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留良(晚村)嗜書。康熙十二年(1673)四月,正是江南鶯飛草長時,四十五歲的呂晚村來到南京,駐足大半年。這段日子里,他主要做了兩件事,都與書有關——抄書與售書。用晚村自己的話說,就是“王粲得看東觀本,穆修自賣柳州書”(《訪周雪客留飲》)。當然,在這前朝故都,他也交到了幾位新朋友,經(jīng)歷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先看售書。所售之書其實是晚村自行刻印的程墨,也就是舉業(yè)文字的匯編點評。在評點時文這件事上,晚村和好朋友張履祥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張履祥認為這是“輕于鴻毛”的事情,并勸晚村不要把精力放在這上面;晚村則認為借評點時文可以點撥那些識字秀才,使自己秉持的朱子之道深入人心。此外,晚村在家訓里明言謀求治生之計,是為了有一個良好的讀書環(huán)境。如果把售書看成是晚村的一項治生之計,那么我們就來看看他憑此營造的讀書環(huán)境了——準確地說,是抄書的成果。
關于抄書,晚村的目的其實很明確——收集“宋以后文字為一書”。由于自己所藏有限,或許也因好朋友吳之振的推薦,他便一路尋到了南京。令晚村不虛此行的,是黃虞稷和周在浚兩位金陵藏書家。他們的藏書室——千頃堂和遙連堂,令晚村大開眼界。單以詩文集而論,晚村未曾經(jīng)眼的就有近二十家。晚村沉浸其中,吟詩、校書、訪友、集飲,這樣的生活對他來說,可以暫時忘憂。他作詩紀事:“把卷當時輕一醉,閉門連日廢三餐”(《遙連堂集飲次雪客韻》)。這期間,晚村還為周在浚父親周亮工的文集《櫟園焚余集》作了一篇序。周亮工已在一年前去世,在世時頗重晚村詩文,以不識晚村為憾,晚村于是感嘆“可惜輕裝留短劍,平生無分掛南徐” (《訪周雪客留飲》)。
除了詩酒往還,讀書抄書之外,這大半年里,也發(fā)生了幾件與晚村有關的事,令他不得不抬頭注目那并不如意的現(xiàn)實。
第一件事,是龔鼎孳有意托人請晚村去北京評選進士八股文,吳之振代為婉拒。晚村知道后,欣喜感嘆,作《得孟舉書志懷》:“自古相知心最難,頭皮斷送肯重還。故人誰似程文海,便恐催歸謝疊山。”程文海為元朝推薦南宋賢才謝枋得(疊山),雖百般勸說,謝堅決辭謝。晚村以此明志。大概晚村所選的程墨流行,別人誤以為他熱衷于此,其實晚村早已抱定了不和清政府合作的態(tài)度。因此吳之振說“晚村一入長安,則晚村已不是晚村了!”說到底,晚村以遺民自居,并非特別認同明朝的末代皇帝,而是夷夏之辨根深蒂固,在當時看來,這比朝代的更替有更深刻的意義。
第二件事,是晚村海寧的兩位朋友查漢園和許大辛在兩個月間相繼離世。晚村分別作《哭查漢園》、《又得許大辛兇問哭之》詩悼之,傷痛不已。他這幾年頗喜游歷海鹽,“作澉湖、云岫之游”,但是去海鹽則路經(jīng)海寧,自這兩位朋友去世,怕觸景傷心,“遂痛不欲東”。
第三件事,是張履祥寫信催歸。張履祥發(fā)現(xiàn)晚村在故都繁華之地停留這么長時間,實在放心不下,因此一再催促晚村啟程歸鄉(xiāng),并借韓愈的“有以志乎古,必有以遺乎俗”以為勸勉。其實晚村雖在城市聲色之地,卻一絲不失儒者之風。他在寫給朋友董雨舟的信里說:“舊京所遇,殊無足道,止鈔得書籍數(shù)千頁,差足快意耳?!倍麑Ξ敃r尚屬新興事物的城市的看法則見于他寫給學生董采的信里:“都會雜遝,誠然無人,誠足壞人?!?/p>
也許是因為張履祥的催促,也許是因為時節(jié)已到歲暮,晚村終于踏上了返鄉(xiāng)的路。雖然晚村認為此次故都之行所遇到的這些人,是“世情中汩沒多少好才質(zhì),最上不過志在記誦辭章而已”,但他和徐州來還是交情深厚,在此行的收束文字《別白門諸同志》詩之前,專門寫了一首五言古詩《留別州來》,這兩首詩都語淺情深,有漢魏古詩的風味。
《何求老人殘稿》第五卷《零星稿》,從《訪徐州來留飲》至《別白門諸同志》,共計四十八首詩歌,記錄了晚村這大半年來在南京的經(jīng)歷。這些經(jīng)歷可以看到一位儒者、遺民在煙柳繁華地中的操守與信念。從南京回來以后,晚村便移居南陽村莊,謝絕世務,不但全消了老朋友張履祥的顧慮,且令當時及后世的許多文人、學者嘆為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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