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40歲時自號醉翁，晚年又自號六一居士，江西廬陵人，官至參知政事是北宋名臣，又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袖，其道德文章，俱為一代山斗，贏得后人無限景仰。歐陽修4歲喪父，生活貧困，其母鄭氏以蘆荻作筆，沙地當紙教子認字習書，進而學習古人詩文，練習寫作，這就是“歐母畫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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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歲時，歐陽修中進士，當時的主考官是晏殊。經(jīng)過殿試，永叔被任命為西京留守推官，后來又至京城任館閣?？?。景祐三年（1036），著名直臣、權知開封府的范仲淹與當朝宰相呂夷簡發(fā)生矛盾，呂夷簡誣蔑范“越職言事，離間君臣”，范被貶至饒州做地方官。此事震動朝廷，余靖尹洙、歐陽修等人均支持范仲淹。但左司諫高若訥卻附和呂夷簡，公然說范當貶，為此，歐陽修寫了一篇千古傳誦的文章《與高司諫書》文中痛快淋漓地諷刺和揭露了高若訥的虛偽行徑，說他“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若訥怒，上其書，永叔被誣以“托附有私，詆欺罔罪，妄形書牘，移責諫臣。恣陳訕上之言，顯露朋奸之跡”，貶為夷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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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歐陽修正好30歲。數(shù)年之后，當范仲淹重新被起用為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時，想招歐陽修為掌書記，歐卻婉辭拒絕說：“昔者之舉，豈以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保ā端问窔W陽修傳》）足見其忠心為國、不謀個人私利的高風亮節(jié)歐陽修擔任諫官期間，先后向仁宗獻上六七十篇奏議，提出許多重要的政見，如加強邊備，建議重用范仲淹、韓琦、富弼等。在權知開封府任上、任參知政事及地方官時，也做了不少利國利民的好事，其生平可用范鎮(zhèn)所評的“諒直骨鯁”（范鎮(zhèn)《祭歐陽文忠公文》）4字概括。曾鞏則稱贊他：“公在廟堂，總持紀律。一用公直，兩忘猜昵。不挾朋比，不虞訕嫉。獨立不回，其剛仡仡。愛養(yǎng)人才，獎成誘掖。甄拔寒素，振興滯屈?！保ㄔ枴都罋W陽少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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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的文學事業(yè)，同樣能體現(xiàn)他剛毅、正直、端莊的個性。他對北宋初年的浮艷文風深惡痛絕，得到韓愈文集后，遂以學習、宣傳韓文為己任，敢于與流俗抗爭。仁宗嘉祐二年（1057）知貢舉時，利用主考之便倡導文章改革，將那些形式樸素古雅、內(nèi)容充實、有益于時政的作品選為上乘，而將那些奇澀、雕刻的時文“太學體”盡情黜去，葉夢得《石林燕語》記此事云：“至和、嘉祐間，場屋舉子為文奇澀，讀或不能成句。歐公力欲革其弊，凡文涉雕刻者，皆黜之?！薄端问窔W陽修傳》云：“知嘉祐二年貢舉。時士子尚為險怪奇澀之文，號‘太學體’，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輒黜。畢事，向之囂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馬首，街邏不能制；然場屋之習，從是遂變?！睔W陽修扭轉(zhuǎn)文章風氣之功，由此可見。此次考試，蘇軾被取為第二名，曾鞏、蘇轍皆在榜中，時稱得人。歐陽修的詩歌也能獨樹一幟，成為那個時代最杰出的詩人，葉夢得《石林詩話》說：“歐陽文忠公詩始矯體，專以氣格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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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三胡仔說：“歐公作詩，蓋欲自出胸臆，不肯蹈襲前人，亦其才高，故不見牽強之跡耳?！薄秲山娫挕穭t贊成王安石將歐陽修的詩置于李白之上，并云：“文忠公天分既高，而于古人無所不熟；故能具體百氏，自成一家。……公詩字字珠璣，篇篇錦繡，如昔人所論杜詩，無可揀汰，亦無可稱贊。荊公云：‘近代詩人，無出歐公右者?！睔W陽修與蘇舜欽、梅堯臣一道，共同完成了北宋詩風的改革。歐公著《六一詩話》，對北宋初期流行的白體、西崑體、晚唐體均致不滿，而倡導“意新語工”與“意在言外”的新詩體。其詩在藝術上取得很大成功，內(nèi)容相當充實，對現(xiàn)實十分關注，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記載的一則故事頗能見其為人及為詩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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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元獻殊作樞密使，一日雪中退朝，客次有二客，乃永叔與學士陸經(jīng)。元獻喜曰：“雪中詩人見過，不可不飲酒也?！币蛑镁乒操p，即席賦詩。是時西師未解，永叔句有：“主人與國共休戚，不惟喜樂將豐登。須憐鐵甲冷透骨，四十余萬屯邊兵?！痹I快然不悅。后嘗語人曰：“裴度也曾宴賓客，韓愈也會作文章，但言：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卻不曾恁地作鬧。”慶歷三年三月，晏殊任平章事兼樞密使，代呂夷簡掌握軍政大權，歐陽修此時在朝以太常丞知諫院，此時宋朝與西夏連年征戰(zhàn)，互有勝負，以諸人行實考之，此故事的真實性很大，不應以小說家言而忽視之。作為晏殊的門生與下屬，按常理，在這種師生歡宴的場合，歐陽修應作歌頌之詞，至少是流連光景之語，但他卻出人意料而又語意切直地在詩中勸晏殊應關心西北數(shù)十萬邊兵之寒冷，不可只顧賞雪預祝豐收。結果惹得晏殊很不高興，舉韓愈赴裴度會所作“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的歌舞升平之語，批評歐陽修煞風景、“作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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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詩的特點于此亦可見一斑。在學術上，歐陽修也開疑經(jīng)之先河，敢于懷疑《河圖》《洛書》的正統(tǒng)性，認為《十翼》非孔子之言，論《周禮》以為非孔子所作；又撰《毛詩本義》，批評前人頂禮膜拜的毛、鄭之說，他不愧為“宋學”的奠基人。他曾撰《新五代史》，與宋祁合修《新唐書》用“春秋筆法”著史，對司馬光撰《資治通鑒》有積極的影響。歐陽修的為人，以儒家思想為指南，曾鞏說他“學為儒宗，材不世出”（曾鞏《祭歐陽少師文》），范鎮(zhèn)說他“老釋之辟，賁育之猛；拒塞邪說，尊崇元圣”（范鎮(zhèn)《祭歐陽文忠公文》）?？梢哉f歐公是一位光明磊落、公正無私、以天下為己任的真君子。在這種人格力量的指導下，其為文為學呈現(xiàn)出兩個特點：一是文章、學術能宣揚道德，為政治服務，表現(xiàn)出一種剛正之氣；二是其詩文學術均得時代風氣之先，具有領袖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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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結合其人品學問評其文章曰：“如公器質(zhì)之深厚，智識之高遠，而輔以學術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見于議論，豪健俊偉，怪巧瑰琦。其積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fā)于外者，爛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凄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保ㄍ醢彩都罋W陽文忠公文》）蘇軾說歐陽修“論大道似韓愈，詩賦似李白”。王士禎《古詩選·凡例》稱贊其詩云：“宋承唐季衰陋之后，至歐陽文忠公，始拔流俗，七言長句高處直追昌黎，自王介甫輩，皆不及也?！绷硗?，對其學術文章與史傳之文，后人評價也很高。非常有趣的是，歐陽修小詞的面目卻與詩文大不相同，它體現(xiàn)了歐陽修人格與生活的另一面，其成就與地位也遠遠不能與其詩文相比。歐公今存詞200余首（《全宋詞》錄239首）在宋初詞壇上，這個數(shù)目并不算少，但他的詞，卻未能跳出南唐的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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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其詞主要受到馮延的影響，是唐五代詞向宋詞高峰過渡的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其詞多溫柔旖旎，風花雪月，以寫女性、愛情見長，與其為人之莊重剛毅，詩文之正大嚴肅，大相徑庭。于是，后世文人出于對歐陽修的“愛護”（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對封建禮教的維護），編造出各種故事，說這些詞不是歐陽修所作，而是“仇人無名子所為”，嫁禍歐陽修，意在為歐公臉上抹黑的。宋人王灼《碧雞漫志》說：“歐陽永叔所集歌詞，自作者三之一耳。其間他人數(shù)章，群小因指為永叔，起曖昧之謗?！睔W陽修為官正直，得罪了權貴，權貴們誣陷歐與其外甥女張氏關系曖昧，圖謀張家財產(chǎn)，歐曾被下到開封府審訊，數(shù)月后，因無證據(jù)而結案，歐因此被貶至滁州。歐陽修有一首《望江南雙調(diào)》云：“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階上簸鉞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此詞可能是詠柳兼詠少女，故被后人說成淫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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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徐《詞苑叢談》卷十《辨證》曰：“歐公詞（按：指上面這首詞）出《錢氏私志》，蓋錢世昭因公《五代史》中多毀越，故詆之，此詞不足信也。”另一個流傳相當廣的說法是：歐公知貢舉時，力斥險怪的“太學體”，落第舉子劉輝等人不平，故意作了污穢的小詞，托名歐公?！跺X氏私志》云：“歐知貢舉時，落第舉人作《醉蓬萊》以譏，詞極丑詆?！鼻迦藚呛庹铡渡徸泳釉~話》云：“歐陽公知貢舉，為下第舉子劉輝等所忌，作《醉蓬萊》、《望江南》誣之?！薄锻稀芳辞耙敖狭币辉~，《醉蓬萊》是一首寫男女幽會的詞。加上歐詞常與馮延巳、晏殊詞相混，因此，歐詞的真?zhèn)螁栴}成為一大懸案，持“歐詞多偽作”觀點的大有人在。然而，我們?nèi)艚Y合詞的發(fā)展史、歐之生平、歐詞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將歐陽修的艷詞（或曰愛情詞）都指為偽作是不符合事實的。歐詞風格與唐五代詞一脈相承，詞本為應歌而作，女性、愛情主題占了相當大的比重，這是無庸諱言的，也是宋詞發(fā)展過程中的正?，F(xiàn)象。若二百余首歐詞沒有或極少女性詞，那倒是咄咄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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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名臣，其年輕時卻也不乏風流倜儻之舉，如他24歲中進士后，被任命為西京（今河南洛陽）留守推官，在洛陽度過了3年詩酒風流的生活，他與上司西京留守錢惟演，朋友尹洙、梅堯臣、蘇舜欽、謝絳等多有唱和，其時歐陽修少年風流，據(jù)《錢氏私志》載：“歐陽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先文僖（按：即錢惟演）罷政，為西京留守，梅圣俞、謝希深、尹師魯同在幕下。惜歐有才無行，共白于公，屬諷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園，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在坐相視以目。公責妓云：‘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著，覺失金釵，猶未見。’公曰：‘若得歐推官一詞，當為償汝?！瘹W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徒苑Q善，遂命妓滿酌觴甌，而令公庫償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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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宋詞紀事》）此則故事相當生動地反映了歐陽修生活的一個側(cè)面，同時也說明他的詞在當時已頗有名氣，在同輩中是出類拔萃的，再則也表現(xiàn)了當時文人以詞作為娛賓遣興工具的作法。歐陽修的另一韻事發(fā)生在其居潁州時，宋人趙令畤《侯鯖錄》載：“歐公閑居汝陰時，一妓甚穎，文忠歌詞盡記之，筵上戲約，他年當來作守，后數(shù)年，公自維揚果移汝陰，其人已不復見矣。視事之明日，飲同官湖上，種黃楊樹子，有詩留題擷芳亭云：‘柳絮已將春色去，海棠應恨我來遲。’后三十年東坡作守，見詩笑曰：‘杜牧之綠樹成陰之句耶？’”《侯鯖錄》記載此事的時間順序不確，歐陽修平生三至潁州，第一次是仁宗皇祐元年43歲時知潁州，并移家于此。第二次是皇祐四年46歲時歐母鄭夫人去世，歐歸潁州守制，次年送母柩歸葬吉州后，復回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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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是熙寧四年65歲致仕后歸定居，直至次年去世。并未先在潁閑居，后官太守，但所記情事并不見得是虛構，故東坡以杜牧在湖州的風流韻事作比。除此二事之外，《宋人軼事匯編》錄《隱居詩話》記某大臣以邑娼自隨并贈以金釵事，丁傳靖認為是指歐陽修，因無旁證，姑存疑。從歐陽修現(xiàn)存詞作看，寫女性、詠愛情的占半數(shù)以上，若均以偽作視之，顯然是說不過去的。關于這個問題，孫望、常國武先生主編的《宋代文學史》（中國文學通史系列）分三點進行辨析，所論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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茲轉(zhuǎn)引如下：“其一，認為歐公系‘一代儒宗’，不應寫側(cè)艷之詞，因而斷言集中所有艷詞均屬偽作。其實北宋文人寫艷調(diào)并不犯禁，范仲淹、司馬光也都有此類詞作，歐陽修何以不能為之。其二，歐詞中有些艷詞寫得較為發(fā)露，并不足怪。當時士大夫于官署娛賓宴客有官妓侑觴，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歐陽修在那種環(huán)境下寫幾首艷詞，透露一點私生活中的真情性真面目，只要不有意渲染色情，那是無可厚非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封建禮教禁錮人們正常情欲的違離。其三，全集本系統(tǒng)的歐詞（《六一詞》，《全宋詞》用吉州本），源流較清楚?！蹲砦糖偃ね饩帯肥赵~200余首，除與《近體樂府》相同者120余首外，另有通俗艷詞70余首。這兩部分詞中都混有五代初詞人的作品，說明歐詞編纂較雜。尤其后一部分詞作，風格及詞語多有不類于《近體樂府》者。因此，不能排除歐公詞集中羼入偽作，更不能把其中所有輕浮的艷詞都斷為歐詞。”依筆者愚見，歐公艷詞多數(shù)為自作，偽作當是極少數(shù)。基于以上認識來分析歐詞，方可得出較為科學的結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