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析詞牌名《人月圓》
文人是幸福的,又是不幸的。吳激雖然在金國的地位高、待遇好,且被捧為金國詞壇領(lǐng)袖。但作為一個藝術(shù)造詣精深的文人來說,他的文化人格決定了他只能借溫馨的愛好和傷感的情事來抒寫根深蒂固的亡國之殤,家破之痛。
據(jù)洪邁《容齋題跋》記載:洪邁的父親洪皓出使金國被羈押十四年。有一次,在燕山,洪皓應(yīng)邀出席金朝張侍御家的朋友*。在酒會上,張侍御讓一群漂亮的MM出來佐酒,其中有一個楚楚可憐的侍兒與其他金國丫鬟的裝束迥異,眉宇間隱隱有哀傷之氣,面容凄凄戚戚。這位流落北方淪為歌妓的才色雙絕唱歌侑酒的姬妾一出場,就引起吳激的注意。就問她的出身和來歷,誰知她竟然曾是宋朝宣和殿婢女、曾嫁徽宗生母陳皇后娘家人。參加宴會的北宋遺民,都為其身世感慨唏噓,相約專門為她各寫一闋樂章,來抬高她的身份和地位。輪到吳激,他撫視前跡,感慨平生,愴浪滿懷填了一首《人月圓》:
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髻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
短短的幾行字,圓熟地融化了杜牧、劉禹錫、白居易等人的詩句。
其一,杜牧的《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其二: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其三:白居易的《琵琶行》的第四部分的前兩句和最末兩句: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據(jù)劉祁《歸潛志》記載:宇文虛中(叔通)是當時金朝的文壇盟主,有些看不起對小他一輩的吳激。在這次宴上,宇文虛中先行賦了一首《念奴嬌》,有“宗室家姬,陳王幼女,曾嫁欽慈族。干戈浩蕩,事隨天地翻覆”之語。等拜讀了吳激的《人月圓》后,茫然自失,自愧不如。后來,有人求作詞的,他不無嫉妒地說:“吳郎近以樂府名天下,可往求之。”其推重如此。
據(jù)《填詞名解》介紹,《人月圓》這個詞牌名是因為北宋*駙馬爺王詵(晉卿)的《元宵詞》有:“華燈盛照,人月圓時,”之句而得名。又因為吳激這首詞的末句,取白居易《琵琶行》:“江州司馬,青衫淚濕,”故又名《青衫濕》?!吨性繇崱纷ⅲ狐S鐘宮。
另有一次,吳激在會寧府(今黑龍江省阿城縣南的白城)邂逅流離在此的原宋室梨園樂工、善于鼓瑟的宋朝老姬,勾起了他的故國舊君之思和干戈漂流之恨,敏感的神經(jīng)又一次受到刺激,不覺填了一闋《春從天上來》:
海角飄零。嘆漢苑秦宮,墜露飛螢。夢里天上,金屋銀屏。歌吹競舉青冥。問當時遺譜,有絕藝、鼓瑟湘靈。促哀彈,似林鶯嚦嚦,山溜泠泠。梨園太平樂府,醉幾度春風,鬢變星星。舞破中原,塵飛滄海,飛雪萬里龍庭。寫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對一窗涼月,燈火青熒。
無情的歲月,殘酷的現(xiàn)實,已使美姬變成憔婦,容姿不再。吳激何嘗不是如此?
金代元好問《中州樂府》曰:“好問曾見王防御公玉說,彥高此詞,句句用琵琶故實,引據(jù)甚明,今忘之矣。”這首詞當時在金國的流傳很廣,影響很大。據(jù)元好問《中州集》卷二記載:劉著舒州皖城(今安徽潛山縣)人。歸金朝后碌碌州縣,年六十余始入翰林。終于忻州刺史。皖城有玉照鄉(xiāng),號玉照老人,以示不忘本,仿照吳激的詞意,填了一首《鷓鴣天》: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聲羌笛怨樓間。江南幾度梅花發(fā),人在天涯鬢已斑。星點點、月團團。倒流河漢入杯盤。翰林風月三千首,寄與吳姬忍淚看。
此處不論“吳姬”是虛是實,而詞中的家國之思已躍然紙上。陳廷焯評此詞“忒酸楚”,所論甚當。這里既有“婉”,更有“悲”,一種悲愁交加、撞擊心扉的“排蕩之力”。
吳激以上的兩首詞不僅在金國流傳,還傳播到了南宋,甚至流傳到了海外。
元朝時從高麗來華,曾任西海道安廉使的李齊賢也寫有《人月圓》“馬嵬效吳彥高”一闋,句法多有效吳激之處?! ∮帧毒右卒洝份d:“高麗宰相李藏用,字顯甫,從其主入朝于元。翰林學士王鶚邀宴于第,歌人唱吳彥高《人月圓》、《春從天上來》二曲。藏用微吟其詞,抗墜中音節(jié),鶚起執(zhí)其手,嘆為海東賢人?!庇诖丝梢妳羌ち钤~《人月圓》影響之一斑。
長歌當哭是一種無奈。吳激從一出生就決定被卡在了上蒼為他預(yù)設(shè)的時代厚壁上,孤獨無援,他注定要在歷史的夾縫中老死。1142年(金皇統(tǒng)二年)的孟夏時節(jié),52歲的吳激出仕河北深州太守,僅僅三天,他就駕鶴西歸,留下了《東山集》和《東山樂府》著作二卷,走完了他作為大宋遺民,作為金朝詞壇巨擘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