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特別是兩宋之際，更是涌現(xiàn)出大批能文善詩的僧人。道潛作為北宋著名詩僧，其人格特性在當時的眾多愛好文學又交游廣泛的詩僧中既具有代表性，又具有自己個性化的一面。文如其人，其詩歌創(chuàng)作也具有一定的風格特征。
一般說來，因為生活環(huán)境的相似，僧人詩總是接近于隱士詩，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不外是山水田園之樂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哲理禪思。但由于宋代僧人與文人之間的頻繁走動，文人好議論的風氣影響到僧人，使得宋代詩僧的創(chuàng)作較之唐代及以前，呈現(xiàn)出更多的文人詩的特征來，這種特征在道潛身上就得到了突出體現(xiàn)，使其不論是人格還是詩格都散發(fā)出不同于前人又區(qū)別于同時代詩人的獨特魅力。
從《參寥子集》12卷共496首詩中，我們不僅看到道潛有許多與當時文化名人的唱和酬答之作，也能品讀出有一些作品是經(jīng)過有意識的模仿或者反復切磋琢磨才形成的，特別是他的幾首代表作更是膾炙人口，獲得過不少贊譽。研讀道潛的詩作，會發(fā)現(xiàn)風格比較復雜，這與其生平、交游與人格等因素有關(guān)。
道潛的生平在南宋朱弁的《續(xù)骫骳說》以及南宋潛說友的《咸淳臨安志》中都有稍微完整的記載。《續(xù)骫骳說》中是這樣記載的：“參寥子者，妙總大師曇潛也。俗姓王氏，杭州錢塘縣。幼不茹葷，父母聽出家。以童子誦《法華經(jīng)》，度為比丘。于內(nèi)外典無所不窺，能文章，尤喜為詩……”《咸淳臨安志》中的記載也差不多，只是姓氏認為是“何”，出生地為“於潛浮溪村”。
身為衲子，道潛的詩歌中有不少抒發(fā)佛門禪悅的佳作。如《江上秋夜》：“雨暗蒼江晚未晴，井梧翻葉動秋聲。樓頭夜半風吹斷，月在浮云淺處明?！北砻嫔蠈懙氖乔镆固鞖庥捎贽D(zhuǎn)晴的變化，實際上是表現(xiàn)參禪悟道過程中去妄明心的轉(zhuǎn)變。道潛到底是一位僧人，他的身份使他的詩歌帶有禪韻。再如《山中書事》所說：“隨眠煩惱何曾有，無樹菩提本不生”，非僧人寫不出此意。
風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
——《臨平道中》
詩人把蒲草擬人化了，寫得它像個頑皮的少女，在有意賣弄她的輕柔。蜻蜓欲立又不能自由停立的瞬間姿態(tài)，靜中有動，寫得很傳神。詩中無一“清”字，卻無處不透露著清新，使人拍手稱絕。此詩讓蘇軾“大稱賞”、“一見為寫而刻諸石”，稱道潛“詩風清絕”，這基本上成為了后來歷代評論者一致的印象。如吳自牧在《夢梁錄》中說道潛“有詩行于世，句句清絕可傳”；虞集說：“賴有高人陪后乘，輕清詩句似參寥”；《郡齋讀書志》曰：“道潛……其詩清麗，不類浮屠語”；《西湖游覽志余》云：“臨平絕句……當時崇誦可知矣。其它小詩亦清新可賞?！倍K軾稱道潛詩無一點蔬筍氣，則極少為人提及，其實這恰恰顯示出道潛詩歌有別于那些題材狹窄、創(chuàng)作主題和內(nèi)容均清寒逼仄的僧人詩作的不同之處來。在北宋儒教排佛和佛教“不立文字”的背景下，道潛卻在《贈權(quán)上人兼簡其兄高致虛秀才》中明確表達了儒釋相通的觀念：“儒釋殊科道無異?！钡罎撛凇洞鹂律綍陨先恕分醒缘溃骸岸U余喜賦詠，妙語逾珪璋”，表明了他僧人和文人集于一身的特點。而正是這個特點造就了其與眾不同的詩格。
參寥子的文人化的特征既體現(xiàn)在對字句的鍛煉上，又蘊藏于其對于陶淵明、李白等著名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有意追求和模仿之中。
道潛并不是一個天才型的詩人，為了使詩句清新自然，當然更需要細細琢磨思索，精心醞釀。正如蘇軾在《次韻參寥照閣夜坐懷秦少游學士》中曾說：“參寥與吾輩詩，乃如巧人織繡耳。”道潛自己在《寄濟明》也說：“奇探險取得佳句，欲壓柳揮江南春?！逼洹稏|園》有：“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句，源出于道猷，而更加鍛煉，暗合黃庭堅的“奪胎”之說。
《參寥子傳》曰：“師之詩，雅淡真率，上欲窺陶、白，而下有雁行蘇、黃句。”此言甚是。道潛在詩中多次提及陶淵明，如《夏日山居》：“杜宇鳴春己歇，薔薇尚有余花。吾廬宛同彭澤，遠屋美蔭交加。”將自己的隱居處所和陶淵明相比，可見對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態(tài)度的敬仰。惠洪在《冷齋夜話》中評道潛的《秋江》時也說：“道潛作詩，追法淵明，其語有逼真處?！?/p>
道潛追慕李白，在詩中也多有體現(xiàn)，李白自比謫仙，道潛深以為然，且在作品中多次提到，如《廬山雜興》：“宜哉謫仙子，愛此巢云松”；《再游鶴林寺》：“東軒謫仙句，洗眼共君看?！睂畎椎脑娋?、游蹤都非常清楚，在《醉眠亭》中，更是透露著對李白狂放不羈的性格的追慕：“嘗聞李謫仙，飲酒興無盡。醉來臥空山，天地即衾枕。當時放跡奇，流俗不可近。君今外形骸，與世不拘窘。寸心合虛曠，萬事一以泯……”
其實道潛自己又何嘗不是爽直不羈呢？北宋禪僧多有灑脫豪放者，道潛即是其中之一。蘇軾之子蘇過說他“性剛狷不能容物，又善觸忌諱，取憎于世”，惠洪也謂其“性偏尚氣，憎凡子如仇?！倍K軾的看法較全面而中肯，他在《參寥子真贊》中道：“維參寥子，身寒而道富，辯于文而訥于口，外尪柔而中健武，與人無競而好刺譏朋友之過，枯木灰心而好為感時玩物不能忘情之語。此余所謂參寥子有不可曉者五也?！敝赋鰠⒘茸訌碗s的人格特性：雖佛理通徹，對外在的一切事物能不動心，但卻常能留下深情之語。正是這種性格導致了他的詩歌既具有僧人的禪性，又帶有文人的世俗性。
道潛是北宋最著名的詩僧之一，與當時士大夫文人蘇軾、蘇轍、秦觀、曾鞏、陳師道、王安石等人多有交往，詩酒唱和。在道潛的詩《得端叔淮上書》有“結(jié)交慕俊彥，倜儻非迂儒”一句，說明他是喜歡跟名人文士尤其是有真才華的人交往的。文人交往則互有唱和酬答，詩文往來，道潛的酬唱詩很多，其中也有些佳句，意境清新，筆致瀟灑，如《酬邵彥瞻朝奉見寄》的“高懷忽念朔方客，秋風一紙來天涯”，及《次韻彥瞻樊良道中》中“江梅破蕊香猶淺，汀草埋沙綠未浮”等，皆用字巧妙，自然形象，有信手拈來、渾然天成之感。
與道潛交情最深的當數(shù)蘇軾。蘇軾為杭州地方官時，道潛居住在智果精舍中，與蘇軾唱和往還，結(jié)為忘形之交。蘇軾遭貶謫后，道潛也受牽連而治罪還俗，謫居兗州（今屬山東）。二人可謂是患難之交。且道潛詩名由蘇軾而顯。據(jù)《冷齋夜話》說，蘇東坡赴官杭州途中見其《臨平道中》一詩，大為稱賞，相尋于西湖，一見如故。后蘇東坡移官徐州時，道潛往訪，士大夫爭相識之，蘇東坡宴客罷，戲命一歌妓向道潛求詩，潛捉筆立成，有句曰：“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碧K東坡見之大喜：“我嘗見柳絮落泥中，私謂可以入詩，偶未曾收拾，遂為此人所先，可惜也。”此詩日后也成為道潛的傳世名作，屢屢為人所稱引、贊嘆。蘇軾與道潛的酬唱之作有很多，這些詩作大都寄寓了兩者之間深厚的感情，讀來令人動容。蘇軾的《八聲甘州·寄參寥子》詞中“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句，即表達了這種感情。
由于跟蘇軾的交誼深厚，蘇軾磊落胸懷和寵辱不驚的風度，令道潛深深折服，在其詩歌中多有體現(xiàn)。如《讀東坡居士南遷書》：“居士胸中真曠夷，南行萬里尚能詩。牢籠天地詞方壯，彈壓山川氣未衰。忠義凜然剛不負，瘴煙雖苦力何施。往來慣酌曹溪水，一滴還應契祖師?！钡罎撾m然同樣生活在清冷山林古寺，卻和普通僧詩不同，這既是因為廣闊的交游和在名山大川中的游歷讓他的視野變得寬廣，同時，也是由于受蘇軾的影響而具有了瀟灑曠達的襟懷。其部分詩歌作品用詞古樸，頗有氣勢，如《次韻順上人登壽寧閣》中：“況若隨扶搖，九萬直上摶”，化用《莊子》浪漫主義的想象，全詩氣勢磅礴，帶有蘇軾的汪洋恣肆，夸張豪健的感覺。
道潛與一般僧人的不同之處還表現(xiàn)在他關(guān)心政治，并有一定的見解。如《高巖有鳥不知名》：“高巖有鳥不知名，欵語春風入戶庭。百舌黃鸝方用事，汝音雖好復誰聽？”顯然是話里有話，詩中的政治諷刺意味十分顯豁。這首詩將當時執(zhí)政的佞臣比作鳴聲圓滑、反復其舌的黃鸝，對不知名的鳥兒深表惋惜，也是對那些遭受排擠的高才遺賢寄予同情之心。當時蘇軾反對王安石的新法，道潛受其影響，對新政也有微詞，如《次韻少游寄李齊州》：“姜船京口見停橈，瀟灑渾疑謝與陶。但把好山共勝踐，不將余論掛塵勞。諫垣天上經(jīng)焚草，藩國年來屢夢刀。北客近傳新政美，未嘗因物強吹毛?！?/p>
紀昀在《石門文字禪提要》中將道潛的人格與同時代的另一位有名的詩僧惠洪相比較曰：“商英人品非軾比，惠洪人品亦非道潛之比?！笨梢?，道潛之所以成為北宋最著名的詩僧并且成為蘇軾等人的摯友，與其特立獨行的人格是密切相關(guān)的，同時，其詩融合了僧詩清絕之長與文人詩歌豪放、率真、凝練等優(yōu)勢，在宋代文學的大舞臺上亦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