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獲獎,再次獲最佳導演獎。 在奧斯卡的領獎臺上,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首先感謝“Movie God”(電影之神)。 華語媒體爭相報道這一喜訊,中信出版社決定再版李安的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 為什么是李安?路透社的報道用了“爆冷”一詞。
之前,史蒂芬·斯皮爾伯格憑借《林肯》成為最佳導演的有力競爭者。與斯皮爾伯格善于在宏大歷史或復雜政治背景下敘述感人故事不同,李安早就說過自己不會拍政治片,只會在家居關系中做文章。這正是李安的偉大之處。 李安的影片離恢宏、高揚很遠,以細膩、精致見長,到最后均顯出莊嚴與肅穆。 無論是早期的中國式家庭三部曲,還是后來西方題材的《理智與情感》、《冰風暴》、《綠巨人》、《與魔鬼共騎》、《斷臂山》、《制造伍德斯托克》,到《臥虎藏龍》、《色,戒》以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以下簡稱《少年派》),李安都在關注人:個人在兩難境遇里的周旋、選擇;自我與群體、與社會的拉扯;感性與理性的較量;人的尷尬、寂寞、偶然、自由、死亡……這一貫執(zhí)著的對人性地洞察與拷問,令他獲得“電影界中文藝復興的藝術家”這一稱號。
人類是藝術家面對的唯一團體
《與魔鬼共騎》是李安電影中最“宏大”的一部,它以美國南北戰(zhàn)爭為背景。
但是李安的用意從來不會去討論這場戰(zhàn)爭的意義、功過?!坝袝r人加入戰(zhàn)爭跟理念并無太大的關系,只因為要在群體中證明自我價值,一如為球隊加油,你一定時站在本鄉(xiāng)本土這邊,未必是理性的判斷?!?/strong> 杰克和丹尼爾都是環(huán)境的邊緣人(杰克是德裔移民,丹尼爾是黑奴),天然的孤獨感讓他們對群體有著更為復雜的心情。
杰克的父親毫無保留地支持北方人,杰克卻毅然跟隨朋友--和他一起長大的美國南方莊園主--加入南方軍;丹尼爾被喬治贖成自由身,與喬治親如兄弟,所以盡管北方軍為解放黑奴而戰(zhàn),丹尼爾還是和喬治站在一邊,共同對抗北方軍。俠義?正義?李安說:“對我來說,它(南北戰(zhàn)爭)就是'內心的戰(zhàn)爭’?!?/strong> 歷史的節(jié)點,不一定是政治理念、人生態(tài)度在起作用,而是“我喜歡誰”、“我相信誰”的問題。歷史唯物主義是留給那些說主義的人,藝術家不說這些。
《色,戒》同理。王佳芝哪里有什么抱負、憤慨,也只是出于對鄺裕明的鐘情,說了一句“我愿意跟你們一起”?!扒锶f代掛在嘴邊,不管他們主張什么,從他們眼睛里,我看到的是同一件事--恐懼”,《色,戒》這句臺詞更像歷史唯物主義。看透了同志、親友的無情,易先生對于王佳芝來說反倒是莫大的安慰。
由身入靈的愛,讓王佳芝的生命有了意義和價值,愛的對象、愛的起因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愛的感覺讓她“存在”。 李安曾希望通過《色,戒》讓西方人了解一個不同的中國,他未說明這個不同的中國究竟是怎樣,但可以感受到,那應該是一個人們不再只會求生惜命、只懂遵從禮數(shù)教化的中國,而是一個更有趣、更富人情味、更自由浪漫的中國。可惜,許多中國人自己不接受。
《與魔鬼共騎》在講奴隸,李安深知:“我們每個人都是人際關系的奴隸,家庭、朋友、國家、族群等的奴隸”。所以,藝術要走向彼岸,要展現(xiàn)人生原初性的一面,要將人引向自由。
黨派?族群?是政治家的事。人類是藝術家面對的唯一團體。 生與死
人類面臨的最要命的“兩難”,便是莎士比亞筆下哈姆雷特的選擇:“是生還是死”。
李安從第五部影片《冰風暴》開始,每一部片子都帶有“死亡”的因素。
他自己解釋:“可能因為我的顯性已經表現(xiàn)夠了,《冰風暴》起,我開始有興趣摸索隱性部分,觸碰潛意識里無法掌控的領域……”李安說, 電影最大的魅力在于展現(xiàn)未知。 《少年派》便是一場“未知”之旅。Pi(派)即π,人生不就像一個無限不循環(huán)小數(shù)嗎?無常、無解,這是人生的基調。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這句話當?shù)惯^來說才對:未知死,焉知生。死亡或者說面臨死亡,才是打開生命真相之門的入口。 派遭遇海難,極端環(huán)境總是考驗和還原人性的最佳節(jié)點。李安相信,“no pain,no gain”(無痛苦,無收獲)。渡過、上岸便是一種成長,當然這期間必然經歷著痛苦的掙扎、蛻變,比如派從素食到捕魚、吃魚。生存命題一定伴隨著人性中神性與獸性之維的抗爭。如果我們明白了《少年派》中更為真實的第二個故事,便會對人的殘忍有所警覺。與派一樣,我們需要第一個故事來救贖心靈--即使在與“虎”為伴的路上,也要保持人之為人的憐憫心和情感性,哪怕最后換來的是老虎頭也不回的離去。
關于人的動物性,李安在《冰風暴》里有討論:在性解放的年代,中年夫妻去參加性派對,可是瘋狂、刺激之舉并不能填補人們心中的空虛迷惘。
物極必反,在縱欲中,人與人之間喪失了彼此的信任尊重,失去了相互之間的約束,人心走向另一種冷漠和荒唐。 《綠巨人》講述了 “超人”的故事:通過科學實驗,布魯斯擁有了特異功能,變得強大卻極具破壞性,極端的非理性讓人變?yōu)椤胺侨恕保彩且环N沉淪。
李安承認并解釋了:人是介于物性和神性的中間存在者,從人性的內容看,人是在物性中的神性存在者和在神性中的物性存在著,離開神性之維,人的社會性、歷史性將向動物性沉淪,最終以物性為單一維度。
理性與感性
可以說在《臥虎藏龍》之前,李安反復講述“中庸”(即孔夫子標舉的無可無不可)智慧對于處理人生問題的必要,“人們內心對于完整、完全都有一種渴望”,李安說:“你要'求全’,就一定要受些'委屈’。”
《斷臂山》看似一個奔放的主題,李安卻用一種東方式的含蓄、收斂讓影片呈現(xiàn)出自然的凄美。唯有巨大的阻隔,才有偉大動人的愛情。恩尼斯想回避杰克,擺 脫“畸戀”,可是這不能讓心中的愛火熄滅,那種壓抑直到杰克意外去世,才完全釋放出來。惆悵、感傷滋味便是這種“委屈”。
《斷背山》在講愛情,但更重要的是講人的意識與潛意識間的斗爭。李安說:“每個人心底深處都有一座'斷臂山’,那可能是最黑暗的部分,讓我在拍攝時也經常感到害怕?!薄皵啾成健笨偸窃从谌藘刃淖钤嫉臎_動,可時常又不得不被自己的理性壓制。 “中庸”用西方人的話語來說便是:理性與感性的平衡。于是李安選擇了簡o奧斯汀的小說?!拔仪懊媾牡膸撞科泳褪怯嘘P理性與感性之間的掙扎,這兩個元素正是生活底層的暗流……只是過去沒法如簡o奧斯汀一般,一針扎得那么透徹。”
人與群體的拉扯,生與死的選擇,都是講人與外部世界的關系,而人最后要回到一個更為本質而富有挑戰(zhàn)的關系中來--那就是與自我的關系。所有“兩難”問題都是理性與感性的斗爭,即心與腦的斗爭。
派的父親告訴派看待這個世界要用理性、科學,派的母親說:“這只能認識世界,但無法關照心靈。”
李安對于《情感與理智》還有一番解釋:“我覺得嚴格來講,應該翻成《知性與感性》,知性包括感性,它并非只限于一個理性、一個感性的截然二分,而是知性里面感性的討論……它之所以動人原因在此,并非姐姐理性、妹妹感性的比較,或誰是誰非。
人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十分的復雜微妙,這與中國的'陰陽’相通,每樣東西都有雙面性,其實許多西方人還不見得容易體會到簡o奧斯汀的兩面性,反倒是中國人較易一點就通?!?/strong> “無可無不可”可以非常雍容大度,解決任何問題,但它也可以含糊溫暾,演變?yōu)椤斑m者生存”的狡黠,結果是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于是到了《臥虎藏龍》,李安讓玉嬌龍成為向傳統(tǒng)挑戰(zhàn)的代言。李慕白和俞秀蓮是中國社會里常見的典范人物,規(guī)矩、克制,玉嬌龍身上有靈氣也有邪氣,她的灑脫未必不是李、俞等人心向往之的。
應付基督教里的撒旦,佛教里的色相業(yè)障,道教里的臥虎藏龍……派說,沒有老虎帕克,他也活不下來,是帕克的存在,讓他警覺,讓他保持斗志。柴靜問李安,老虎是什么?李安說,這個不能說。老虎可能是獸性的象征,是欲望,是人潛意識里那些不愿告人的秘密,是你感到恐懼又想去掌控的對象,或許它是你的敵人,又或許就是你自己……你無法擺脫它,只能與之共存,而如何共存是人之為人命題。
結語:作為外人的敏感與包容
李安獨特的經歷成就了他的性情與電影。
他說自己一直像個外人,臺灣的外省人,美國的中國人,中國的美國人。對于環(huán)境、文化的沖突,李安有著更深刻的體會,多年沉潛,他亦知生活與生命各種轉化中的神意與努力。 李安終究還是屬于東方的,東方式的情懷和意境,由他講給了西方; 他到底也是世界的,他最終討論的都是真正的普世價值。 李安講在做電影時經常會想到孫中山先生撰寫《三民主義》及創(chuàng)黨的最初心情,為什么要革命,因為我們受到西方政經文化等各方面的挑戰(zhàn),必須要現(xiàn)代化。 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里,我們需要向西方學習,需要用西方的觀點來重新檢視中國文化的生存力。 “中國會是一個歷史悠久、五族共和的泱泱大國……幾千年的文化融合了多少豐富多樣的東西,活力因而綿延不絕……在中西互動的過程中,彼此的關系應該是給與取。
當你給出自己的文化的同時,也要調整一些不太適用的東西……以往多是西方影響我們,如今我們也開始影響他們,至于將來的局面如何發(fā)展,則和我們的氣魄、創(chuàng)意及努力有關?!?/strong> 這是多年前李安拿到奧斯卡獎后,接受采訪時說的話,此次《少年派》的氣魄、創(chuàng)意及努力,大家都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