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熙十三年(４１７年)七月，劉裕攻克長安，秦主姚泓出降，后秦滅亡。這是自淝水之戰(zhàn)以來，東晉對北方的又一次重大勝利。劉裕的聲威更加顯赫。晉安帝下詔晉封他為宋公。
十二月， 劉裕急于做皇帝， 顧不得鞏固勝利，經(jīng)略西北，只留十二歲的幼子劉義真及部將駐守長安，自己匆匆忙忙遷回江南。次年六月，劉裕為相國，受九錫。十二月，劉裕殺晉安帝司馬德宗，立司馬德文為帝，是為晉恭帝。而關(guān)中則為夏主赫連勃所取，長安復(fù)陷。
天道將變，人人自危。尤其是敏感的詩人，更隱隱感到了禍難的臨頭。雖然這種預(yù)感有些過敏、多慮，但亂世之中，全沒了朝綱政紀(jì)，道德人倫，誰能保平安無事？前車有鑒，易代之際，在朝者固然必有禍患，在野的名士也難免麻煩。詩人憂心忡忡。義熙十三年自秋至冬，作《飲酒》詩二十首，多方地抒寫自己的感觸與情懷。
《飲酒》詩序說：“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笔捊y(tǒng)《陶淵明集·序》說：“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而寄酒為跡也?！本婆c詩，和中國歷代文人似乎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尤其那些奇才怪杰，更多是酒中仙、醉中鬼。劉伶嗜酒放誕，阮籍醉酒佯狂，李白“斗酒詩百篇”，蘇軾“酒酣胸膽尚開張”，唐伯虎“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酒能激發(fā)靈感，但這不是文人的主觀目的，而只是客觀效果。主觀上，文人縱酒，是因為心中有所郁積，借酒消愁愁更愁，喝到半醉半醒之間，不敢說的話也說出來了，不想吐的苦衷也吐出來了，所以不是酒能消愁，是酒能促人以詩文排遣愁懷。酒又是一道護身符，醉中之語不可當(dāng)真，偶有失言也不能怪罪。處于亂世的文人名士，目光比一般人銳利，看得到便難免要說，只有以酒來麻醉自己，即使說出來也可多一層遮掩，何況即使不說，不欲與世人爭，當(dāng)朝者也不放過他，那就只有整天喝得醉醺醺以免纏擾了。
陶淵明作詩不多，幾近半數(shù)與酒有關(guān)，可見酒與詩人生活、創(chuàng)作關(guān)系之密切。這固然帶來主題、詩意及用詞重復(fù)雷同的毛病，但也見出一生不得志、愁情難遣的詩人是多么的離不開酒。
無酒不能盡歡，無酒不能消憂，酒漸漸成了詩人的寄托，使他忘記一生不順，命乖運蹇，使他浮想聯(lián)翩，寄心于古圣先賢，遁跡于遠(yuǎn)古時代，使他有時也萌動壯心，追慕烈士。飲酒也使他安于田園，脫離紛亂塵世，使他能夠放其言，吐其意，縱心任情，無所顧慮?！讹嬀贫住?， 作于似醉非醉之中， 盡露酒中隱士之心跡，一展酒中隱士的風(fēng)采。
《飲酒》之一云：“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dá)人解其會，逝將不復(fù)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鄙凵盖貢r東陵侯邵平， 秦亡后， 淪為布衣，非常窮困，在長安城東種瓜為生。他種的瓜味道很美，被人稱為“東陵瓜”。詩人舉這個例子，說明人生衰榮無定，互相轉(zhuǎn)化，達(dá)觀的人懂得這個道理，貧窮時也能安恬。
《飲酒》之二云：“ 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苛不應(yīng)，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dāng)年。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dāng)誰傳？”伯夷、叔齊這樣的大善人餓死在首陽山，春秋隱士榮啟期愈老愈窮， 詩人聯(lián)想到自己越來越落魄，悲憤地指出“天道無親， 常與善人”只是空言。他們名傳后世是因為有“君子固窮”的骨氣。詩人不指望善有善報，只希望像他們一樣保持節(jié)操，并從他們身上找到了安于窮困的理由。
《飲酒》之三云：“ 道喪向千載， 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fù)能幾？ 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nèi)， 持此欲何成！” 詩人繼續(xù)表示一生浮名不為貴，應(yīng)追求永恒之道的思想?！暗馈痹谶@里是君子固窮之氣節(jié)的升華與抽象，它不可以任何具體的概念來表述， 就是那么一種理念中、思辨中的永恒的應(yīng)當(dāng)追求、堅持的東西，正因其不具體所以才讓詩人深信不疑、堅持不移， 從而成為固窮精神的可靠依托。或者可以說， 道并不存在，它只是詩人安于自己的處境的一種理由， 他找到它、設(shè)定它而安于它。如果具體為百世美名， 詩人是不大在乎死后的美名的。但它又包含了這一內(nèi)容， 如前一首， 詩人追慕古代隱者也包含了傳百世名的心理內(nèi)容。在詩人潛意識里，求道與傳百世美名有同等的價值。傳名這一實在目的，易為詩人否定，所以轉(zhuǎn)化為抽象的道， 詩人這才找到了確定不移、牢不可破的生存理由。解開心結(jié)，自己說服自己，確認(rèn)自己，有了解釋自己生存處境的理由， 詩人之心也就安寧了?！讹嬀啤分脑疲骸皸珬壶B， 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厲響思清晨，遠(yuǎn)去何所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追。勁風(fēng)無榮木， 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痹娙税炎约罕茸魇褐B，徘徊 徨，悲聲激切，后來終于找到一棵常青不衰的孤松，即詩人的隱居之地。詩人認(rèn)定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歸宿，從此永不背離。
《飲酒》之五是千余年來為人們傳頌不絕、贊譽極高的佳作，其沖淡遠(yuǎn)雅的意境，清新純美的語言，躍然行間的理趣，令后世文人欽慕不已?！?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边@四句既有“非帆動、非風(fēng)動，是為心動”的禪意，又有不拘形跡、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道心。
再看魏晉以來的許多所謂隱士，慕禪慕道慕名山名川，其心不能偏，故欲求身遠(yuǎn)，是以身之遠(yuǎn)遁強迫心之不亂，不是心靜而不覺人境之嘈雜喧囂?！?心遠(yuǎn)地自偏”因理成趣，是為理趣，千百年令無數(shù)文人才子為之傾倒，并給他們羈身官場以極大的精神安慰，善理塵中事，方為局外人，真能看破得失成敗生死榮辱，也就不在乎所事何事，所鄰何人，而總能落于塵中超物外，盡力而為，聽天由命，以順其自然之真率，縱心任情于人間世外?！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二句又令人心折。絕對的靜穆，絕對的安恬，隨意采菊，無心見山。一個“見”字，盡藏“云無心而出岫”的意境。有人換之“望”字，“望” 是著意瞻觀尋覓，全然失了詩人無心自然從容之妙。
《東坡題跋·題淵明〈飲酒〉詩后》云：“因采菊而見南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彼姾握撸?/p>
“山氣日夕佳， 飛鳥相與還?！?詩人不經(jīng)意間看見南山那邊，夕陽西下，山色瑰麗，飛鳥結(jié)伴而歸來了。他有何感觸呢？“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莊子曰：“得意忘言，得魚忘荃?！?真意可感不可言，言則必?fù)p其意，因為人的心靈感受是豐富的，多層面的，混沌多變不能截然分的，而概念的界定都是嚴(yán)密的，單一的，固定的，語言不能窮盡其意， 故老子云：“天地有大道而不言?！焙唵蔚卣f，“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倍涞膬?nèi)涵是：詩人由鳥兒們飛入南山瑰麗夕景的境，生出他在隱居之地也如鳥兒回到安樂窩巢一般的意，意與境合，怡悅的神思幻化到鳥兒身上，在夕景中感到無限欣慰與安寧?？蛇@是以詩人一生之體驗來感悟眼前景觀的，這其中包含的人生真諦豈是倦鳥知還、倦鳥歸林之類字句可以表達(dá)？又正因詩人只是無心見景，心靈自然而然地與景合，因成朦朧意境，這是無需也無暇付諸語言的。心之悟境，心境合一，物我兩忘，哪里有余心去辨此真意？而當(dāng)回過神來，意識到其間有真意時，則意已與境離，神與物分，不能以言辨之了。“欲辨已忘言” 正是物我同一，神與物游的最高審美境界，難怪神筆圣手如李杜蘇等，都對陶淵明推崇備至。非其人其生其境其心不得其意其語，蘇東坡作和陶詩數(shù)十首，也不能出此種意境，只有空余羨仰之心了。
《飲酒》之六云：“行止千萬端， 誰知非與是。是非苛相形，雷同共譽毀。三季多此事，達(dá)士似不爾。咄咄俗中愚，且當(dāng)以黃綺。”人的行為方式多種多樣，是非混淆難以分辨，而人們判斷是非常常是捕風(fēng)捉影，譽毀都是人云亦云，只有那些通達(dá)明理的人才不管別人的議論，堅持走自己的道路。夏、商、周三代的末年，就是黑白顛倒的時代，而商山四皓都能特立獨行。詩人托三季言晉末，流露出不為世人理解的痛苦和對是非不分的俗論的厭棄，也不想在俗世中惹事生非，而決心追隨商山四皓，潔身自好，以實際行動體現(xiàn)“走自己的路，由別人去說”的豁達(dá)高標(biāo)姿態(tài)。
《飲酒》之七寫詩人采菊就酒服食。“ 泛此忘憂物，還我遺世情?！毕纫槐右槐?，后來就傾壺而飲，酒至酣處，便“嘯傲東軒下”，放任之態(tài)躍然紙上。詩人愛菊，不止在它可以益壽延年，更在服食它的傲霜真氣。
《飲酒》之八借孤松為自己寫照。賦主體精神于形似之物，再以物與人之神似而喻人，是一種傳統(tǒng)的文學(xué)表現(xiàn)手段?！扒嗨稍跂|園，眾草沒其姿。凝霜珍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掛寒柯，遠(yuǎn)望時復(fù)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傲世獨立之情，于詠松中盡現(xiàn)。
《飲酒》之九通過一位農(nóng)夫與詩人的對答表現(xiàn)了詩人的心態(tài)?！扒宄柯勥甸T， 倒裳往自開”。忙亂之中上下衣都穿顛倒了， 富有生趣?！皢栕訛檎l與？田父有好懷。壺槳遠(yuǎn)見侯，疑我與時乖。”好心的農(nóng)夫提著酒來看望詩人，怪他與世不合：“襤褸茅檐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這么勸過詩人的好心人必然很多，當(dāng)然話是轉(zhuǎn)化為詩人的詩句的。“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意出《楚辭·漁夫》：“世人皆濁，何不屈其泥而揚其波？” 衣衫襤褸守窮廬，詩人未必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選擇，但他仍堅決地回答說：“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纖轡誠可學(xué)，違已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生就的脾性，很少能與世人合得來，仕固然可學(xué)，可以努力改變自己，適應(yīng)別人，但屈曲個性違背本心不是糊涂嗎？詩人在這里不只是自我標(biāo)榜，更是有自知之明，所以不打算改變己意。次年，即義熙末年，官府征詩人為著作佐郎，詩人堅辭不受，可見“吾駕不可回”不為虛語。
《飲酒》之十回顧“在昔曾遠(yuǎn)游，直至東海隅”的仕游歷程，恍然明白，“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qū)”?！皟A身營一飽”，實在不值，自己對生活要求本來不高，“ 少許便有余”。“恐此非名計”，所以“息駕歸閑居”。那么言外之意是否是隱居才為名計，是傳名的良策呢？詩人未必沒有這種念頭，但其主要意旨還是在于對竭盡全力只能求得一飽的仕途生活的否定。不能成就功業(yè)，所以棄官閑居，并非是以隱居另尋求名之計。
《飲酒》之十一對顏回、榮啟期這些賢德之士“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的遭際深深同情，無限感慨，他們的幸福并不在身后之名，而在于雖然枯槁亦能稱心，正因看得明白，詩人才認(rèn)為“稱心固為好”，而努力從貧苦中尋找自適、幸福的感覺。
《飲酒》之十二又引長公和仲理的事跡來印證自己的心態(tài)。長公即西漢人張摯，一度為官，因生性剛直而去職，從此隱居不出。仲理即東漢人楊倫，據(jù)《后漢書·儒林傳》載，楊倫初為郡文學(xué)掾，因“志乖于時”，“不能人間事”，遂去職，不復(fù)應(yīng)州郡征命。“ 講授于大澤中，弟子至千余人”。從這些人身上，詩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們的身世就是自己身世的印證。每個人都需要肯定，這種肯定往往不是來自某些客觀的標(biāo)準(zhǔn)，而是來自外界的評價。與自己心性、作為、遭際相同的人，他們和自己都未必正確，未必幸福，但他們本身就是自己正確的認(rèn)定，自覺幸福的印證。因為有人先己而行，有人與己暗合，所以詩人才能“一往便當(dāng)已，何為復(fù)狐疑”，才能“擺落悠悠談，請從余所之?！?/p>
《飲酒》之十三由醒者醉者彼此不能溝通的現(xiàn)象說明醉者大勢了然，世事通達(dá)而醒者“規(guī)規(guī)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辨”，徒然自縛的實質(zhì)，堅持自己長年獨醉的處世態(tài)度?！耙?guī)規(guī)一何愚，兀傲差若穎”。醒者終日小心翼翼是多么愚蠢，醉者放達(dá)不羈方為明智。長年獨醉，正是“世人皆醉而我獨醒?！边@固然有些偏頗，但更見出詩人心意之堅定。
《飲酒》之十四寫詩人與友人聚飲之樂?！?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醉態(tài)可掬，“ 不覺知有我，要知物為貴？”于飲中拋卻塵世紛爭，擺脫利祿之心。這才算是得了酒中深味。
《飲酒》之十五先寫詩人庭院之荒蕪、冷清，“貧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久翔鳥，寂寂天行跡”，而后慨嘆“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 深覺“若不委窮達(dá)，素抱深可惜”。詩人成天湎于酒中，極力排斥窮達(dá)、貧富之念，連庭院都疏于整治，其精神狀態(tài)之頹落可想而知。雖然這種近于自虐的放曠不足推崇，但詩人也是無可奈何，其情其狀讓人憐惜。
《飲酒》之十六與第十內(nèi)容、意旨接近，也是撫今思昔，“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徑。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竟抱固窮節(jié)， 饑寒飽所更”。只是更加突出自己的潦落、凄涼：“弊廬交悲風(fēng)，荒草沒前庭。披竭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泵瞎笘|漢人劉龔，當(dāng)時有高士張仲蔚，家境貧寒，善屬文，好詩賦，不慕名利，隱居不仕，所住的地方蓬蒿高而密，掩沒人身，時人都不注意他，只有劉龔了解他。陶淵明長夜不眠，苦待天明，悒郁之情無從傾訴，所以想有劉龔那樣的知音。
《飲酒》之十七中作者自喻為“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fēng)”而與眾不同，“清風(fēng)脫然至，見別蕭艾中”。他進(jìn)一步反思自己的棄官從隱，除重申入仕是“行行失故路”，從隱“任道或能通”外，又覺悟到即使自己淹留仕途能夠有所建樹，可鳥盡弓藏的前車之覆可鑒，他仍然不會稱心如意， 反而難免災(zāi)禍?！坝X悟當(dāng)念還，鳥盡廢良弓”，劉裕清除異己的種種暴行足以證明詩人的選擇是對的。
《飲酒》之十八通過楊雄好酒善言但有時不語的典故，含蓄地說明自己只想醉飲、不愿多言以免惹火燒身的苦衷。楊雄“觴來為之盡，是諮無不塞，”什么疑難都能解答，可碰到攻伐他國這類敏感問題，就不肯說話了。所以陶淵明總結(jié)說：“仁者用其正，何嘗失顯默?！碑?dāng)說則說，不當(dāng)說就不說，為免口舌遭禍，干脆隱跡酒中。
《飲酒》之十九內(nèi)容同第十、第十六，回顧“疇昔共長饑，投耒去學(xué)仕；將養(yǎng)不得節(jié)，凍餒固纏已。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里；冉冉星光流，亭亭復(fù)一紀(jì)”的歷程，慨嘆仕途艱難，時事多變，無所適從，“世路廓悠悠，楊生所以止”，楊生是戰(zhàn)國末時魏國人，據(jù)《淮南子·說林訓(xùn)》載：“楊子見蓬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又西晉阮藉窮途則哭，是觸動人生走投無路的愁緒。陶淵明也無路可走，只有隱居。隱居亦不能像疏廣、疏受叔侄，辭職后以皇帝及太子所賜黃金天天宴飲?！?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敝挥幸槐瓭峋屏囊宰晕浚錆M無奈的達(dá)觀。
《飲酒》之二十，歷數(shù)詩書禮樂被破壞、遺棄的災(zāi)難，含蓄地表達(dá)了讀書人歷代不受重視、滿腹詩文卻窮困潦倒的憤懣不平?！棒宿r(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fù)真?！贝菊鏄銓嵉聂宿r(nóng)時代已經(jīng)逝去了，世人變得庸碌狡詐，追名逐利， 人心不古?！凹臣臭斨雄牛瑥浛p使其淳；風(fēng)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笨鬃恿ν焓里L(fēng)，雖未出現(xiàn)太平盛世， 但也使禮樂暫得煥然一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fù)何罪，一朝成灰塵?！鼻厥蓟蕿榱遂柟探y(tǒng)治，采取愚民政策，焚書坑儒，讓天下讀書人寒心?！?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甚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痹姇瞬皇苤匾暎藗兌纪送颈甲?，不憑智識而憑投機鉆營、勾心斗角等卑俗手段謀取一官半職，不惜以人格的代價博取俸祿。詩人之與時違，性情不合是表面原因，而歷代不重視知識，不重視知識分子是根本原因。知識分子是最有力量又最軟弱無能的，其才其知得其用，就能對整個社會發(fā)生深遠(yuǎn)影響，受輕視受排擠受冷落，他們以其所長不得施展，以其所短處世謀生必定潦倒。而歷代王朝只求鞏固一家天下的統(tǒng)治，顧一時之利，不以國民長遠(yuǎn)利益為計，而以知識分子為異已力量，不能拉攏利用就排斥打擊。這就注定了知識分子的悲劇。知識分子自身的弱點則是以理想代替現(xiàn)實，不能適世以變世，所以理想未能實現(xiàn)先被現(xiàn)實擊倒。適應(yīng)才能改變，知識分子缺乏適應(yīng)能力和韌的精神，一觸即潰，先從意志上擊倒了自己，于是只能顧影自憐，孤芳自賞，只能縱情酒中，樂以忘憂?！叭魪?fù)不快飲，空負(fù)頭上巾”，歷代文人都采取這種消極逃避的姿態(tài)，他們的命運更注定了百世輪回。但陶淵明雖然無力卻是清醒的，他看到即將建立的新朝也不會重視詩書，不會重視讀書人，而只會拉攏利用或排擠打擊，所以他寧愿沉湎酒中，并且在說出憤激之語后還要托言醉酒以免追究，平生禍端，同時也是不愿看到這種現(xiàn)實，作者悲苦難言，只有以醉人醉語來自我開脫。
在《飲酒》二十首中，詩人既為自己違時而無奈，更為世事違己而充滿憤懣，既以古代隱者貧士相慰相勵，更對一生枯槁的命運產(chǎn)生懷疑，既不斷地自我排遣，更因為無從排遣而以酒自醉，因而飽含了悲凄激憤之情。同時詩人雖醉猶醒，不僅看到了生不逢時，悲守窮廬的現(xiàn)實，也能夠直面這種現(xiàn)實并為自己找到生存的理由和意義；不僅認(rèn)識到生不逢時的客觀處境，又能為自己在嘈雜紛亂的人間尋覓到一方心靈的凈土；不僅從一生的經(jīng)歷中了然注定給他的命運，也能從不幸的命運中發(fā)現(xiàn)人生的樂趣與意義。《飲酒》組詩所展示的隱者之心是充滿痛苦和不安的，所顯示的隱者之風(fēng)卻又是達(dá)觀恬靜的；所蘊含的隱者之情是凄涼迷亂的，所生發(fā)的隱者之思又是睿智和冷靜的。雖然這組詩總的基調(diào)低沉了些，但仍有一種狂風(fēng)急浪后的恬靜。以《飲酒》詩觀酒中隱士，可悲可嘆，可羨可贊，可慕不可追，堪憐堪惜不堪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