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之謂仁，行而宜(yí)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而無待于外之謂德。
1、博愛:無所不愛，即儒家倡導(dǎo)的仁民愛物； 2、行:踐行， 做實(shí)際工作；宜:適宜，合理；《禮記·中庸》:“義者，宜也”； 3、由:從；是:指前面所說的仁義；之:往；是說從仁義出發(fā)向前走就是道； 4、足乎已:自己心中很滿足很充實(shí)；是說踐行仁義的結(jié)果，不需借助外物就能使自己內(nèi)心充實(shí)，即“無待于外”。
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兇有吉。
1、定名:仁與義是由客觀的社會生活規(guī)定的，具有一定的實(shí)際內(nèi)容，故曰定名； 2、虛位:道德是主觀應(yīng)達(dá)到的倫理境界，相對不具體、不確定，故曰虛位； 3、道有君子小人:君子之道是含有仁義內(nèi)容的道，小人之道是沒有仁義內(nèi)容的道； 4、德有兇有吉:兇德即惡德，吉德即美德。
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xù)煦為仁，孑(jié)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
1、小仁義:輕視仁義；《老子》“大道廢，有仁義”，又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崩献訉⒌赖屡c仁義分開，把仁義放在道德之下，故說老子小仁義； 2、毀:詆毀； 3、見者小:眼界、觀念狹?。?4、煦煦: 惠愛的樣子，此指小恩小惠； 5、孑孑: 細(xì)行，瑣碎細(xì)小。
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1、道其所道:前一個(gè)“道”字是動(dòng)詞，即講 、說，后一個(gè)“道”是名詞；下句“德其所德"前一個(gè)“德”也是動(dòng)詞；《老子》書分上下篇，上篇稱《道經(jīng)》，下篇稱《德經(jīng)》； 2、去仁與義:《老子》有“絕仁與義，民復(fù)孝慈”的話。
周道衰，孔子沒(mò)，火于秦，黃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
1、周道衰:自平王東遷(前770年)洛陽之后(史稱東周)，周天子王權(quán)開始衰落，政令不通，諸侯坐大，并立紛爭； 2、孔子沒:孔子生于前551年，歿(mò)于前479年，提倡仁義、禮樂、德治教化，宋儒朱熹曾嘆曰：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3、火于秦:指秦始皇34年(前213年)， 下令焚燒秦國以外的歷史書籍以及不是博士掌管的民間所藏的詩、書、百家語；火:作動(dòng)詞，焚燒； 4、黃老于漢:黃老指黃帝與老子，后被道家奉為始祖，主張無為而治、清靜無為。西漢初年采取懷民生養(yǎng)休息政策，遵黃老之學(xué)； 5、佛于晉魏梁隋之間:永平10年（公元67年），東漢明帝派遣使者至西域廣求佛像及經(jīng)典，并迎請迦葉摩騰、竺法蘭等僧至洛陽，在洛陽建立第一座官辦寺廟-白馬寺，南北朝時(shí)盛行天下，隋唐時(shí)達(dá)到鼎盛。
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入于墨；不入于老，則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yì)！后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
1、楊:指楊朱，戰(zhàn)國時(shí)人，主張輕物重生、貴己、人人不損一毫，為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墨：指墨子，名翟(dí)，墨家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人，主張兼愛、非攻、薄葬；《孟子·滕文公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戰(zhàn)國時(shí)，人們不是相信楊朱的“貴己”，就是相信墨翟的“兼愛”； 2、不入于老，則入于佛:這兩句說的情況是指漢代以后直到唐代； 3、主:奉之作主人；奴:作奴隸看待；附:附和；污:污蔑，詆毀；四句說各家都自夸為是，而肆意詆毀他人，誰是誰非無從辨別。
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span>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span>為孔子者，習(xí)聞其說，樂其誕(dàn)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不惟舉之于其口，而又筆之于其書。噫！后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hào)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
1、老者:尊崇老子學(xué)說的人；《莊子》中多次說孔子曾問道于老子； 2、佛者:佛教徒。 唐釋法琳說佛遣弟子到中國布教，其中儒童菩薩便是孔子，光凈菩薩是顏回； 3、為孔子者:指儒家學(xué)者； 4、誕:荒誕不經(jīng)；自小:貶低自己； 5、吾師亦嘗師之云爾:此句謂孔子曾說過向老子問禮等的事，并把老子的話引來教他的弟子曾參，見《禮記·曾子問》；吾師:儒者指孔子； 5、怪:怪誕不經(jīng)的傳聞； 6、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求端、 訊末謂追求始末，探求究竟。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nóng)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gǔ)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1、民者四:四民，士、農(nóng)、工、賈； 2、民者六:六民，再加上僧、道； 3、古之教者處其一:古時(shí)為四民，其中“士”是施行教化的人，故說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今為六民，除“士”外，佛教、道教也是施行教化的人，故稱處其三； 4、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做工的只有一家，而使用器具的有六家； 5、資焉:依靠以為生活的意思。
古之時(shí)，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jiāo)之以相生相養(yǎng)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qū)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后為之衣，饑然后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后為之宮室(shì)。
1、圣人:指品德高尚、有大智慧的人； 2、相生養(yǎng)之道:相互合作，維持生存和生活的方式和規(guī)律； 3、中土:中原地帶； 4、木處:指洪荒時(shí)期，人民于樹上架巢而居；土處:即穴居野處；這兩句是說木處有傾覆的危險(xiǎn)，土處有礙衛(wèi)生容易生??； 5、宮室：泛指房屋。
為之工以贍(shàn)其器用，為之賈(gǔ)以通其有無，為之醫(yī)藥以濟(jì)其夭(yāo)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zhǎng)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后，為之樂(yuè)以宣其湮(yān)郁(yù)，為之政以率其怠(dài)倦(juàn)，為之刑以鋤其強(qiáng)梗。
1、贍:充分供應(yīng)； 2、賈:作買賣，經(jīng)商； 3、宣:宣泄，發(fā)舒；湮郁:情志抑塞不舒； 4、率:勸誡；怠倦:怠惰，不勤奮； 5、強(qiáng)梗:驕橫跋扈。
相欺也，為之符、璽(xǐ)、斗斛(hú)、權(quán)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
1、相欺:相互欺騙； 2、符:憑證信物；璽:玉制的信印，秦及其后專為皇帝所用；斗斛:十升為斗，十斗為斛；權(quán):秤錘；衡:稈桿。
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dǒu)折衡，而民不爭?！眴韬?！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1、“圣人不死"四句:出自《莊子·胠(qū)篋(qiè)》，如果圣人不死，大盜就不會停止。只要砸爛斗斛、折斷秤尺，人民就不會爭奪了；這是莊子不滿現(xiàn)實(shí)的話，意思是說大盜不但竊國，同時(shí)盜竊圣智維持其統(tǒng)治；《老子》也說：“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2、介:甲。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cái)，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cái)，以事其上，則誅(zhū)。
1、誅:責(zé)罰，責(zé)以應(yīng)得之罪的意思。
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yǎng)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見黜(chù)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見正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1、其:指佛教； 2、棄而君臣:指僧人見皇帝不拜，不行君臣之禮；去而父子:指僧人棄世出家，不娶妻，不生子，不事生產(chǎn)勞動(dòng)；而:通“爾”，你； 3、清靜寂滅:佛家以離惡行煩惱為清靜，以涅槃為寂滅； 4、三代:夏、商、周； 5、見黜:被貶斥； 6、見正:被糾正。
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所以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qiú)，渴飲而饑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為智，一也。
1、帝:指五帝，通常為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王:指三王，通常為夏禹、商湯、周文王和武王； 2、殊:不同； 3、一也:其原因是一樣的； 4、葛:一種植物，纖維可織葛布。
今其言曰：“曷(hé)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zé)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zé)饑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zhuàn)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span>
1、其:指道教； 2、曷不為太古之無事:《老子》主張“為無為，事無事”“老死不相往來”，返回太古原始時(shí)代；曷:何，為什么； 3、《傳》曰:所引的話出自《禮記·大學(xué)》。宋儒把《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合稱為《四書》。
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鬃又鳌洞呵铩芬玻?/span>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jìn)于中國則中國之。
1、有為:有所作為，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2、外:推而遠(yuǎn)之，遺棄的意思； 3、天常:倫常，即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等封建社會關(guān)系； 4、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之”的“夷”作動(dòng)詞，作夷族看待；“中國之”的“中國”，也是動(dòng)詞，如夷族行中國禮，則以中國對待；中國:指當(dāng)時(shí)中原地區(qū)漢族國家。
經(jīng)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wú)?！?/span>詩曰：戎狄是膺(yīng)，荊舒是懲(chéng)”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jiào)之上，幾何其不胥(xū)而為夷也？
1、經(jīng):指《論語》，這兩句話出自《論語·八佾》；諸夏:指中原諸侯國；亡:同無；這兩句意思是說夷狄雖有君主卻無禮義，還不如中原沒有君主之時(shí)； 2、詩:指《詩·魯頌·閟bì宮》；戎狄是膺:“膺戎狄”的倒裝，即打擊戎狄；戎狄為古代西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 3、荊:楚國；舒:附屬楚的小國；春秋時(shí)，周朝把荊、舒當(dāng)作夷狄看待；懲:懲罰； 4、幾何：差不多；胥：都；意思是說差不多全都要淪為夷狄了。
夫所謂先王之教(jiào)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nóng)、工、賈(gǔ)；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shì)；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jiào)易行也。
1、教:教化； 2、詩:指《詩經(jīng)》，西周至春秋時(shí)期的詩歌總集； 3、書:指《尚書》，上古歷史文件的匯編； 4、易:指《易經(jīng)》，古時(shí)用作“卜筮”，闡述天地世間關(guān)于萬象變化； 5、春秋:我國最早的編年體史書，記載了上自前722年（魯隱公元年），下至前481年（魯哀公十四年），包括12個(gè)國君，合計(jì)242年的歷史。
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chǔ)而不當(dāng)。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gé)，廟焉而人鬼饗(xiǎng)。
1、以:用；之:指“先王之教”；為:治；己:自身； 2、人:別人；愛而公:意謂統(tǒng)治者以為他們的“愛”可以“公”，即上文所說“博愛之謂仁”； 3、無所處而不當(dāng):即上文所說“行而宜之之謂義”； 4、生則得其情:指人與人的關(guān)系合乎情理； 5、死則盡其常:是說人人終其天年，喪葬都事之以禮； 6、郊:祭天； 假:通“格”，到； 7、廟:宗廟祭祀；人鬼:指逝世的祖宗；饗:同“享”，享用。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kē)，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1、向:從前； 2、孟軻:即孟子，名軻，字子輿，戰(zhàn)國時(shí)鄒(今山東鄒縣）人。受業(yè)子思(孔伋jí，孔子之孫)之門人，宣揚(yáng)"仁政"，最早提出"民貴君輕"思想，被韓愈視為先秦儒家繼承孔子"道統(tǒng)"的人物，元朝至順元年（1330年）封為"亞圣"。
荀與揚(yáng)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1、荀：荀子，約前313~前238年，名況，又稱荀卿、孫卿，荀子對儒家思想有所發(fā)展；揚(yáng)：揚(yáng)雄，約前53~公元18年，字子云，揚(yáng)雄認(rèn)為自孔子死后，孔子圣道的發(fā)展與傳播卻由于"塞路者"的干擾而受到了阻礙； 2、擇焉而不精:是說有所揀取而欠精粹，此指荀子的言論； 3、語焉而不詳:是說講得過于簡略而欠詳細(xì)，此指揚(yáng)雄的言論； 3、周公：姬姓，名旦，是周文王姬昌第四子，周武王姬發(fā)的弟弟，輔佐周武王東伐紂王，并制作禮樂，被尊為儒學(xué)奠基人，是孔子最崇敬的古圣之一。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sè)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dǎo)之。鰥(guān)、寡、孤、獨(dú)、廢疾者有養(yǎng)也，其亦庶乎其可也?！?/span>
1、不塞不流，不止不行:意思是說對佛教、道教如不阻塞，儒家學(xué)說就不能推行； 2、人其人:前“人” 字作動(dòng)詞，意思是說使僧道之徒返還世俗； 3、火其書:火作動(dòng)詞，意思是燒掉佛老的書； 4、廬其居:廬作動(dòng)詞，寺院利用為民房； 5、道:引導(dǎo)； 6、年老沒有配偶的，男為鰥，女為寡；幼年失去父親叫做孤；老年沒有兒子叫作獨(dú)；因某種殘廢疾患而不能工作的人，稱作廢疾； 7、庶乎:差不多。
廣東潮州韓文公祠
《原道》全文：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yí)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而無待于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兇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xù)煦為仁，孑(jié)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mò)，火于秦，黃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入于墨；不入于老，則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yì)！后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狈鹫咴唬骸翱鬃樱釒熤茏右?。”為孔子者，習(xí)聞其說，樂其誕(dàn)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不惟舉之于其口，而又筆之于其書。噫！后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hào)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nóng)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gǔ)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古之時(shí)，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jiāo)之以相生相養(yǎng)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qū)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后為之衣，饑然后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后為之宮室(shì)。為之工以贍(shàn)其器用，為之賈(gǔ)以通其有無，為之醫(yī)藥以濟(jì)其夭(yāo)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zhǎng)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后，為之樂(yuè)以宣其湮(yān)郁(yù)，為之政以率其怠(dài)倦(juàn)，為之刑以鋤其強(qiáng)梗。相欺也，為之符、璽(xǐ)、斗斛(hú)、權(quán)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dǒu)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cái)，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cái)，以事其上，則誅(zhū)。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yǎng)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見黜(chù)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見正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所以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qiú)，渴飲而饑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hé)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zé)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zé)饑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zhuàn)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p>
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鬃又鳌洞呵铩芬玻T侯用夷禮則夷之，進(jìn)于中國則中國之。經(jīng)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wú)?！薄对姟吩唬喝值沂氢?yīng)，荊舒是懲(chéng)”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jiào)之上，幾何其不胥(xū)而為夷也？
夫所謂先王之教(jiào)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nóng)、工、賈(gǔ)；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shì)；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jiào)易行也。
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chǔ)而不當(dāng)。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gé)，廟焉而人鬼饗(xiǎng)。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kē)，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yáng)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sè)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dǎo)之。鰥(guān)、寡、孤、獨(dú)、廢疾者有養(yǎng)也，其亦庶乎其可也?！?/p>
清 吳楚材 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評：
孔、孟沒，大道廢，異端熾，千有余年，而后得《原道》之書辭而辟之。理則布帛菽粟，氣則山走海飛，發(fā)先儒所未發(fā)，為后學(xué)之階梯，是大有功名教之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