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賀蘭山下采訪時，我接到馬德林電話。他說，在村口黃河西干渠橋頭等我，有個事情想當面講給我。初秋的賀蘭山下，天空碧藍，游云很少，鄉(xiāng)道兩旁的樹木依然很綠。時值收獲季，大田里的色彩變得五彩斑斕了起來。黃河西干渠橋頭，是一條T型小街，十幾個商戶在平房里經(jīng)營著水果店、百貨店、理發(fā)店和餐館。車子跨過窄小的水泥橋，銀川市區(qū)的末端繁華被我們甩到身后。黃河水的流動聲里，我們見到了馬德林。
黃河岸邊孕育無數(shù)動人的故事
農(nóng)家字畫里藏著身世的秘密
我們?nèi)サ牡胤绞菍幭你y川閩寧鎮(zhèn)玉海村。
馬德林，回族，50來歲，玉海村一位普通農(nóng)民。他身材高大，清矍消瘦，舉止儒雅。在我認識的鄉(xiāng)野人物中，他很了不起。有一回，他在呼嘯而來的火車面前，救下輕生男子。又有一回，他送鄰居去醫(yī)院搶救，墊了錢，還不夠，索性把自家圈里的黃牛牽出去賣掉。這份古風高義，什么時候想來總會讓我感動。
馬德林的家就在賀蘭山下的閩寧鎮(zhèn)玉海村
這次見面，馬德海告訴我，很想聊聊家事。他本人雖是回族，但擁有一群超過500多人的漢族親戚?，F(xiàn)在，他和這群親戚聯(lián)系很密切，就連他本人的名字也寫進了漢族的宿氏家譜。
這是怎么回事呢？
我們跨過這座橋就到了玉海村
馬德林笑而不語，熱情邀我去家中一敘。玉海村人的庭院，很寬敞，但不能沒有黃牛，馬德林家也不例外，8頭健碩的黃牛臥在圈里。屋子里的客廳，寬大明亮，各種擺設很現(xiàn)代，三面墻壁上掛滿了字畫。從落款看，并非出自書畫名家之手。
馬德林珍藏的字畫
馬德林的大手停在其中一幅對聯(lián)上，向我們抑揚頓挫地誦念：
五爺九歲離會寧十六安居黃鐸堡
一百年后孫相見遺憾相識實在晚
這幅敘事對聯(lián)并不工整，更談不上押韻，但卻蘊含著貫通古今的深情，隱藏著馬德林家事的秘密。他有些激動地對我解釋，這幅對聯(lián)里所說的“五爺”，就是自己的爺爺宿寶來。而整個聯(lián)語背后，講述的是一段長達百年的聚散離合的人間故事。
馬德林(左三) 參加我們的活動
爺爺9歲時從甘肅流落到寧夏
馬德林給我們講述了這段往事。
爺爺宿寶來，1905年出生在甘肅會寧一戶漢族農(nóng)民家庭，在家排行老五。1914年，宿寶來9歲時，外出放羊迷失了方向，竟一路向東，流落到西海固。說來也巧，固原黃鐸堡張家山回族馬成禮，遇見了宿寶來，見其可憐，收為養(yǎng)子。
在養(yǎng)父馬成禮的關心下，宿寶來長大成人，娶妻生子，興產(chǎn)立業(yè)。宿寶來雖然隨從了養(yǎng)父的習俗，可他仍對生養(yǎng)他的父母念念不忘。宿寶來40歲那年，去甘肅省會寧縣販牛經(jīng)商，途經(jīng)一個叫老君坡的地方，忽然看到熟悉的山勢，于是堅定地認為這里就是他的故鄉(xiāng)。
果不其然，宿寶來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失散30多年的父老和兄弟。相認時，兄弟姊妹淚雨紛飛，雙方約定以后常來常往。然而，宿寶來不久病逝。甘肅會寧的親人，沒有等來宿寶來的第二次回鄉(xiāng)，且不知這個變故，聯(lián)系就此中斷。
時隔50多年，甘肅會寧宿家人對寧夏親人的思念并未消減。2014年春天，甘肅會寧縣宿家人，謹遵父輩的遺言，組團來西海固尋親。尋親團出發(fā)前，心里在打鼓——固原“五爺”宿寶來，當年給西海固的回族人家當了兒子，“五爺”的后人在族別上必定是回族。那么，即便尋見“五爺”的后人，對方還認我們這門親戚嗎？帶著疑慮，甘肅會寧尋親團在固原活動了好幾天，獲知“五爺”早已經(jīng)過世，但仍沒找到“五爺”的子孫。
馬德林回甘肅會寧找到“老根子”
尋親團在固原的活動，偶然傳到銀川市閩寧鎮(zhèn)。馬德林的心情特別激動，他知道這就是自己的老本家。當即，他叫兒子給單位請了假，父子倆開車專程去甘肅會寧。這次會寧之行，使馬德林一下子多出了500多名漢族親戚。
甘肅會寧地貌
馬德林回憶到會寧之行時，依然很激動。他低頭在手機上翻找著，找出了會寧宿氏讀書人寫的文章。這篇文章寫道：“2014年，時隔漫長的100年之后，五爺（宿寶來）的娘家后人（會寧宿家）和五爺?shù)暮笕耍R德林）相聚相識。對于我們這個大家庭來說，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告慰五爺以及老祖宗的在天之靈。我們相信，五爺以及老祖宗若是知道后人今天相聚，心里必定是非常高興的……我們五爺?shù)暮蟠?，人丁興旺，男孫21人，女孫53人。這次聚會是百年聚會，要特別感謝（馬）德林老哥，沒有他，或許我們之間永不能相認。因此，我們相識相聚的目的，就是要今后多來往、多交流、多溝通，我們是一家人?！?/p>
閩寧鎮(zhèn)，馬德林生活的地方
會寧之行，馬德林作為“五爺”宿寶來的后人，受到甘肅會寧宿家人的隆重歡迎。會寧的兄弟宿之文，給馬德林寫了個條幅，上面有這句話：“族別姓異情仍在，理同根共祖一家?！边@樣的優(yōu)待和寄語，讓馬德林受寵若驚，淚水漣漣。
黃土地上，滄桑百年
在會寧期間，大家尊重馬德林的飲食習慣。聚會結束，會寧宿家人重新制作家族譜系表。長達4米的家族譜系表上寫著——宿寶來（馬偉福）出嗣寧夏固原黃鐸堡張家山。而馬德林的名字，赫然在列。馬德林說到這里時，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他把家族譜系表平平展展地鋪在客廳沙發(fā)上，給我指點著，介紹著老本家的源流。
歲月山河，往事如風（強繼周 攝）
依然沉浸在溫暖的親情中
馬德林2014年認親之后，甘肅會寧但凡有個紅白喜事，都會邀請他參加。馬德林去時還要叫上兒子，他說，雖然在族別、飲食各方面有了差別，但不會影響到交往交流，更不會影響到血肉親情的聯(lián)系。馬德林特別告訴我，有記錄可以查詢的是，他們在會寧宿家的老祖宗，名字叫宿重敬，宿公是位勤謹踏實的農(nóng)民。現(xiàn)在，宿公的后代子孫枝繁葉茂，大家還專門建立了一個聯(lián)誼微信群。2017年9月上旬，馬德林第二次參加了會寧宿家子孫的聯(lián)誼聚會，現(xiàn)在他還沉浸在那次見面的熱烈氛圍中。
馬德林和鄉(xiāng)親們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被拍成了電影《閩寧鎮(zhèn)》
我們在談論這些的時候，院子里的一閃鐵門推開了，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原來，是馬德林的妻子帶著四歲的孫女走進了屋子，她們剛從鎮(zhèn)上吃席回來。今天中午，她們剛剛送一位親戚家的女孩子出嫁。我隨口問了句，如今咱們村人情往來搭禮是多少？他妻子回答，“現(xiàn)時?。⊥ǔＪ且话僭蛘呤嵌僭??！?/p>
賀蘭山下
馬德林插話問妻子，你隨了多少錢的禮金。妻子說：“一百元?！瘪R德林聽完沒說話，瞪了她一眼。妻子小聲嘟囔著：“移風易俗！人到了，比禮金重?！闭f罷，她坐在小板凳上，開始剝滿院子黃燦燦的玉米。（文/樊前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