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構(gòu)第五
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其頭如何起、尾如何結(jié)，方始選韻，而后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詞云“曲曲屏山，夜涼獨(dú)自甚情緒”，于過片則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則曲之意脈不斷矣。（《詞源》卷下）
大詞之料，可以斂為小詞；小詞之料，不可展為大詞。若為大詞，必是一句之意引而為兩三句，或引他意入來捏合成章，必?zé)o一唱三嘆。如少游《水龍吟》云“小樓邊苑橫空，下窺繡縠雕鞍驟”，猶且不免為東坡見誚。（同上）
制詞須布置停勻，血脈貫穿，過片不可斷曲意，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詞旨》）
作大詞，先須立間架，將事與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間只鋪敘，過處要清新，最緊是末句，須是有一好出場方妙。小詞只要此新意，不可太高遠(yuǎn)，卻易得古人句，同一要練句。（《樂府指迷》）
作長詞最忌演奏，如蘇養(yǎng)直“獸環(huán)半掩”，前半皆景語也。至“漸迤邐、更催銀箭，何處貪歡，猶系驕馬。旋剪燈花，兩點(diǎn)翠眉誰畫。香滅羞回空帳里，月高猶在重簾下。恨疏狂，待歸來、碎揉花打”，則觸景生情，復(fù)緣情布景，節(jié)節(jié)轉(zhuǎn)換，秾麗周密，譬之織錦家，真竇氏回氏梭也。（一云潘元質(zhì)作。）（《皺水軒詞筌》）
小調(diào)要言短意長，忌尖弱。中調(diào)要骨肉停勻，忌平板。長調(diào)要操縱自如，忌粗率。能于豪爽中著一二精致語，綿婉中著一二激厲語，尤見錯(cuò)綜。（沈謙《填詞雜說》）
小令、中調(diào)，有排蕩之勢者，吳彥高之“南朝千古傷心事”、范希文之“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是也。長高極狎昵之情者，周美成之“衣染鶯黃”、柳耆卿之“晚晴初”，是也。于此足悟偷聲變律之妙。（同上）
詞要不亢不卑，不觸不悖，驀然而來，悠然而逝；立意貴新，設(shè)色貴雅，構(gòu)局貴變，言情貴含蓄。如驕馬弄銜而欲行，粲女窺簾而未出，得之矣。（同上）
毛稚黃曰：“前半泛寫，后半專敘，蓋宋詞人多此法。如子瞻《賀新郎》后段只說榴花，《卜算子》后段只說鳴雁，周清真寒食詞后段只說邂逅，乃更覺意長。”（《古今詞論》）
又曰：“填詞，長調(diào)不下于詩之歌行長篇。歌行猶可使氣，長調(diào)使氣，便非本色。高手當(dāng)以情致見佳。蓋歌行如駿馬驀坡，可以一往稱快；長歌如嬌女步春，旁去扶持，獨(dú)行芳徑，徙倚而前，一步一態(tài)，一態(tài)一變，雖有強(qiáng)力健足，無所用之?！保ㄍ希?/span>
鄒程邨曰：“朱承爵《存余堂詩話》云：‘詩、詞雖同一機(jī)杼，而詞家意象，與詩略有不同。句欲敏，字欲捷，長篇須曲折三致意，而氣自流貫，乃得?！苏Z可為作長調(diào)者法。蓋詞至長調(diào)，變已極矣。南宋諸家，凡偏師取勝者，莫不以此見長。而梅溪、白石、竹山、夢窗諸家，麗情密藻，盡態(tài)極妍，要其瑰琢無不有蛇灰蚓線之妙，則所謂一氣流貫也?！保ㄍ希?/span>
詞筆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為曲折。以曲折藥直率，即已落下來。昔賢樸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學(xué)養(yǎng)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錯(cuò)認(rèn)真率為直率，則尤大不可耳。（《蕙風(fēng)詞話》卷一）
詞能直，固大佳。顧所謂直，誠至不易。不能直，分也。當(dāng)于無字處為曲折，切忌有字處為曲折。（同上）
詞不嫌方。能圓，見學(xué)力；能方，見天分。但須一落筆圓，通首皆圓；一落筆方，通首皆方。圓中不見方，易；方中不見圓，難。（同上）
作詞須知“暗”字訣。凡暗轉(zhuǎn)、暗接、暗提、暗頓，必須有大氣真力斡運(yùn)其間，非時(shí)流小惠之筆能勝任也。駢體文亦有暗轉(zhuǎn)法，稍可通于詞。（同上）
詞亦文之一體。昔人名作，亦有理脈可尋，所謂蛇灰蚓線之妙。如范石湖《眼兒媚*萍鄉(xiāng)道中》云：“酣酣日腳紫煙浮，妍暖試輕裘。困人天氣，醉人花底，午夢扶頭。
馮深居《喜遷鶯》云：“涼生遙渚。正綠芰擎霜，黃花招雨。雁外漁燈，蛩邊蟹舍，絳葉表秋來路。世事不離雙鬢，遠(yuǎn)夢偏欺孤旅。送望眼，但憑舷微笑，書空無語。
蕭東父《齊天樂》云：“軟玉分裯，膩云侵枕，猶憶噴蘭低語?！倍屍G極矣，卻不墮惡趣。下云：“于今最苦。甚怕見燈昏，夢游間阻?！睒O合疏密相間之法。（同上卷三）
按綜觀諸家所論，一調(diào)之中，以起、結(jié)、過拍為最要。短調(diào)以言短意長為正體，而忌尖弱平板；長調(diào)以局勢變換而氣脈貫串為要?jiǎng)t，而忌粗率冗復(fù)。蓋短調(diào)出于絕句，貴能含蓄；長調(diào)則非出于歌行，故不可使氣，而貴婉轉(zhuǎn)含蓄。然短調(diào)亦有以排蕩見長，長調(diào)亦有以敷敘取勝者。但排蕩而非粗厲，敷敘而非漫衍，斯不傷真美而仍為佳詞也。
又按文藝之美有二要焉：一曰，條貫；二曰：錯(cuò)綜。條貫者，全體一致融注之謂也；錯(cuò)綜者，局勢疏蕩轉(zhuǎn)變之謂也。錯(cuò)綜之極而仍不失全體融注之精神，條貫之極而不失局勢轉(zhuǎn)變之德性，此彥和所謂體勢相偶合也。條貫、錯(cuò)綜，各有兩面：一主于情意；一主于筆姿，而筆姿又隨情意以設(shè)施者也。況君所謂“一落筆圓”則“通首皆圓”，“一落筆方”則“通首皆方”，條貫之以筆姿言者也，而情意在焉。彭所謂須氣脈貫穿，況君所謂“有理脈可尋”，條貫之以情意言者也，而筆姿在焉。賀黃公所謂“觸景生情，復(fù)緣情布景，節(jié)節(jié)轉(zhuǎn)換”，錯(cuò)綜之以情意言者也，而筆姿在焉。沈東江所謂“豪爽中著一二精致語，綿婉中著一二激厲語”，況惠風(fēng)所謂“疏密相間”，錯(cuò)綜之以筆姿言者也，而情意在焉。至況君所謂“暗轉(zhuǎn)、暗接、暗提、暗頓”，即“無字處為曲折”之詮釋，雖似以筆姿言，而實(shí)主情意立論。知“暗”字訣，然后極委曲婉轉(zhuǎn)，而仍不失其能直，然后直非率易，而曲亦非矯揉。此自然之妙文，而規(guī)矩之極致也。
詞之難于令曲，如詩之難于絕句，不過十?dāng)?shù)句，一句一字閑不得。末句最當(dāng)留意，有有余不盡之意，始佳。當(dāng)以唐《花間集》中韋莊、溫飛卿為則。又如馮延巳、賀方回、吳夢窗，亦有妙處。至若陳簡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之句，真是自然而然。大抵前輩不留意于此，有一兩曲膾炙人口，余多鄰乎率。近代詞人卻有用力于此者，倘以為專門之學(xué)，亦詞家之射雕手。（《詞源》卷下）
過處多是自敘。若才高者，方能發(fā)起別意，然不可太野，走了聲原意。（同上）
結(jié)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jié)情最好。如清真之“斷腸院落，一簾風(fēng)絮”，又“掩重關(guān)、偏城鐘鼓”之類是也?；蛞郧榻Y(jié)尾，亦好。往往輕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時(shí)廝見何妨”，又云“夢魂凝想鴛侶”之類，便無意思，亦是詞家病，卻不可學(xué)也。（同上）
詞起、結(jié)最難，而結(jié)尤難于起，蓋不欲轉(zhuǎn)入別調(diào)也?！昂舸湫錇榫琛?，“倩……盈盈翠袖，搵英雄淚”，正是一法。然又須結(jié)得有“不愁明月盡，自有夜明珠”之妙乃得。美成《元宵》云“任舞休歌罷”，則何以稱焉。（《七頌堂詞繹》）
美成春恨《漁家傲》，以“黃鸝久住如相識(shí)”，“簾前重露成涓滴”作結(jié)，有離鉤三寸之妙。（同上）
古人多于過變乃言情，然其意已全于上段。若另作頭緒，不成章矣。（同上）
填詞結(jié)句，或以動(dòng)蕩見奇，或以迷離稱雋，著一實(shí)語，敗矣?？挡伞罢卿N魂時(shí)候也，撩亂花飛”，晏叔原“紫騮認(rèn)得舊游蹤，嘶過畫橋東畔路”，秦少游“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深得此法。（《填詞雜說》）
張砥中曰：“凡詞前后兩結(jié)，最為緊要。前結(jié)如奔馬收韁，須勒得住，尚存后面地步，有住而不住之勢。后結(jié)如眾流歸海，要收得盡，回環(huán)通首源流，有盡而不盡之意。”（《古今詞論》）
詞起、結(jié)最難，而結(jié)尤難于起。結(jié)有數(shù)法：或拍合；或宕開；或醒明本旨；或轉(zhuǎn)出別意；或就眼前指點(diǎn)；或于題外借形。不外《白石詩說》所云“辭意俱盡”、“辭盡意不盡”、“意盡辭不盡”三者而已。（《論詞隨筆》）
詩重發(fā)端，惟詞亦然。長調(diào)尤重。有單起之調(diào)，貴突?；\罩，如東坡“大江東去”是。有對起之調(diào)，貴從容整煉，如少游“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是。（同上）
近人作詞，起處多用景語虛引，往往第二韻方約略到題。此非法也。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shí)不宜虛，便當(dāng)籠罩全闕，它題便挪移不得。唐李程作《日五色賦》，首云：“德動(dòng)天鑒，祥開日華?！彪m篇幅較長于詞，亦以二句隱括之，尤有弁冕端凝氣象。此旨可通于詞矣。（《蕙風(fēng)詞話》卷一）
曲有煞尾，有度尾。煞尾如戰(zhàn)馬收韁；度尾如水窮云起。（見《董解元西廂記》眉評）煞尾，猶詞之歇拍也。度尾，猶詞之過拍也。如水窮云起，帶起下意也。填詞則不然。過拍只須結(jié)束上段，筆宜沉著；換頭另意另起，筆宜挺勁。稍涉曲法，即嫌傷格。此詞與曲之不同也。（同上）
作慢詞，起處必須籠罩全闕。近人輒作景語徐引，乃至意淺筆弱，非法甚矣。元曾允元為《草堂詩余》之殿，其《水龍吟*春夢》起調(diào)云“日高深院無人，楊花撲帳春云暖”，從題前攝起題神。已下逐層意境，自能迤儷入勝。其過拍云“盡云山煙水，柔情一縷，又暗逐、金鞍遠(yuǎn)”，尤極迷離惝怳、非霧非花之妙。（同上卷三）
彭會(huì)心《拜星月慢*祠壁宮姬控弦可念》末段云：“多生不得丹青意，重來又、花鎖長門閉。到夜永、笙鶴歸時(shí)，月明天似水?！比ヂ房~緲中仍收束完密，神不外散，是為斫輪手。世之以空泛定景語為“江上峰青”者，直未喻個(gè)中甘苦也。（同上）
按諸家論填詞起、結(jié)皆同。惟結(jié)有過拍與歇拍兩種，過拍辭意，張氏以“往而不住”為合，況君則謂“只須結(jié)束上段”，而已“帶起下意”為曲法。吾從張說。蓋張氏之言與玉田、輔之所謂過片不可斷意之旨相同。宋詞如此者頗多。況君之意，大抵專指后段另起意者言耳。蓋后段另起意者，其意亦必與前段一致，特?fù)Q筆另起，則過拍自以結(jié)束上段之意為佳也。至況君論起處，極當(dāng)。發(fā)端之辭，貴能開門見山，不可空泛。如能從題前著筆，精神猶易振起。又有以掃為生之法，如歐陽永叔《采桑子》“群芳過后西湖好”，周清真《齊天樂》“綠蕪凋盡臺(tái)城路，殊鄉(xiāng)又逢秋晚”之類是也（譚復(fù)堂《詞辨》評語）。有先將題意說了，隨即側(cè)入另生一意者，如吳夢窗《憶舊游》“送人猶未苦，苦送春、隨人去天涯”，張玉田《解連環(huán)》“楚江空晚，悵離群林心如里，恍然驚散”之類是也（復(fù)堂謂為飛鳥側(cè)翅式）。有先說一層，隨即歸到題意者，如姜白石《齊天樂》“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張玉田《臺(tái)城路》“十年前事翻疑夢，重逢可憐俱老”之類是也。有起句之前似有無限之語，而起處乃從千回百轉(zhuǎn)中突然而發(fā)者，如李易安《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徐干臣《二郎神》“悶來彈雀，又?jǐn)囁?、一簾花影”之類是也。至一起籠罩全首之語亦自有別，東坡之“大江東去”，“明月幾時(shí)有”與梅溪之“巧沁蘭心，偷粘草甲”、“草腳愁蘇，花心夢醒”有天工人巧之殊，而東坡之“似花還似非花”與章質(zhì)夫之“燕忙鶯懶芳?xì)垺庇扔X有河伯見海之喚。學(xué)者茍能比勘，則法不勝矣。結(jié)句大約不出景結(jié)、情結(jié)兩種。情結(jié)以動(dòng)蕩見奇；景結(jié)以迷離稱雋。各家舉例，可以參玩。小令尤以結(jié)語取重，必通首蓄意、蓄勢，于結(jié)句得之，自然有神韻。如永叔《采桑子》前結(jié)“垂柳闌干盡日風(fēng)”，后結(jié)“雙燕歸來細(xì)雨中”，神味至永，蓋芳歇紅殘，人去春空，皆喧極歸寂之語，而此二句則至寂之境，一路說來，便覺至寂之中，真味無窮，辭意高絕。又如子野“沉恨細(xì)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一結(jié)，使通首所寫離思至此零點(diǎn)有精神百倍之勢；而子京“整了翠鬟勻了面，芳心一雨情何限”，工力悉敵，而風(fēng)度超妙則尚勝一籌。長調(diào)，如張功甫《滿庭芳》詠促織，以“今休說，從渠床下，涼夜聽孤吟”作結(jié)，則通首皆遲暮之感，而非泛敘促織之事矣；秦少游《滿庭芳》敘離思，以“憑闌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作結(jié)，則通首皆索居之情，而非空寫治游之事矣。又有結(jié)句還顧起句，收足全首者，如柳耆卿《八聲甘州》結(jié)句“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過顧“對瀟瀟暮雨灑江天”，而通首皆倚闌干凝愁之情事也；薩都剌《百字令》結(jié)句“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回顧“石頭城上，望夫低吳楚，眼空無物”，而通首皆登城觸目之情事也；詹天游《齊天樂》結(jié)句“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說”，而通首皆傷心慘目之情事矣。又有結(jié)句飏開，別出一意而余音不盡者，如李易安《壺中天慢》本寫春閨愁思，而結(jié)句乃曰“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王沂孫《齊天樂》本詠秋樹鳴蟬，而結(jié)句乃曰“謾想薰風(fēng)，柳絲千萬縷”，皆用反面映托，而情味更深。至前、后段之章法，或先點(diǎn)染情中之景，后入景中之情，或先追敘往時(shí)情事，后寫眼前景物，或兩段平列，而互相映照，初無一定之法，大抵依據(jù)吾心所感之先后而言，自成片段。蓋根于心，事在文先，惟虛靜者能令所感分明澄澈，故形諸筆墨，合自天然矩度。今為學(xué)示例，姑就古詞成法細(xì)繹一二耳。學(xué)者于讀詞之頃隨時(shí)研討，自能深得也。詞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折拍搭襯副得去，于好發(fā)揮筆力處，極要用工，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jié)可也。如東坡詞云：“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庇衷疲骸按荷?，二分塵土，一分流水?！比缑莱伞讹L(fēng)流子》云：“鳳閣繡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比缡钒钋浯河暝疲骸芭R斷岸、新綠生時(shí)，是落紅、帶愁流處?！睙粢乖疲骸白詰z詩酒瘦，難應(yīng)接、許多春色?！比鐓菈舸暗庆`巖云：“連呼酒，上琴臺(tái)去，秋與云平。”閏重九云：“簾半卷，帶黃花、人在小樓?！苯资稉P(yáng)州慢》云：“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贝私云揭字杏芯浞ā＃ā对~源》卷下）
詞之語句，太寬則容易，太工則苦澀。如起頭八字相對，中間八字相對，卻須用功著一字眼，如詩眼亦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稍寬，庶不窒塞，約莫太寬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覺精粹。此詞中之關(guān)鍵也。（同上）（按此即況蕙風(fēng)所謂“疏密相間之法”。）
遇兩句可作對，便須對。短句須剪裁齊整。遇長句，須放婉曲，不可生硬。（《樂府指迷》）
長調(diào)最難工，蕪累與癡重同忌，襯字不可少，又忌淺熟。（《七頌堂詞繹》）
詞中對句，正是難處，莫認(rèn)作襯句。至五言對句、七言對句，使觀者不作對疑，尤妙。（同上）
詞以自然為尚。自然者，不雕琢，不假借，不著色相，不落言詮也。古人名句，如“梅子黃時(shí)雨”，“云破月來花弄影”不外自然而已。（《論詞隨筆》）
運(yùn)用書卷，詞難于詩。稼軒《永遇樂》，岳倦翁尚謂其用事太實(shí)。然亦有法：材富，則約以用事之；語陳，則新以用之；事熟，則生以用之；意晦，則顯以用之；實(shí)處間以虛意；死處參以活語。如詞不能堆垛書卷以夸典博，然須有書卷之氣味。胸?zé)o書卷，襟懷必不高妙，意趣必不古雅。其詞非俗即腐，非粗即纖。故山谷稱東坡《卜算子》詞：“非胸中有萬卷書，……孰能至此?！保ㄍ希?/span>
詞中對句，貴整煉工巧、流動(dòng)脫化，而不類于詩、賦。史梅溪之“做冷欺花，將煙困柳”，非賦句也；將晏叔原之“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晏元獻(xiàn)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shí)燕歸來”非詩句也。然不工詩、賦，亦不能為絕妙好詞。（同上）
詞之體各有所宜，如吊古，宜悲慨蒼涼；紀(jì)事，宜條暢滉漾；言悲，宜嗚咽悠揚(yáng)；述樂，宜淋漓和暢；賦閨房，宜旖旎嫵媚；詠關(guān)河，宜豪放雄壯。得其宜，則聲情合矣。若琴瑟專一，便非作家。（同上）
填詞之難，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經(jīng)前人說過。自唐、五代已還，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語留待我輩驅(qū)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靈流露；曰書卷醞釀。性靈關(guān)天分；書卷關(guān)學(xué)力。學(xué)力果充，雖天分少遜，必有資深逢源之一日。書卷不負(fù)人也。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茍無學(xué)力，日見其衰退而已。江淹才盡，豈真夢中人索還囊錦耶。（《蕙風(fēng)詞話》卷一）
詞貴意多。一句之中，意亦忌復(fù)。如七字一句，上四是形容月，下三勿再說月，或另作推宕，或旁面襯托，或轉(zhuǎn)進(jìn)一層，皆可。若帶寫它景，僅免犯得，尤為易易。（同上）
作詞不拘說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已也，出之太易或太難，皆非妙造。難、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于情景真，書卷足，所謂“滿心而發(fā)、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同上）
《小山詞*阮郎歸》云：“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xiāng)。
東坡《青案*用賀方回韻送伯固歸吳中》歇拍云：“作個(gè)歸期天已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鄙先湮礊樯跗G?！霸鴿裎骱辍笔乔逭Z，非艷語，與上三句相連屬，遂成奇艷、絕艷，令人愛不忍釋。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詞猶為非其至者，后學(xué)已未易橅仿其萬一。（同上）
《鶴林詞*祝英臺(tái)近*春日感懷》云：“有時(shí)低按銀箏，高歌《水調(diào)》，落花處、紛紛人境?！毕露Z，人人能道；上七字妙絕，似乎不甚經(jīng)意，所謂“得來容易卻艱辛”也。（同上）
曾同季《點(diǎn)絳唇*賦芍藥》云：“君知否？畫闌幽處，留得韶光住?！睂こＲ庵兄裕∷莆唇?jīng)人道?！朵较场非邦}云：“濃云遮日惜紅妝?！彼^仁者見之謂仁。（同上）
牟端明《金縷曲》云：“撲面胡塵渾未掃，強(qiáng)歡謳、還肯軒昂否？”蓋寓黍離之感。昔史遷稱項(xiàng)王悲歌慷慨；此則歡歌而不能激昂。曰“強(qiáng)”、曰“還肯”，其中若有甚不得已者。意愈婉，悲愈深矣。（同上）
宋汪晫《康範(fàn)詩余*水調(diào)歌頭*次韻荷凈亭小集》云“落日水亭靜，藕葉勝花香”，與秦湛“藕葉香風(fēng)勝花氣”同意。藕葉之香，非靜中不能領(lǐng)略。凈而后能靜，無塵則不囂矣。只此起二句，便恰是詠荷凈亭，不能移到它處，所以為佳。（同上）
《白石詞》：“少年情事老來悲?！彼沃旆洌骸岸駯|事它年淚?！倍Z合參，可悟一意化兩之法。宋周端臣《木蘭花慢》云“開簾放入窺窗月，且盡新涼睡美休”，瀟瀟疏俊極矣。尤妙在上句“窺窗”二字。窺窗之月，先已有情。用此二字，便覺曲折而意多。意之曲折，由字里生出，不同矯揉鉤致，不墜尖纖之失。（同上卷三）
按劉彥和曰：“夫設(shè)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者?！庇衷唬骸胺蛉酥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惫手渲谄拢陵P(guān)重要，而句之訓(xùn)“局”，尤具精義。蓋一句之字，長不過八九，意行其中，彌見局促，貴能位置得宜。玉田所謂“一字閑不得”，蕙風(fēng)所謂“詞貴意多，一句之中，意亦忌復(fù)”，皆言位置之當(dāng)合宜也。至如何方能合宜，則況君“性靈”、“書卷”二語盡之矣。有性靈則易者不率；有書卷則能難者不澀。難、易之間，措置均宜，則意多不癡重，意少亦不蕪累。玉田“襯副”之說，尤屬通方論，其“好發(fā)揮筆力處，極要用工，不可輕易放過”數(shù)語，至為重要。如無此等句，而通首襯副，則亦木偶而已。至何處方為好發(fā)揮處，經(jīng)營既熟，自然遇之。況君所舉各句即為佳例。此等處，往往看似平易，卻甚艱辛，惟能手方不致忽略，且能于上下句位置得宜，自然精神煥發(fā)。間嘗論東坡《后赤壁賦》“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十六字，無一字一句可顛倒。而“人影”二句，庸手為之，必至互易。蓋“木葉盡脫”，必在“霜露既降”后，而“人影在地”，則在“木葉盡脫”后，至“仰見明月”，則因見地有人影，而后仰視，而后知月出也。此中次第，一絲不容或紊。且一一天成，絕非矯揉鉤致而得。惟常人無此閑情逸致，故易忽視，而不能領(lǐng)略。文人用心靜細(xì)，于此見之。必有此句，而后能有此句。且如此等句，即謂之“滿心而發(fā)，肆口而成”者，亦無不可也。況君所舉各例，即可以此理通之。
又按屬對宜自然，使人不疑為對句，與玉田“卻須用功”之論，理似相反，而實(shí)相成，所謂自然從追琢中出也。陸輔之《詞旨》摘名家對句凡三十八則，今附錄于后，以為初學(xué)取法之助：
小雨分山，斷云籠日。
煙橫山腹，雁點(diǎn)秋容。
問竹平安，點(diǎn)花番次。
穉柳蘇睛，故溪歇雨。
虛閣籠云，小簾通月。
蟬碧勾花，雁紅攢月。
落葉霞飄，敗窗風(fēng)咽。
風(fēng)拍波驚，露零秋冷。
花匣幺弦， 象奩雙陸。
珠蹙花輿，翠翻蓮額。
汗粉難融，袖香新竊。
……
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gè)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語。如賀方回、吳夢窗皆善于煉字面，多于溫庭筠、李長吉詩中來，字面亦詞中之起眼處，不可不留意也。（《詞源》卷下）
詞與詩不同。詞之句語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推疊實(shí)字，讀且不通，況付之雪兒乎？合用虛字呼喚，單字如“正”、“但”、“甚”、“任”之類，兩字如“莫是”、“還又”、“那堪”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端”、“又卻是”之類。此等虛字，卻要用之得其所，若使盡用虛字，句語又俗，雖不質(zhì)實(shí)，恐不無掩卷之謂。（同上）
要求字面，當(dāng)看溫飛卿、李長吉、李商隱及唐人諸家詩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摘用之。即如《花間集》小詞，亦多好句。（《樂府指迷》）
重字良不易，錯(cuò)錯(cuò)與忡忡之類是也。然須另出，不是上句意，乃妙。（《七頌堂詞繹》）
詞人用語助入詞者甚多，入艷詞者絕少，惟秦少游“悶則和衣?lián)怼?，新奇之甚。用“則”字，亦僅見此詞。（《金粟詞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cái)?shù)。金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tái)路。
詞有疊字，三字者易，兩字者難，要安頓生動(dòng)。（《蓮子居詞話》卷三）
《空同詞》喜煉字?！镀兴_蠻》云：“系馬短亭西，丹楓明酒旗。”《南柯子》云：“碧天如水印新蟾?！薄度罾蓺w》云：“綠情紅意兩逢迎，扶春來遠(yuǎn)林?！庇衷疲骸傲_衣金鏤明。”兩“明”字、“印”字、“扶”字，并從追琢中出。又《鷓鴣天》云“瑩然初日照芙蕖”，能寫出美人精神；《浪淘沙*別意》云“花霧漲冥冥，欲雨還晴”，能融景入情，得迷離惝恍之妙：皆佳句也?！皾q”字亦煉。《行香子》云：“十年心事，兩字眉婚。”“眉婚”二字新奇，殆即目成之意，未詳所本。（《蕙風(fēng)詞話》卷二）
詞家煉字法斷不可少。韓子耕《浪淘沙》云：“試花霏雨濕春晴。三十六梯人不到，獨(dú)喚瑤箏?！泵钤凇皾瘛弊?、“喚”字。（同上）
黃東甫《柳梢青》云：“花驚寒食，柳認(rèn)清明?！薄绑@”字、“認(rèn)”字，屬對絕工。昔人用字不茍如是，所謂詞眼也。（同上）
李周隱《小重山》云：“畫檐簪柳碧如城。一簾風(fēng)雨里、過清明。”又云：“紅塵沒馬翠埋輪。西泠曲，歡夢絮飄零?！薄棒ⅰ惫?、“沒”字、“埋”字，并力求警煉，造語亦佳。（同上）
清姒學(xué)作小令，未能入格。偶幡？《中州樂府》得劉仲尹“柔桑葉大綠團(tuán)云”句，謂余曰：“只一‘大’字，寫出桑之精神，有它字以易之否？”斯語其庶幾乎。略知用字之法。（同上卷三）
馮士美《江城子》換頭云：“清歌皓齒艷明眸。錦纏頭，若為酬。門外三更，燈影立驊騮?！薄伴T外”句，與姜石帚“籠紗未出馬先嘶”意境略同?！膀戲t”字近方重，入詞不易合色。馮句云云，乃適形其俊?？芍譄o不可用，在乎善用之耳。其過拍云：“月下香云嬌墮砌?；庵?，酒光浮?！币嗥G絕、清絕。（同上）
劉無黨《錦堂春*西湖》云：“墻角含霜樹靜，樓頭作雪云垂?！薄办o”字、“垂”字，得含霜作雪之神。此實(shí)字呼應(yīng)法，初學(xué)最宜留意。（同上）
“舊話不堪長”，趙青山《望海潮》句。葉“長”字雋。儻易為“詳”，則尋常，無韻致矣?？晌蛴米种ā＃ㄍ希?/span>
明湯胤績，字公讓，……《浣溪沙》云：“燕壘雛空日正長，一川殘雨映斜陽。鸕鶿曠翅滿魚梁。
《唐秣陵崔夫人墓志》，相傳即《會(huì)真記》之鶯鶯。拓本甚舊?；蜃黝}詞，就余商定。有“箋碧凝塵”句，“凝”字未愜，屢易字仍未安，最后得“棲”字，不禁拍案叫絕。此煉字之法也。（同上）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人間詞話》）
按彥和論文，特著《煉字》一篇。其言曰：“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逼洹段锷菲撛娙藸钗镏t曰：“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婉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時(shí)空之容，‘漉漉’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xué)草蟲之韻。皎日、慧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fù)思經(jīng)千載，將何易奪?！狈蛭飸B(tài)萬殊，人情千變。以千變之民表擬萬殊之態(tài)，用萬殊之態(tài)托千變之情，而功績寄于一二字。其間隱顯、重輕，斟酌損益，大費(fèi)經(jīng)營，而權(quán)責(zé)止于手與心，豈非至難之事乎。然而茍能了然于心，則其出諸手也自易。蓋物以情觀者也，情志清明，則物無隱貌；手寫吾心者也，心象澄澈，則手無遁形。由是言之，觀物之功在于養(yǎng)情，而煉字之要尤在煉心矣。昔賢評品詩詞，每喜摘其用字精工之句以示后人，而不究極其理。后人見古人欣賞在此，又愛其新奇，遂亦致力于此，而不深天津市其本。故或務(wù)于字面推敲，或乞靈于古人詩句，縱能出奇，要非修辭立誠之道。其極也，必至飣餖堆砌、纖巧伶俐不止。故特著彥和之論，以為群言之宗。主學(xué)者先明舍人之言，后覽諸家之說，則于茲事本未，無顛倒之失矣。
馀論第七
詞既成，試思前后之意不相應(yīng)，或有重疊句意，又恐字面粗疏，即為修改。改畢，凈寫一本，展之幾案間，或貼之壁，少頃再觀，必有未穩(wěn)處，又須修改；至來日再觀，恐又有未盡善者；如此改之又改，方成無瑕之玉。倘急于脫稿，倦事修擇，豈能無病，不惟不能全美，抑且未協(xié)音聲。作詩者且猶旬鍛月煉，況于詞乎。（《詞源》卷下）
佳詞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詞之法，如一句之中有兩字未協(xié)，試改兩字，仍不愜意，便須換意，通改全句。牽連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來句意。愈改愈滯也。（《蕙風(fēng)詞話》卷一）
改詞須知挪移法。常有一兩句語意未協(xié)，或嫌淺率。試將上下互易，便有韻致?；騼梢饪s成一意，再添一意，更顯厚。此等倚聲淺訣，若名手意筆兼到，愈平易，愈渾成，無庸臨時(shí)掉弄也。（同上）
按此皆詞家自道甘苦之言，亦初學(xué)最宜留意之事。不可倦于修擇，以自然二字文飾。須知極自然之作，必從極不自然中層層修改而出。關(guān)于此事，昔撰《文學(xué)中相反相成之義》一文，論之甚詳。文中曾引皎然《詩式》之說而后引申其義，亦可以發(fā)張、況未發(fā)之奧也。
皎然《詩式》論取境曰：“或云：詩不假修飾，任其丑樸，但風(fēng)韻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無鹽闕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zhì)。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shí)，須至難至險(xiǎn)，始見奇句；成篇之后，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時(shí)意靜神王，佳句縱橫，若不可遏，宛若神助；不然蓋由先積精思，因神王而得乎？”皎然此論，可謂能發(fā)雕琢之奧義者矣，惜夫人之不深察也。蓋古今佳作，未有不經(jīng)鍛煉之功者。其理至明。當(dāng)其將成之時(shí)，莫不至難至險(xiǎn)，及其既成之后，又必不存鎚鑿之跡而自然華妙，乃為高手。譬如良工之治玉然。未成之時(shí)，則鑿跡宛然；既成之后，則明潤悅懌。然而匠人未聞出其鑿跡宛者求售，而人之市玉者，亦未聞舍明潤悅懌者而求鑿跡宛然者。蓋不有鑿跡宛然者，則不能明潤悅懌；玉必明潤悅懌，而后其美質(zhì)乃彰也。為文何獨(dú)不然。自然之美，豈矢口所能道，要當(dāng)有雕琢之功，而后可見也。皎然所云“先積精思，因神王遭遇得”，則句“若神助”，其義至精當(dāng)。蓋作者每當(dāng)天機(jī)流暢、興會(huì)標(biāo)舉之時(shí)，忽得佳句，看似無奇，實(shí)非偶得。曹植援牘，若成誦在心，借書于手；王粲屬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此二者固由才思敏捷，亦非絕無學(xué)力。可能當(dāng)其平居沉冥思索之時(shí)，即可以助倉卒臨文之用。杜甫作詩，古稱下筆如有神助，然而老杜固嘗言之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下筆有神，必在讀破萬卷之后，則亦非淺學(xué)者所能妄擬矣。
雖然廢雕琢之功者，固不可造自然之境；而功之未至者及為之太過者，亦足以損天真而減聲價(jià)也。故雕琢之事，自有適宜之限度。能達(dá)于適宜之限度者，增一分則太過，減一分則不及，尋之不見鎚鑿之痕，覽之惟有天然之妙。當(dāng)此之時(shí)，其酣暢舒愉、洽心當(dāng)意，有非可言說者存，故東坡謂行文為至樂之事也。歷來作家，往往因此適宜之限度難得，而積日夕之力以求之。其冥心苦索，成有如士衡所謂“攬營魂以探頤，頓精爽以自求”者。薛道衡之閉門臥索、賈島之手作推敲、李賀之嘔心瀝肝，每至于忘形、廢事而不自知者，皆以求洽心當(dāng)意而未得也。故文學(xué)之事，其至難之端不在雕琢之工致，而在雕琢有適宜之限度。古代名手之作，原稿多不可見。其用心之苦，遂非后人所能知。然而偶爾流傳之句，吾人得之，大可供研究之用。例如：杜甫曲江對酒詩“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shí)兼白鳥飛”一聯(lián)，原稿上句作“桃花欲共楊花語”。今即此二句比較之：“欲共語”三字，不免有矯揉造作之狀，而“細(xì)遂落”三字，則自然工穩(wěn)；且“細(xì)遂”二字含意無窮，固不止“欲共語”之一意也。他如洪邁《容齋隨筆》載，王荊公“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一句，初作“又到”，圈去，注曰“不好”，改為“過”，又圈去，改為“入”，旋又改為“滿”，如是改至十許字，始定為“綠”。又黃魯直“高蟬正用一枝鳴”一句，“用”字初作“抱”，又改曰“占”、曰“在”、曰“帶”、曰“要”，至“用”字始定。凡此所記，豈故為煩瑣，亦以適宜之限度，求之正自不易也。
按今人動(dòng)譏古人鍛煉之功，以為損自然之美，其粗淺之見，實(shí)不值一哂。又填詞者每以辛稼軒出語天然，以為易學(xué)，群起效之。不知稼軒之看似平易，亦在讀破萬卷之后，加以天情開朗、工力深厚，故能渾然脫去畦町。此皎然所謂“先積精思，因神王而得”，蕙風(fēng)所謂“愈平易，愈渾成”也。然則，學(xué)者安可不思研閱馴致之功，不講積學(xué)酌理之效，而輕擬古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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