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生在普救寺中第一次碰見鶯鶯的場面,鶯鶯知道張生在看她,也只能裝作不知道
青花釉里紅人物故事圖盤(局部) 清 康熙 英國巴特勒家族藏品
《驚艷》的圖傳到了國外后,法國瓷廠畫在湯碗上,很自然地選了鶯鶯回看張生的版本
兩位少女在看雞交配,這是一個常見的題材?!段鲙洝烦~里有一句:“夫人怕女孩兒春心蕩,怪黃鶯兒作對,怨粉蝶兒成雙。”
在一張圖上展現(xiàn)三個視點:第一視點是兩只貓在交配,第二視點是少女懷春而私下看貓兒交配,第三視點是少年從窗外偷窺少女觀看貓兒交配。少女對所觀場景的癡迷和少年覺得有機可乘的表情都被刻畫得惟妙惟肖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
作為繪畫藝術(shù),《折梅逢驛使》這幅畫[青花人物故事圖紋瓶,明崇禎年間(1634-1643),英國巴特勒家族藏品]非常高明,17世紀(jì)以外做不出來的,現(xiàn)在仿都仿不出。像青花人物故事圖紋瓶上的畫,1990年我的朋友巴特勒爵士在美國舉辦展覽會時,就只能寫“瓶上面六個人一匹馬一棵柳樹”。
這幅畫是講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的。南朝人寫的《荊州記》提到陸凱寫了一首詩給范曄。歷史上有兩個陸凱。歷史上也有個寫《后漢書》的范曄,但兩個陸凱的活動年代跟范曄的活動年代都牽不到一塊兒去。
我們就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假設(shè),這個“陸凱”是第三個在歷史上,沒有留下任何其他傳記材料的陸凱,只寫了這首詩的陸凱;另一個是設(shè)想,這兩個陸凱中有一個寫了這首詩,但是他寫給的“范曄”不是寫《后漢書》的范曄。
這些對我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一段友誼作為佳話流傳了千百年。從南朝的時候起,就有人書之簡帛。有個叫陸凱的,從小有個好朋友范曄,范曄后來被派去北方,陸凱還留在江南,多年沒通信。有一天陸凱在郊外觸景生情,江南是有梅花的,于是他想到,范曄去的北方連梅花都沒有。正這么想的時候,看到一個驛使,就委托他帶一枝江南的梅花給北方的范曄。
瓷畫上,驛使帶了個圓頂笠帽,這種帽子的圖像從元代開始出現(xiàn)。驛使騎著馬送官方文書,到了驛館可以免費住下。詩句就叫“折梅逢驛使”。江南沒什么可送的,陸凱就托驛使送上“江南一枝春”。于是變成了膾炙人口的佳話,歷代都有詩人引用這一典故,到了明朝還曾改編為戲劇。
研究中國瓷器的人都抄來抄去,都只是說戲劇、小說是瓷畫的來源。實際上還有個非常重要的來源是兒童識字的小學(xué)課本。有一幅明崇禎年間的畫,是瓶子上截取的圖,上面一段是郁金香花,這就是非常確鑿的證據(jù),說明它是外銷瓷。外銷瓷居然畫得這么好,是非常令人驚訝的。為什么呢?因為萬歷朝的時候國庫虧空,萬歷末年就不再支持景德鎮(zhèn)了。所以景德鎮(zhèn)就幾乎不再有官窯。不過景德鎮(zhèn)的制瓷繪畫的技術(shù)力量積累得非常雄厚,一旦脫離了宮廷的束縛,外面的市場誰要就給誰畫,創(chuàng)造了一個罕見的藝術(shù)高峰。
鑲寶玉雪茄匣(局部) 卡地亞公司產(chǎn)品 1925年
《折梅逢驛使》畫的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陸凱看到一個驛使,就委托他帶一枝江南的梅花給北方的范曄
青花人物故事圖紋瓶 明 崇禎年間(1634-1643) 巴特勒家族藏品
《折梅逢驛使》這一畫題后來蛻變了。場景從郊外變到屋內(nèi),驛使從一人變成了夫婦,從站著變成跪著,陸凱手中的梅花變成一根小棍
《折梅逢驛使》這一古人喜聞樂見的畫題后來蛻變了。場景從郊外變到屋內(nèi),驛使從一人變成了夫婦,從站著變成跪著,陸凱手中的梅花變成一根小棍。這幅青花人物故事圖紋將軍罐畫(局部),帽子還在,但是陸凱旁邊有了個女的。有時候旁邊原來是個侍女,結(jié)果后來被誤認(rèn)同驛使是一對兒了。大家畫著畫著,就漸漸不知道最初畫面上要表現(xiàn)的是什么故事了。圖像的衰變,同流傳的時間長短關(guān)系不大,粗制濫造或者對圖像所表現(xiàn)的文學(xué)背景的無知是圖像衰敗的罪魁禍?zhǔn)住?#8220;折梅逢驛使”的故事我一共收集了二三十張。這就是圖像流傳的規(guī)律。最近研究文本,也有這樣的問題,都是抄來抄去,最后出現(xiàn)謬誤。我們以為某句詩是杜甫寫的,實際上這句話里到底有幾個當(dāng)初是由杜甫寫的字我們是無從知道的。流傳下來的文本和圖像都是歷史過程的產(chǎn)物,幾乎都是經(jīng)過眾手參與的“百衲衣”。鶯鶯究竟該不該看張生?
圖像的變化同器物的買主有關(guān),最有力的證據(jù)就是《西廂記》中的《驚艷》。這是張生在普救寺中第一次碰見鶯鶯的場面,盤子后面有“康熙癸丑中和堂制”款。曾經(jīng)被認(rèn)為是官窯,但現(xiàn)在認(rèn)為“中和堂款”瓷器,可能是某位達(dá)官貴人所定燒[青花釉里紅人物故事圖盤 (局部)清康熙,英國巴特勒家族藏品]。
在這件正統(tǒng)人家定制的瓷器上,鶯鶯被嚴(yán)格地塑造成淑女模樣,具體表現(xiàn)在她即使知道張生在看她,也只能裝作不知道,決不能回看張生。這里我舉兩幅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畫,一幅(亨利·豪里達(dá)畫)是但丁看到他心愛的女人俾德麗采,她知道但丁在看她,但作為一個淑女,她兩眼直視前方。另一幅也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名叫《頭等車廂的邂逅》。一位小姐跟著爸爸旅行,對面一位公子在看她,她也不回看,只能眼睛看鼻子。這符合當(dāng)時的正統(tǒng)道德規(guī)范,中西同理。
同“中和堂”盤子上的處理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個瓶子,上面寫著“青樓教演梨園”,很可能是用作妓院擺設(shè)的。這個瓶子上的《驚艷》圖里,鶯鶯回頭直瞪瞪地看著張生,這很能說明,約束淑女的閨范在妓院的場合不適用了,既然鶯鶯也喜歡張生,想看就看。
《驚艷》的圖傳到了國外后,西方人在借用異國圖像時不受正統(tǒng)觀念拘束,法國瓷廠畫在湯碗上的,卡地亞設(shè)計在鑲寶玉匣上的就很自然地選了鶯鶯回看張生的版本(鑲寶玉雪茄匣(局部),卡地亞公司產(chǎn)品,1925年)。
17世紀(jì)中期開始,大量圖像中的男主角明顯都是戲臺上的小生,他們的臉實際上同女主角是一樣的,只是發(fā)型不同而已。這個現(xiàn)象跟這個時期越來越多的才子佳人文學(xué)同步出現(xiàn),小說中稱贊男人就說他們“漂亮得像女人”。當(dāng)時的審美就是比較光滑的、柔軟的,臉若銀盤。要是表現(xiàn)非主要男性人物就要給他們畫胡子,或者把臉拉寬。
女人的身材和臉型在唐朝的主要特征就是飽滿,到后來就變成纖細(xì)了。這個區(qū)別在唐、宋之間很明顯。比如有個宋代婦女在砧板上剖魚的浮雕,人物就很瘦。唐朝很多唐三彩、壁畫里的人物都是豐滿的,寬袍的。
《西廂記》的細(xì)部在表現(xiàn)《驚艷》場景時,有三種版本:一種是鶯鶯完全不看張生,恪守閨范;一種相反,鶯鶯回看張生;第三種可能是當(dāng)時鄉(xiāng)村社戲和城市商業(yè)舞臺上的處理,鶯鶯躲在扇子后面偷看張生。心理就不一樣了,藝術(shù)家本身也承認(rèn)她是想看的,但礙于禮教不能直直地看。當(dāng)然,這也可以聯(lián)系到舞臺上,因為扇子本身就是一種道具。
當(dāng)時的戲曲舞臺大致可分為宮廷、豪宅里的家庭舞臺、城鎮(zhèn)商業(yè)舞臺和鄉(xiāng)村年終的社戲。同一場戲在不同舞臺上的細(xì)節(jié)處理可以有高雅低俗很大不同。
有一件瓷燈罩現(xiàn)存美國國家博物館,它是六面燈籠,剛開始認(rèn)真做的時候,一件器物上所畫的幾個場景都是相連的,到后來粗制濫造的時候,《紅拂記》中的場景都能放在《西廂記》場景的旁邊了。
美國國家博物館請了一位哈佛中國文學(xué)的教授來研究上面畫的到底是什么東西,沒有答案。從西方人的角度,他們對畫面上一個男人抱著另一個男人的細(xì)節(jié)非常感興趣,認(rèn)為是一個長胡子的男人抱著一個白面男人。在中國,當(dāng)時畫的瓷工和我們現(xiàn)在的觀眾很少會注意到這點。這是一個差異,中國人根本對此不敏感才這樣畫,否則也不會這么畫。實際上就是和尚帶著張生在參觀廟宇的情景。
三酸圖,變成三教圖,又變成三博士圖
我看到兩張藏在日本的《三酸圖》時,我知道有一天中國的東西會出來。果然三年前上海博物館拿出這個筆筒來了。但他們說圖上畫的是明末文人“對酒當(dāng)歌”。它們在造型上是有差別的,但畫多是一個東西——嘗醋。
這個是最早能夠查到的三教合一的,有紀(jì)年的。然后這一類的傳統(tǒng)就傳下來了。明朝有一些,日本有一些,都是畫的教主。然后還有一類是不明身份的,但是三教的服飾非常清楚,三教代表在一起下棋等等。后來又出現(xiàn)了有名有姓的三教人物在一起的軼事。其中最有名的有兩個,一個是近代的慧能和尚、陶淵明、陸修靜“虎溪三笑”的故事。慧能是佛家,他在廬山出家,決定從此不走出廬山。在出山道旁有條溪,以這條溪為界。溪旁有只老虎,假如他走過,老虎就會叫起來。有一次,他與道家和儒家的朋友相談甚歡,在送朋友出去的路上不知不覺走過了虎溪,這只老虎突然叫了起來,所以三人會心大笑。這個故事的意思就是三教合一、三教合流。后來又有一個宋代人物的《三酸圖》故事,這個故事有趣的地方在于,它是完全靠圖像流傳下來,古書里沒有任何文字記載,有關(guān)蘇東坡的古書中沒有,日本學(xué)者也沒有提供過出處。這其實是一個三教的故事。蘇東坡代表儒教,他有一個和尚朋友佛印,和一個道家朋友黃庭堅,有一次,佛印得到一壇醋,唐朝有名的“桃花酸”,就把兩個朋友請來嘗醋。這個故事的意思是說,雖然他們?nèi)齻€人從同一個壇子里取醋,但嘗醋后各自表情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三教雖然是從同一個世界里取得靈感,但各自解釋不同,這就是另外一個形式的三教同源。
日本人比較活,他們把《三酸圖》里的人物換成三個女的,楊貴妃之類的。她們都是日本人的裝束?!度釄D》在日本非常流行,這是做在銅器上面的。
等這個題材傳到了歐洲,勺子就變成一條魚了。有個圖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里,歐洲人畫的圖,照的是中國人的意思,中國風(fēng)。不管怎樣,《三酸圖》后來成了荷蘭藝術(shù)家設(shè)計的“中國風(fēng)”圖像,由中國畫匠畫到了從中國出口荷蘭的瓷器上。
有趣的是傳到了歐洲的變化。因為他們只知道三博士,所以就叫它博士圖。圖像形成了一個模式后,有自己流傳的規(guī)律,然后被各種人借鑒。日本人畫的卷軸畫,把儒教變成中國人,把道教變成日本人,把佛教變成西方人,代表三方。那不是三酸圖,是三教圖。
青花人物故事圖紋將軍罐 (局部) 清 康熙 英國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院藏
《陳平分肉圖》常常被誤為《賣肉圖》
圖見《中國現(xiàn)代繪畫史》 李鑄晉、萬青力合著 2003年
日本的《三酸圖》,畫的是儒教的蘇東坡,和尚佛印和道家黃庭堅,實際隱含三教合流思想
三酸圖 紙本墨畫 15世紀(jì)中 靈彩 東京 梅氵尺紀(jì)念館藏
《三酸圖》這個題材傳到了歐洲,后來成了荷蘭藝術(shù)家設(shè)計的“中國風(fēng)”圖像,由中國畫匠畫到了從中國出口荷蘭的瓷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