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堤 政 跡
古詞有云：“景物因人成勝概。”西湖山水之秀美，雖自天生，然補鑿之功，卻也虧人力。這西湖風景，莫說久遠者不知作何形狀，就是到了唐代，杭州一帶地方還都是沮洳斥鹵之所，居民稀稀疏疏，不能生聚，何況山水？直到唐玄宗時，李泌來為刺史，留心政事，方察生民之凋敝，皆中水泉咸苦之故。因自到西湖之上，親嘗那西湖之水，見其清淡可以養(yǎng)生，便思量要引入城中，以救那咸苦之害，卻無計決鑿，因再三審視，方又察出西湖之水，原有泉眼數(shù)十暗行地中，必鑿井相通，將湖水引入城中。令居民食淡，方遂其生。因不惜一時之財，分用民夫，在郡城中開鑿了六個大井。你道是那六個井？
相國井、西井（一名曰化成井）、金牛池、白龜池、方井、小方井。
自六井鑿通之后，果然水泉清淡，萬姓不染咸苦之害，遂致生聚漸繁，居民日富。凋敝人情，轉變作繁華境界，卻還無人料理到西湖上去。不意李泌去任之后，后官只管催科，并不問及民間疾苦日積月累，遂致六井依然湮塞，民間又飲咸苦之水，生聚仍復蕭條。那西湖冷淡是不須說了。直到貞元中，杭州又來一個大有聲名的賢刺史，方才復修李泌的舊跡，重洗出了西湖的新面目，來為東南勝境。
你道這賢刺史是誰？就是太原白樂天，名居易。樂天生來聰慧過人，才華蓋世。唐代以詩取士，有一位前輩老先生，叫做顧況，大有才名。當時名士，俱推重他為詩文宗主。凡作的詩文，都要送來請教于他，以定高下。這顧況的眼睛又高，看了這些詩文，皆不中意，絕無稱賞。若經(jīng)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便要算作上等的了。故人送詩到他門首，都躡足而不敢進，因相傳顧況之門為鐵門關、近鑰匙，難得開了，讓人入去。
此時白樂天還弱冠，聞知顧況之名，也不管好歹，竟攜了一卷詩，親送到門前，叫門上人傳將入去。顧家門上人，是傳送館的了，一面接了詩，一面就說道：“相公請回，候老爺看過了，再來討信吧?！卑讟诽斓溃骸安幌?，煩你送去，我在此候，只怕老爺就要請我相見?！遍T上人見他年紀小，說大話，不好搶白他，只笑了一笑，便傳將入去。此時顧況坐在書房里，正對著幾卷套頭詩，看厭了，推在半邊，吃茶消遣。忽又見門上人送進這卷詩來，他卻又接在手中。先看了詩卷面上，寫著“太原白居易詩稿”七字，竟無一謙遜之詞，又不致求教之意。又見他名字叫做白居易，因大笑道：“他名居易，只恐長安米價大貴‘居’之也還不‘易’?！碑斦归_一看，忽見一首詠芳草的道：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顧況讀完，拍案叫絕，大叫道：“佳作也！”因問門上人:"這白相公即送詩來，為何不請他入坐，卻放他去了？"門上人便將白居易請了進來。二人相見，甚是欣然。顧況道：“我只道斯文絕矣，不意吾子還為天壤間留此種子，何其幸也！”遂邀白樂天道書房中去，置之上座，待以貴客之禮。竟成了莫逆之交。
自此以后，白樂天詩名遠播，長慶年間就登了進士第。故召入翰林為學士。隨又遷了左拾遺，每每奏對，論事耿直，不肯少屈。天子變色，謂宰相李絳道：“白居易，朕所拔擢也，怎敢直言放肆如此！朕豈能堪！”李絳忙奏道：“言路大開，乃朝廷之勝事。白居易敢于直言者，正所以報陛下拔擢之恩也，望陛下姑容之，以發(fā)揚盛德?！碧熳勇勓源髳?。待居易如初。后又因論事觸怒廷臣，怪其出位多言，遂貶至江州司馬。后調杭州刺史。
不日到了杭州，上了刺史之任，一完了許多應酬的公務，即遍訪民間疾苦，方曉得李泌開的這六井，歲久年深。無人料理，依然湮塞，居民仍苦咸水。樂天訪查明白，急發(fā)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盡。又訪察得下塘一帶之田，千有余頃，皆賴西湖之水，以為灌溉，近因湖堤倒塌，蓄泄無時，難以救濟，往往至于荒旱。樂天因又筑起湖堤。比舊堤更高數(shù)尺，以便多蓄湖水。放水口上，又恐水高，易于泄去，又設立水閘以為啟閉。自此以后，蓄水有余，泄水不竭，故下塘一帶。百姓竟無荒旱之苦，又感激不盡。
樂天因行了這幾件德政，見民間漸漸有富庶之風，與前大不相同，他也滿心歡喜，便于政事之暇，到西湖上來游覽。見南山一帶，樹色蒼蒼，列著十數(shù)里的翠屏，甚是豁人的心眼。又見涌金門、清波門一帶的城郭立于東，又見保俶塔、葛嶺、棲霞嶺、北高峰繞于西北；南高峰、南屏山、鳳凰山繞于西南，竟將西湖包裹在內，宛如團團的一面大水鏡。但恨水闊煙深，舉動要舟，不便散步。又見孤山一點，宛在水中，而西泠一帶，盡是松筠，往來必須車馬。因而動了一片山水之興，遂從那斷橋起，又筑了一條長堤，直接孤山，竟將一個湖，分作里外兩湖。又在長堤上，種了無數(shù)的桃李垂楊，到春天開放之時，紅紅綠綠，綿延數(shù)里，竟像一條錦帶。引得那些城里城外之人，或攜樽挈盒，或品竹彈絲，都到堤上來游賞。來來往往，猶如蟻一般，漸漸引動四方，過不多時，竟天下聞西湖之名矣。
后來這條堤因是白樂天所筑，遂叫做白公堤。樂天見此光景，也十分得意，因賦詩道：
望海樓明照曙霞，護江堤白蹋晴沙。
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
紅袖織綾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杭州春望》
自此之后，百姓感白樂天，事事為杭州盡心盡力，皆心悅誠服。有一天好友元稹差人寄信問候。白題詩寄元?。?/font>
可憐風景浙東西，先數(shù)余杭次會稽。
禹廟未勝天竺寺，錢湖不羨若耶溪。
擺塵野鶴春毛暖，拍水沙鷗濕翅低。
更對雪樓君愛否？紅闌碧瓦點銀泥。
——《答微之見寄》
元稹得了這首詩，便自心服。白居易在離任杭州時，依依惜別，題詩道：
征途行色慘風煙，祖帳離聲咽管弦。
翠黛不須留五馬，皇恩只許住三年。
綠藤陰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
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
——《西湖留別》
白樂天乘船離開杭州，在將出浙江境，要打發(fā)送船回去，因戀戀不舍，又作了一首絕句，叫船夫帶回去，貼在西湖白亭子上，那詩道：
自別錢塘山水后，不多飲酒懶吟詩。
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
后來白樂天出為蘇州刺史。仍惦記杭州西湖。當有人問及，樂天提筆寫了一首詩：
為我踟躕停酒盞，與君約略說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號錢唐瀉綠油。
大屋檐多裝雁齒，小航船亦畫龍頭。
所嗟水路無三百，官系何因得再游！
（摘自《西湖佳話》有刪節(jié)，文字略有修改和校正。——歲寒齋主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