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一個說法,日本人“二戰(zhàn)”后打死都不承認對鄰國進行了殖民侵略,還觍著臉說自己是拯救東亞的英雄,否則東亞諸國早就變成西方魔爪下的冤死鬼,所以閣僚們故意年年到靖國神社拜鬼作秀,刺激得中國和韓國兩國外交部每年都得出來譴責一番,非得出口惡氣才算罷休。
緣何如此?原來都是當年美國人給慣出來的,老美因為執(zhí)意不給天皇定罪,放虎歸山,沒有天皇這樣的總后臺認罪,這才惹得日本政府高層肆無忌憚地如此胡鬧下去,毫無悔改之心。
前幾天看了一部美國拍攝的新片《天皇》,講的正好是在東京審判前如何給天皇定罪的故事。片子聲稱據(jù)史實改編,主角拉斐斯將軍和麥克·阿瑟上將用的都是真名實姓,這自然會吸引觀者的好奇,大家都想看看美國人到底怎樣解讀這段世人皆知的歷史。
拉斐斯將軍被派下的任務看似簡單,就是搜尋天皇發(fā)動戰(zhàn)爭的罪證。他開始自信滿滿,辦公室里貼滿了與天皇聯(lián)系密切的臣子照片,宛若一張蛛網(wǎng),然后按圖索驥,一一尋訪,結果卻令人失望,一次次鎩羽而歸。最后逼得他獨闖戰(zhàn)后仍被視為禁區(qū)的皇宮,與首相當面對質,想方設法挖出天皇發(fā)動戰(zhàn)爭的證言,結果仍是徒勞無功。這讓他感到困惑、焦慮,審判的時間一天天臨近,在毫無定罪線索的情況下,拉斐斯將軍卻意外找到了可以赦免天皇戰(zhàn)爭罪責的證據(jù),那就是原子彈在廣島爆炸后,天皇頂住各方壓力,堅持發(fā)布投降詔書,提前結束了戰(zhàn)爭,甚至為此付出了皇宮被激進士兵沖擊洗劫,他本人險遭不測的代價。
當時,宣布投降的錄音已經(jīng)錄制,被藏于宮中,激進士兵為阻止錄音播出,拼死突襲,殺進了宮內(nèi),天皇躲進地下室才幸免于難。當然,僅據(jù)此作為赦免天皇戰(zhàn)爭罪責的理由顯然還不充分,拉斐斯在走訪過程中才真正了解到,“天皇”絕對不僅僅是個簡單的位子,而是凝聚日本文化的精神象征,與日本上千年歷史的演變密不可分。日本人對天皇的“忠誠”幾近瘋狂,如果給天皇定罪,搗毀神廟,就如殺父弒母,雖然表面只是摧毀了祭拜的偶像,但必然引起民心大亂,甚至會遭到全國性的抵抗。如此下去,日本不但不會杜絕戰(zhàn)爭,相反會重新陷入災難,滿目瘡痍的日本要想重建將無可能。這種基于文化而不是單純政治的考量最終說服了占領軍最高統(tǒng)帥麥克·阿瑟將軍,天皇因此得以在東京審判中受到免責的待遇。
天皇被赦到底對日本戰(zhàn)后重建作用幾何?是否應為日后的軍國主義復活埋單頂罪?這些問題肯定見仁見智,很難辨別清楚。東亞國家政體變革,皇帝的作用到底有多大,到底要不要保留,一直是道難解的怪題。中國當年搞“新政”,革命黨和立憲黨吵得沒完沒了,重點也聚焦在皇帝的去留問題上。其實在晚清,這個問題是被開放討論的,不是非此即彼的單項選擇。立憲黨人如梁啟超和楊度,想法和拉斐斯將軍有點相似,他們都認為,皇帝的位子可以虛置,甚至皇帝的肉身是誰也無關緊要,皇帝只是個符號而已,但這個符號非常重要,不可或缺,如果沒有這個符號,大清就會分崩離析。這話不幸被言中,辛亥革命后的多年戰(zhàn)亂實際上就與中國缺乏一個政治文化上的象征核心有關。
按立憲黨的設計,在皇帝這頂大帽子底下正好可以開開小差,拿皇帝當幌子無論干出多么出乎意料的勾當都名正言順,既可以玩民主,也可以搞立憲,最后把皇帝架空就是了。這個“君主立憲”的設計現(xiàn)在看來并非沒有道理,說明立憲派比革命黨對大清歷史更了解。大清立國,滿洲皇帝不是如以往那樣只是漢人的主子,大清的特色是以異族身份總攬寰宇,疆域一統(tǒng),包打天下,皇位起的是多民族黏合劑的作用,這與僅由漢人當皇帝的王朝顯然不同。大明的疆域窄得可憐,且軍力孱弱,所以大明立國總是強調(diào)漢人文化的特性,警告漢人必須和“野蠻人”保持距離,這完全是出于自尊心的考慮。
與明朝皇帝正相反,大清皇帝如乾隆爺卻是滿腦袋的頭銜掛不過來:他既是滿人的主子,也是漢人的君主,還戴著名譽蒙古大汗和藏地大喇嘛的帽子,有點像如今流行的“名譽主席”之類的稱號。這些可不光是供自己顯擺的虛銜,它是一種凝聚不同民族的向心符號,有吸引各族歸附的魔力。所以,清朝入主中原后的幾任皇帝都比漢人皇帝勞累,他們要不斷遷徙辦公地點,除了在紫禁城聽政外,每年夏天要搬到夏宮避暑山莊,一路還行圍打獵,浩浩蕩蕩走上幾周,到了避暑山莊后還要大擺筵席,宴飲不斷,招待各部前來朝貢的藩王統(tǒng)領。夏宮地點故意選在靠近北方的地區(qū),目的就是顯示自己與蒙古等藩部的親近之意,消除的就是“漢人”與“蠻人”的對立。
晚清變革,立憲與革命兩黨互不相讓,立憲黨正是看到大清皇帝有股凝聚各民族的魔力,才堅持走君主立憲之路。革命黨則相反,打的是“反清復明”的舊旗號,正是當年流竄江南的叛逆會黨玩剩下的東西。特別是在未來民國應該統(tǒng)治多大地盤上,革命黨人更是捉襟見肘,完全不能自圓其說。比如革命黨元老章太炎就說,打倒大清皇帝后中國的疆域面積就是明代的疆域范圍,這就意味著許多地方似乎都該被隔離孤立出去,自生自滅,在那里生活的人也不屬于中國人民。這說法竟荒誕到,劃定民國疆域時要退縮到明代狹小的范圍內(nèi),要是拿到現(xiàn)在,這純屬“漢奸”言論。所以革命黨和立憲黨吵起架來自然腰板不硬,處處理虧,絕不像后來史書上渲染的那般義正詞嚴,信心百倍??梢赃@樣說,辛亥革命成功其實和革命黨的“革命”論述到底是否合理沒有太多關系,反而是其中那些過度情緒化的煽動反滿言論,起著喚醒暴力神經(jīng)的作用。
后來孫中山也感覺到了必須給推倒皇帝找到更多的理由,特別是一觸及疆域整合這類敏感話題,就特別需要兼容立憲派的說法,否則革命黨會被徹底孤立,甚至成為歷史罪人。比如他早期提出“五族共和”,晚年還受美國流行的“民族自覺”思潮的影響,后來又覺不妥,于是改口,就這樣搖來擺去拿不定主意。直到新中國建立,才確立了各民族之間的關系格局。
在清朝,皇帝不僅是凝聚各民族的象征符號,還是維系道德教化的樞紐。中國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宗教”,所以也無教會與皇家爭權奪利的紛爭囂嚷。中國的“教”并非宗教的意思,而是“教化”的滋潤養(yǎng)育,中國的“政教關系”指的是用道德教化襄助政治的運行。這點與西方教權老是和皇權較勁打架、互爭地盤非常不同。教化工作人員主要靠科舉制度的選拔,管理人才被一層層相對均勻地分配到各個地點。所以考試只是科舉的一個形式,研習八股文是個手段,不是科舉制的核心內(nèi)涵,科舉制不但在分配管理人才方面有獨到之處,而且照顧到各地區(qū)的名額均衡,有那么點代議制的味道,相對做到了地區(qū)公平,所以以往很多批判科舉制的人都把眼睛盯在八股文戕害人的智力上,連篇累牘地大做文章,就完全批不到點子上。清朝皇帝推崇“敬天法祖”,以孝治天下,關鍵就是能通過科舉制為中央和地方配置人才,在基層依賴宗族士紳播導教化?!盎饰弧本统蔀橐粋€承上啟下的樞紐。
晚清“新政”時,輿論界一片罵倒科舉制的呼聲,好像無論立憲還是革命,科舉都是個必須清除的障礙。結果,科舉制一廢,皇權的合法性也就存疑,以后諸事如推倒多米諾骨牌的連鎖反應,一發(fā)不可收拾,皇帝要想賴在位子上已不可能。本文不是為皇權辯護,而是想反思它作為維系政教關系的符號作用到底有多大。換個角度說,晚清改革就如下棋,皇帝急著在形式上廢除科舉是最大的敗著??婆e既廢,教化人才的配置系統(tǒng)隨之崩解,學堂只訓練技術人才,不訓練教化人才。宗族教育本與科舉相連,科舉原有培養(yǎng)基層士紳之功,不參加科考,士紳制度自然瓦解,這使得“政治”缺少“教化”的扶助,玩政治的人日益功利,滿腦子爭權奪利的念頭,晚清的管理系統(tǒng)就像缺胳膊少腿的傷鳥,再也無力騰飛。立憲人才的訓練同樣缺乏總體構思,全靠臨時拼湊??婆e進階是有道德考量在里面的,一旦廢除,立憲運動缺少道德教化的支持,全憑關系門路,各顯其能,于是賄選橫行,政壇一片狼藉。怪不得有人大罵民國初年政壇齷齪之事橫行,比晚清還不如,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皇帝給自己掘好了墳墓。
皇權一旦倒塌,就宣告了皇朝體制正統(tǒng)性崩毀,如一串玉珠滾散一地,無法收拾。一切試圖恢復帝制的嘗試自然是逆潮流而動,不得善終。袁世凱逼清帝退位,揚揚自得,自以為最有承繼清朝大統(tǒng)的資格,其實他的漢人身份就不具有當年滿人皇帝統(tǒng)合各族群的符號性。加上軍事強人當?shù)?,政教體系瓦解,都無法使他順利塑造起自己的象征權威,他只能在一片謾罵聲中郁郁而終。袁氏稱帝在一個普通漢人士紳的眼里都是不齒的事情。山西鄉(xiāng)紳劉大鵬在日記中有一段描寫,說他夢到袁世凱稱帝,在山西崇修書院升堂,劉大鵬被迫隨著身著朝服的官員拜舞,覺得羞恥至極,欲死不能,當袁氏秉筆書寫他的名字準備封贈官職時,他猛然夢醒。劉大鵬贊成復辟,卻主張宣統(tǒng)帝復位,袁氏當他的臣子才符合君臣之義,可見在一般漢人心目中,滿人當皇帝仍具有無可爭議的合法性,其中也暗含著對皇帝凝聚多民族符號作用的認可??梢?,皇帝作為一個模糊的影像,在當時人的心里還是遺留著很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