倡行今韻,正路一條
——駁《為什么詩詞的所謂“新聲韻”是一條歧路》
彤星
最近,友人傳來一篇講座文稿《為什么詩詞的“新聲韻”是一條歧路》,作者是曾少立先生。他說:“我還沒有看到哪位平水韻的主張者,能夠痛快淋漓地駁倒新韻的主張者。以前網(wǎng)上有個《關于傳承歷史文化、反對詩詞“聲韻改革”的聯(lián)合聲明(筆者按:不是聲明,而是宣言)》……實際上也沒把問題說透。”他頗為自負地認為他說的理由就能“痛快淋漓地駁倒新聲韻”。但在筆者看來,曾先生所說的理由并沒有什么新意,不過是《宣言》里一些說辭的重復或舊有老調的重彈。
先看維護平水韻的理由?!缎浴氛f:“《平水韻》始終不是一種活在口頭或曾經(jīng)活在口頭的現(xiàn)實語音,而是一種擬合的、長期保持恒定的'書面語音’?!痹壬鷦t說:平水韻“是一個凝固化的音聲體系。實質上它是一種書面的擬音體系”;“它從來不是一種現(xiàn)實的語音,在歷史上也從來沒有存在過可以具體發(fā)音的'平水音’這么個東西?!闭埧?,這兩種說法何其相似!
筆者在《聲韻改革不容否定——駁一篇所謂的<宣言>》(見《中華詩詞》2009年第6期)一文中就指出:“平水韻并不是一部韻書的名稱,而是一種分韻體系。它的源頭是隋人陸法言編撰的《切韻》?!肚许崱肥沁m應隋王朝統(tǒng)一后文化上需要全國統(tǒng)一的正音標準而出現(xiàn)的?!彼鼘嶋H是陸法言對二十年前由他父親陸爽召集、有學者型官員劉臻、顏之推、盧思道、蕭該等八人參加的關于編寫新韻書的討論所作記錄的整理,時在隋文帝仁壽元年(601年)。很難想象,《切韻》的編者和那些參與討論的官員不是根據(jù)現(xiàn)實的口語語音來審音立韻,而是憑空“擬音”。《切韻》被唐朝采用,并略加修訂而定為官韻,即《唐韻》。所以,王力先生說:“這種韻書,在唐代,和口語還是基本一致的;依照韻書押韻,也是比較合理的。”(《詩詞格律》,中華書局,1977年12月第2版)《切韻》是韻書,實際也是字典,它對每個韻字都有注音,用的是“反切”,如東字的反切是“都籠”,和今天的讀音一樣。所謂平水韻“從來不是一種現(xiàn)實的語音”的說法,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主觀臆斷。
再看否定普通話的理由?!缎浴氛f:“政治文化中心的轉移、民族融合、大遷移、外來文化的沖擊,以及其他各種不可預測的因素,都可能造成現(xiàn)實語音的重大變化,現(xiàn)代科技則是一柄雙刃劍,它可以使語音的傳播更加迅疾,同時也可以使語音的改變更加迅疾。沒有任何理由相信,我們今天的普通話,會是我們民族從此一成不變的終極語音或不再發(fā)生變化的語音。我國任何一種大的方言,都存在成為普通話的潛在可能性?!痹壬鷦t說:“現(xiàn)在普通話的普及,是借助了現(xiàn)代傳播技術這個利器……但是,現(xiàn)代傳播技術實際上是一柄雙刃劍,它能迅速地將一種語音普及到全國,也能將一種語言顛覆,而以另一種語言取而代之?;浾Z對很多人來說夠難的了吧??墒?,如果因某種原因首都遷到廣州,政府宣布以粵語為新的普通話。一夜之間,廣播、電視開始以粵語播音,全國粵語培訓班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狂轟亂炸。我想不出十年,頂多二十年一代人,粵語這種新的普通話,全國人民都會說了。這個改變的成本,從鞏固統(tǒng)治的角度來說,應該是不大的?!蹦憧?,二者對科技是一把雙刃劍的認同,對普通話必變的預見,何其一致。
眾所周知,漢語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語言之一,約六千年前就有了文字。在這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漢語既有變化性,又有繼承性(延續(xù)性),而普通話就是漢語發(fā)展的現(xiàn)代結果。普通話是我們國家的通用語,也是聯(lián)合國的通用語之一;它已上了國家《憲法》和《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使用普通話已成為我國公民的權利。目前,普通話的普及率已達百分之七十,到2020年將基本普及。有法可依、規(guī)范齊備的普通話是建設現(xiàn)代化強國不可或缺的軟實力。在這樣自覺使用普通話的時代,語言仍要發(fā)展,如新詞匯的出現(xiàn),新的語法功能的形成,某些字音的變更等等。但就語言三要素的基本詞匯、基本語法和語音系統(tǒng)來說,將是長遠穩(wěn)定的,不可能發(fā)生“顛覆”性變化。因為普通話是我們民族和國家的文化命脈所在,我們會更加自覺地加以維護和保衛(wèi)。它只能越發(fā)展越豐富、越精彩,伴隨中國人民走向美好的未來。應當看到并重視新技術(如網(wǎng)絡)對語言生活的影響。國家已從維護漢語的健康發(fā)展出發(fā),依法采取了相應的對策。實踐證明,新技術(如網(wǎng)絡)起到了豐富漢語詞匯的作用,其負面影響也存在,但是可以管控的,根本起不到“顛覆”作用。對普通話能起到“顛覆”作用的,只有推翻現(xiàn)有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如曾先生所說的出現(xiàn)“首都遷到廣州”的改朝換代,也就是《宣言》所說的“政治文化中心的轉移”。筆者認為,這只能是癡人說夢。當代中國,從語言生活的主流現(xiàn)實來看,就是普通話的世界。曾先生所謂“詩詞的聲律不能與現(xiàn)實語音掛鉤”的論斷,是完全不顧事實的虛假命題,用老百姓的話說,是閉著眼睛說瞎話。
《宣言》說“'聲韻改革’是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極不負責任”。曾先生則說:“前人的詩詞遺產(chǎn)決定了不能采用取消入聲的新聲韻?!闭埧?,二者在一唱一和,以繼承文學傳統(tǒng),具體來說就是繼承詩詞遺產(chǎn)為由,反對新聲韻。其實,這是反對新聲韻的老生常談。
新聲韻的倡行者從來沒有否認古典詩詞是寶貴的文學遺產(chǎn),并主張繼承發(fā)揚其中飽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根本分歧在于如何對待詩詞的格律上。
詩詞一講押韻(韻律),二講協(xié)調平仄(聲律),這是詩詞最主要的兩個格律要求。韻和平仄(聲調)屬于語音,是要通過具體的語音(音節(jié))表現(xiàn)出來的。平仄協(xié)調可以增強詩句的節(jié)奏感,押韻可以“構成聲音回環(huán)的美”(王力語)。由此可見,聲韻律構成了詩詞的音樂美,成為詩詞的一大藝術特征。這是一份優(yōu)秀遺產(chǎn),是詩詞的精華之一,也可稱為一種國粹。毫無疑問,對這份遺產(chǎn)是要繼承和光大的。聲韻律實際上是對漢語語音的合理運用。唐初定型的近體詩采用《切韻》為押韻取聲的標準,這是唯一合理的選擇。因為它基本符合現(xiàn)實的口語語音?!肚许崱方?jīng)過唐、宋、金的幾次修訂,最后形成一百零六韻的平水韻。這些修訂只是韻目的增減分合,并沒有改變《切韻》的語音系統(tǒng),可以說平水韻是《切韻》的歸宿。所以唐人的近體詩是符合平水韻的。問題是“宋代以后,語音變化較大,詩人們仍然依照韻書來押韻,那就變?yōu)椴缓侠淼牧?。今天我們如果寫舊詩自然不一定要依照韻書來押韻的”(王力《詩詞格律》)。當今,誰能否認平水韻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不符合普通話語音這樣一個事實?既然如此,聲韻改革的提出,新聲韻的實行,就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用新聲韻(今韻,普通話聲韻)取代舊聲韻(古韻,反映中古語音系統(tǒng)的平水韻)是歷史發(fā)展的結果,是詩詞格律的要求。
近體詩的聲韻律,即押韻和協(xié)調平仄的規(guī)則,是一回事,用哪種語音作為押韻取聲的標準又是一回事,前者可以恒定不變,而后者是要與時俱進的,完全可以變更的。宋人作詞,同樣遵行聲韻律,卻對平水韻有所突破,如東與冬,江與陽,真與文、元(半),寒與元(半)、刪、先,蕭與肴、豪,庚與青、蒸實行通用(通押)。這是因為詞起于民間,文人寫詞也多采用口語的結果。這就證明平水韻已在一定程度上不符合當時的語音實際。當然,從總體上看,所謂詞韻仍屬平水韻。曲是詞之余,好多曲牌與詞牌不但名字相同,譜也一樣。元人作曲,也遵行聲韻律,卻拋開了平水韻,而采用《中原音韻》。因為元代漢語語音出現(xiàn)了更大變化,即“平分陰陽,入派三聲”。這里的“入派三聲”不是周德清硬把入聲分派到平、上、去三聲中,而是現(xiàn)實的中原音已經(jīng)沒有了入聲,舊有的入聲字已變讀為陰平、陽平和上、去聲,他不過是按現(xiàn)實的讀音把入聲字做了新的排位。元曲的平聲是陰平和陽平,仄聲是上聲和去聲,沒有了入聲,絲毫沒有影響元曲的音樂美。當代詩詞繼續(xù)采用平水韻,用普通話讀來往往出現(xiàn)音韻不諧、平仄失調的問題,這就有損詩詞的音樂美。例證俯拾即是,不舉了。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使用新聲韻,別無辦法。這是對傳統(tǒng)格律的繼承和光大。
平水韻確實屬于歷史文化,它對詩歌的繁榮發(fā)展起過積極作用。我們今天學習古典詩詞時也要了解它,特別是要弄通詩詞格律,更要通曉它。但這種了解和通曉僅僅是為了欣賞古代詩詞、學習詩詞格律的需要,而不是為了使用。這就是倡今知古?,F(xiàn)在誰能完整地讀出《切韻》的讀音?我們讀古典詩詞,只能讀成普通話語音,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古典詩詞的領悟,正如我們讀《詩經(jīng)》,也只能用普通話讀,而不能用上古語音讀一樣。平水韻并不是詩詞格律的本質。把“隔斷和消解歷史文化”的罪名和拒絕對“前人文化遺產(chǎn)的繼承”的指責加于新聲韻是毫無根據(jù)的。
《宣言》說新聲韻“割斷了與海外的文化紐帶”。曾先生則說新聲韻“阻礙了大陸與其他華人地區(qū)的交流”。你看,兩者又在一唱一隨。不可否認,漢語文化對周邊地區(qū)影響很大。但這文化影響的根是在中國?,F(xiàn)在中國對外文化交流,只能使用普通話,孔子學院只能推介普通話;至于漢學家研究平水韻那又是一回事。新加坡是華人較多的國家,已推廣普通話,使用《漢語拼音方案》和簡化漢字。詩詞使用新聲韻,海外華人也是可以理解和支持的。即使不贊成也沒關系,他們可以仍用舊韻。因為新聲韻的倡行者并不反對有人繼續(xù)使用舊聲韻,可以雙軌并行,讓人民大眾做出評判和選擇。至于同海外詩人的唱和,既可以步原韻,也可不步韻,要在真情實感,不在聲韻?,F(xiàn)在,我國與海外的文化聯(lián)系,包括與華人地區(qū)的交流,空前緊密頻繁,并沒有因聲韻改革而是受到“阻礙”。
曾先生說:“入聲是一個特殊的聲韻,對表達激越的情緒有特殊的效果。詞中諸如《憶秦娥》《滿江紅》《聲聲慢》《念奴嬌》等十多個常用詞牌》例押入聲”,新聲韻把“押入聲韻的詞牌一例改為押去聲韻(筆者按:這是曲解,應是押上聲韻、去聲韻或上去聲通押)”,這樣會“影響對激越情緒的表達”。這不過是寓真先生“有些詞牌,如《滿江紅》《念奴嬌》用入聲韻已成定式”,“只有用入聲韻才能寫出那種銅琶鐵板式的豪放、雄亢的氣勢來”(見《中華詩詞》2006年第8期)這種老調的重彈。批駁這種不實之詞的文章已有不少,發(fā)在《中華詩詞》上的有筆者的《也談所謂定式》(2007年第3期)、尹賢的《<滿江紅>完全可以不用入聲韻》(2014年第7期)。這里不得不再說幾句。詩韻也好,詞韻也好,只是一種語音,是音樂美的載體,只起美聽的作用。至于作品的思想情緒如何(包括昂揚激越、平靜安詳、歡快樂觀、愁苦低沉等等),是通過作品的整體語言表達出來的,與押什么樣的韻(即平聲韻、上去聲韻、入聲韻)沒有什么關系。這是基本的文學常識。例如,同樣是《滿江紅》詞牌,同樣用入聲韻,岳飛寫出了“怒發(fā)沖冠”的激烈,周邦彥寫出了“晝日移陰”的柔婉。李清照那首《聲聲慢》(尋尋覓覓)用的也是入聲韻,表達了“激越的情緒嗎”?戴復古的《滿江紅·赤壁懷古》用的是上、去聲韻,卻表現(xiàn)了豪放勁健的情緒。今天,我們已讀不出入聲來,所謂入聲的“特殊的效果”、“特殊的韻味”誰能體會到呢?請讀這首詩:“頃刻八千里,長空展銀翼。為覓江南春,卻望天山雪?!保ㄝd《中華詩詞》2005年第11期)誰能讀出“翼”和“雪”的入聲來?只能讀作yì和xuě,已毫無韻味。請再讀孔祥元的《滿江紅·觀油畫<狼牙山五壯士>》(載尹賢編著《新韻詩詞曲選評》,作家出版社,2006年12月):
立地擎天,好一組英雄雕像。矗立在狼牙山頂,億民心上。昔日烽煙雖已滅,當年豪氣依然壯。問緣何,歲月漸遙深,眸猶亮。
看華夏,清波漾;觀世界,風雷蕩。見東洋魑魅,又掀濁浪。罪史重修翻鐵案,妖神屢拜搖幡幛。告兒孫,舊恥要常溫,休都忘!
這里用的是新聲韻,押的是去聲韻,不是照樣寫出了“激越的情緒”嗎?
曾先生“痛快淋漓”的一大篇講話,有沒有屬于自己的東西呢?筆者覺得,那一大段關于“詩詞的音聲表達是吟誦”的說教大概是吧。不過幾乎全是言不及義的廢話。吟誦當然是“詩詞的音聲表達”,但不是“詩詞的音聲表達”的唯一,念讀、朗誦、歌唱都是“詩詞的音聲表達”。這些表達方式與詩詞采用新聲韻還是舊聲韻根本沒什么關系。曾先生所說的“平長仄短入更短”的處理,不過是吟誦的一種方法,但把這種方法說成是不會誤用入聲字的“奧妙”所在,就玄虛得離譜了。古人是如何記住入聲字的,筆者不敢妄說,但知道今人主要是靠死記硬背,其次是尋規(guī)律、找竅門。外語都能學好,記住千八百個古入聲字,完全辦得到。須知只有記住古入聲字,說得全面點,只有熟悉平水韻,才能按“平長仄短入更短”的方法吟誦的。舍此,說得天花亂墜,也是沒用的。
新韻之行不過三十來年,卻不斷受到習慣力量的圍追堵截。但每次圍剿都以失敗告終。新韻詩詞不可阻遏地登上了當代詩壇。第二屆華夏詩詞獎評獎以來不斷有作品獲獎(包括一等獎)就是明證。越來越多的人們認識到,倡行新韻是詩詞自身的藝術要求,是時代的需要,是詩詞創(chuàng)作的一條正路,一條光明之路。
【作者簡介】
王同興,筆名彤星。男,1940年生于黑龍江寧安。曾任鶴崗市文聯(lián)主席?,F(xiàn)為中華詩詞學會、中國楹聯(lián)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詩詞協(xié)會常務理事,鶴崗市詩詞楹聯(lián)協(xié)會主席。著有《彤星詩稿》《晚得齋吟稿》《詩詞聲韻談》等。獲中華詩詞學會主辦的第四屆華夏詩詞獎一等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