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選注》__蕭滌非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1]
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2]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3]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4]
* 這雖是一首小待，但也可窺出杜甫的思想情感，因為他之所以喜雨：主要是因為它具有“潤物” 的功用。全詩不露吾字，但卻充滿喜意。[1] 春天正需要雨，而雨上就來了，豈不是 “好雨”？豈不是“知時節(jié)”？豈不可喜？看無情作有情，看無知作有知，詩人往往如此。乃字一作及，作及字，則“發(fā)生”當指萬物說。
[2] 二句流水對。實寫“好雨”。好雨也就是細雨，因而細而不驟，才能潤物。細雨之來，不為人所覺察，故曰潛入夜?！皾櫸锛殶o聲”，寫出好雨的靈魂。
[3] 二句從云黑寫雨意正濃，亦含喜意。火獨明，正是寫云俱黑的，這句是陪襯。
[4] 花著雨而濕，故加重。若暴雨，則花且受摧殘矣。黃生云：“結(jié)語更有風(fēng)味，春雨萬物無所不潤，花其一耳。三四是詩人胸襟，七八是詩人興趣。”——李文煒《杜律通解》云：“小雨應(yīng)期而發(fā)生，則知時節(jié)之當然矣，寧不謂之好雨乎？其隨鳳也，知當晝則妨夫耕作，而潛入夜焉；其潤物也，知過暴則傷其性情，而細無聲焉，是其能因風(fēng)以澤物，而不爽乎時，不違乎節(jié)矣，何喜如之？然而無聲之雨，何以知其細能潤物也，待曉看錦官城之花，垂垂而濕，較不雨尤加重焉，而下見其飄殘，北雨之所以好，此雨之所以可喜也?！卑创苏f亦能發(fā)明詩意。張謂詩“柳枝經(jīng)雨重，松色帶煙深”，則花重，實指雨濕而言。
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為人性僻耽佳句， 語不驚人死不休！[1]
老去詩篇渾漫與[2]， 春來花鳥莫深愁。[3]
新添水檻供垂釣， 故著浮搓替入舟。[4]
焉得思如陶謝手， 令渠述作與同游！[5]
* 值奇景，無佳句，故曰聊短述。聊，姑且之意。杜甫當時也許打算寫一首長詩。[1] 二句杜甫自道其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梢姸鸥ψ髟姷目嘈?。性僻，性情有所偏，這是自謙的話。不管是什么內(nèi)容，持總得有好的句子。耽，嗜好。驚人，打動讀者。死不休，死也不罷手。極言求工。
[2] 是說如今年老，已不象過去那樣刻苦琢磨。漫與，隨意付與。這話不能死看，杜老年作詩也并不輕率，不過由于功失深了，他自己覺得有點近于隨意罷了。）
[3] 此句承上而來。愁，屬花鳥說。詩人形容刻劃，就是花鳥也要愁怕，是調(diào)笑花鳥之辭。韓愈《贈賈島》詩：“孟郊死葬北邙山，從此風(fēng)云得暫閑?！庇纸资洍钊f里詩：“年年花月無閑處，處處江山怕見君?！?（《送朝天集歸誠齋時在金陵》）可以互參。
[4] 新添，初做成的。水檻，水邊木欄。故，因也。跟新字作對，是借對法。搓，木筏。
[5] 陶謝，陶淵明、謝靈運，皆工于描寫景物，故想到他們。思，即“飄然思不群”、“思飄云物外”的思。令渠句，是說讓他們來作詩，而自己則只是陪同游覽。語謙而有趣。
春水生二絕 （錄一）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shù)日不可更禁當。[1]
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2]
* 此憂水漲而作。杜甫絕句，多用方言俗語點化人詩，故特覺活潑，此亦一例。[1] 是說水漲愈來愈猛，抵當不起。二尺強，多于二尺。
[2] 末句是嘆詞。因怕淹，想到買般。
所 思
苦憶荊州醉司馬[1]，謫官樽酒定常開。[2]
九江日落醒何處？ 一柱觀頭眠幾回？[3]
可憐懷抱向人盡[4]，欲問平安無使來。
故憑錦水將雙淚， 好過瞿塘滟瀕堆！[5]
[1] 苦憶，菩苦的想念，苦字是副詞。全詩只寫苦憶二字。司馬，崔漪。因嗜酒，故稱為“醉司馬”。
[2] 嫡宮，指崔由吏部貶荊州司馬。定，是料其必然。謫宮失音。故須借酒排遣。
[3] 二句想象崔的醉態(tài)，正見樽酒常開。九江和一柱觀皆切合荊州說?！渡袝河碡暋罚骸斑^九江至于東陵?！弊⒃疲骸敖譃榫诺溃谇G州?！币恢p，宋臨川王劉義慶鎮(zhèn)江陵時所建。張說《一柱觀》詩：“奇功非長世，今馀草露臺?！眲t開元時已廢。
[4] 是說崔的滿腹牟騷，無知己可告訴，只好獨自蒲飲酒，所以悅向人盡。此人字指俗物。杜甫《秋盡》詩：“不辭萬里長為客，懷抱何時得好開？”懷抱向人盡，即懷抱不得好開。
[5] 既苦憶，又無使來，故寄詩慰問。錦水，即錦江，杜甫所居。雙淚，實指這首詩。這首詩也確實是用淚寫成的。楊倫云：“二句即太白詩‘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意?！边@是不錯的。瞿塘峽口有滟滪堆，下荊州所必經(jīng)，最險。杜甫希望自己的友誼，能給崔以溫暖，故囑咐雙淚，好生渡過滟滪堆，這種友誼，真是再深刻再純潔沒有！
絕句漫興九首 （錄六）
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1]
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丁寧！[2]
* 漫興，隨興所到。杜甫對絕句往往縱筆所之，不甚留意。但正因為如此，所以他的絕句別有一種天然標格和風(fēng)趣。
[1] 眼，指春之眼?？妥猿?，春自到，無半點相關(guān)之意，豈非無賴？無賴，本指人說，這里是罵春色。
[2] 深造次，是說花開的大快大魯莽。不管客愁怎樣，即遣花開，便教鶯語，豈非無賴？總緣人在愁中，故反覺春色無賴。
手種桃李非無主， 野老墻低還是家。[3]
恰似春風(fēng)相欺得[4]，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
[3] 二句見得不宜相欺。
[4] 相欺得，是說欺負人（野老）。得字是語助詞。有人解作春風(fēng)欺負花，非。此詩蓋嗅人偷折其花，妙在托之夜來春風(fēng)，使人不覺。墻低二字可玩。
孰知茅齋絕低小[5]，江上燕子故來頻 。[6]
銜泥點污琴書內(nèi)， 更接飛蟲打著人 。[7]
[5] 孰知，即熟知，指燕子說。張籍《省試行不由徑》詩：“田里有微徑，賢人不復(fù)行。孰知 求捷步，又恐異端成?！笨梢娛胫翘茣r俗語。絕，異常。 [6] 故來頻，故意頻頻飛來，惱恨之詞。
[7] 這句張匿解釋說：“燕啄飛蟲，蟲避之，遂擊人?！币嗫赏?。
二月已破三月來[8]，漸老逢春能幾回，
莫思身外無窮事， 且盡生前有限杯！[9]
[8] 破，突破。黃生云：“破乃破除之破，分明換卻過字，然亦必俗語如此?！?br>
[9] 這兩句好象很頹廢，其實中有激情。王嗣爽說是“亦無可奈何而自寬之詞”，這理解是對的。所以，盡管他這樣說，但并沒有這樣做，他一直愁到死，一直在關(guān)心著自身以外的許多國家大事。黃生說：“果如所言，則達矣?！逼鋵嵐缢?，應(yīng)該說是“則糟矣”。
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顛狂柳絮隨風(fēng)舞，輕薄桃花逐水流。[10]
[10] 二句正腸斷之故。仇注：“顛狂輕薄，是借人比物，亦是托物諷人。”按后來詞中往往以柳絮比喻小人，實濫觴于杜。
[11] 誰謂，猶哪知道。作意，有奢意、注意或立意等義，蓋害時俗語。杜甫《花鴨》詩：“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鳴?！睆埣墩兄芴幨俊吩??！耙褣邥S安藥灶，山人作意早經(jīng)過。”又《寄王中丞》詩：“春風(fēng)石甕寺，作意共君游?！笔Y防《玄都觀桃》詩：“紅軟滿技須作意，莫教方朔施偷將。”即其證。這里的不作意，猶言沒注意。吳見思以不作意為不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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