。滄桑后，且變?yōu)轱嬹R之池，晝游者尚多蝟縮，欲不早歸不得矣。
寅恪案：然明此書可與前引其“自嘲”詩“畫舫無權(quán)逐浪浮”句下自注相參證。蓋清兵入關(guān)，駐防杭州，西湖勝地亦變而為滿軍戎馬之區(qū)，迄今三百年猶存“旗下”之名。然明身值此際，舉明末啟禎與清初順治兩時代之湖舫嬉游相比論，其盛衰興亡之感自較他人為獨深。吁！可哀也已。
尺牘第叄通云：
泣蕙草之飄零，鄰佳人之遲暮，自非綿麗之筆，恐不能與于此。然以云友之才，先生之俠，使我輩即極無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煙雨之中，直當(dāng)以痛哭成之耳。
尺牘第陸通云：
弟欲覽草堂詩，乞一簡付。諸女史畫方起，便如彩云出衣。至云友一圖，便如濛濛淥水，傷心無際。容假一二日，悉其靈妙，然后奉歸也。
寅恪案：上錄河?xùn)|君兩札，當(dāng)是然明欲倩河?xùn)|君為楊慧林作題跋哀悼一類之文辭，故云道人畫冊，遂在河?xùn)|君西湖寓所供其披覽。河?xùn)|君因更向然明索其前后為云友所作諸詩，以為資料?！安萏迷姟闭?，春星堂詩集之簡稱，即指然明所作詩而言，蓋春星堂之命名，即取杜少陵“春星帯草堂”之句也。（見杜工部集玖“夜宴左氏莊”。）至關(guān)于云友之材料大都見于春星堂詩集中，而聽雪軒一集尤專為云友而作者，汪氏詩文具在，茲不必?zé)┮?，僅節(jié)錄董香光一人題語于后，亦足見“林下風(fēng)”之藝事為一代畫宗所傾服，至于此極也。
春星堂詩集叁聽雪軒集首載題詞兩條（第壹條可參董玄宰其昌容臺集文集陸“〔題〕林下風(fēng)畫”條）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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