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稱廉吏者，莫不有“抑豪強”之語，幾成不二標準，足見三千年豪強為禍之甚。所謂豪強，其背后多有權(quán)貴的影子，要么族群里有居官者，要么靠賄賂公行勾連當(dāng)權(quán)者，以權(quán)取勢，才能橫行鄉(xiāng)里，欺霸一方。
如何對付豪強，古代廉吏亦各有高招?；蛑苯釉V諸法令政令，如歷代變法條文中均有體現(xiàn)；或以豪制豪，巧妙周旋，待其兩傷而鞫之，如西漢張湯用鹽商整治鹽商，等等。但是，前者取決于執(zhí)行力，如果地方官不落實或無力落實，而豪強又不聽招呼，那么，政策法律就會成為白紙一張；后者則需要時間和各種資源，對“術(shù)”的要求更高一些。筆者比較推崇北宋廉吏胡順之的做法：不玩虛的，該出手時就出手，絕不瞻前顧后。堪謂豪強克星。
胡順之，真宗朝進士，字孝先，臨涇（今甘肅鎮(zhèn)原）人，在青史上沒啥名氣，史家刀筆亦不夠仗義，數(shù)百字而已。然而，恰恰就是這僅有的數(shù)百字，所錄卻全是干貨，全是寫他如何跟豪強死磕的。
中了科舉之后，胡順之在秘書省實習(xí)（校書郎），期滿外放休寧知縣，遇到了生平第一位豪強—一個姓汪的地主。
說起來，這個地主有點釘子戶的意思?？h衙派人催繳賦稅，他依仗家族人多，上頭還有保護傘，就是不交；縣衙立案拘捕他，他也閉門不出。衙役們個個頭大了。胡順之到任后，聽說還有這么個稀奇事兒，樂了：都像他這樣，我們就該回家抱孩子了（令不行何以為政）。于是，他想出了一招：火攻。派人在汪家四周堆滿柴草放了一把火，把汪家老小嚇得夠嗆，乖乖的伏法認罪。
根據(jù)司馬光的記載，好像胡順之打擊豪強是最喜歡用火攻的?！朵乘浡劇肪砹镞€寫道：“（胡順之）乃令里正聚藁，自抵其居，以藁塞門而焚之，臧氏人皆逃逸?！逼渥龇ㄅc對付休寧汪家如出一轍。
這事兒大致發(fā)生在胡順之任職浮梁縣令期間，臧氏也是因為與州里官員有勾結(jié)，不聽縣衙號令，公然抗稅抗租，被胡順之打了屁股，其他涉案的官吏亦被械杖（《宋史》）。至于司馬光所說放火一事，愚以為也是有的，多半是臧氏好了傷疤忘了疼，之后又開始囂張跋扈，胡順之只好用火攻。
真宗晚年，胡順之為青州從事（相當(dāng)于秘書長之類的幕僚官）。當(dāng)時青州有一個大大的豪強，叫麻士瑤。據(jù)《宋史》的說法，這姓麻的已然牛了三代，其祖父麻希夢，曾做過府掾，貪贓枉法，恣意聚斂，富甲當(dāng)?shù)?。到了麻士瑤這一代，越發(fā)的不得了，“陰結(jié)貴侍，匿兵械，服用擬尚方，親黨仆使甚多，州縣被陵蔑，莫敢發(fā)其奸”，擺明了是想當(dāng)土皇帝啊。
麻士瑤囂張到何種程度呢？宋真宗有的，他有，宋真宗吃什么用什么，他也吃什么用什么，青州上下如鎮(zhèn)將、縣官等，他若瞧不順眼，即隨意教訓(xùn)毆打，甚至派人刺殺之。我想，如果寇準不是于994年九月調(diào)離青州的話，估計麻希夢發(fā)跡不了，也就不會有后來的麻士瑤了。
青州府文官武將一大幫，還有駐軍（廂兵），真的奈何不了一個麻士瑤？恐怕不盡然，多半是拿人家手軟，吃人家嘴短，不是奈何不了，而是不愿奈何之。紙總是包不住火的。地方官不管不問不報告，朝廷耳目眾多，自也瞞不住。侍御史姜遵“風(fēng)聞士瑤幽殺其侄溫裕，奏遣監(jiān)察御史章頻往鞫之”。還有一個插曲，說是麻士瑤的嫂子先報的案，州里官員“不敢”去抓捕，然后才驚動了朝廷。一個區(qū)區(qū)命案，居然勞駕監(jiān)察御史了，可見朝廷對當(dāng)?shù)毓傺糜卸嗍?。恰好此時，拼命三郎胡順之到了青州。
欽差大臣拿出圣諭，問：“孰敢往捕者？”一干人等你看我我看你，沒一個愿意接招，只有胡順之站了出來，“持檄徑去，盡得其黨”，估計是打了一場硬仗。麻士瑤最終判了死刑，其家族一百多人被連坐流放他地。
宋仁宗即位后，胡順之做了京官—太常博士，跟范仲淹交情頗深（仲淹愛其才），他們在反對劉太后專權(quán)方面，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不過，胡順之的運氣比范仲淹好，范仲淹被貶，而他跟沒事人似的?？赡苁枪賰禾。只蚴钱?dāng)時的宰相呂夷簡將他的奏折扣留了，無意中反而保護了胡順之。后來仁宗親政，胡順之官升一級，特遷尚書屯田員外郎。
古今豪強作惡，底氣無非來自于“我爸是李剛”或其他諸如此類的隱性心態(tài)。別以為這五個字或這種心態(tài)只今天才有，否則“恃強凌弱”這句成語就不會出現(xiàn)了。豪強的軟肋也正在于此—權(quán)勢或能大過法令于一時，卻終不能大過一世。因為見不得光，所以不堪一擊。
胡順之正是把握了其中的竅門，死磕豪強，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
宋代官僚中,如胡順之者大概很少，如他那般“為所欲為”，當(dāng)?shù)胤焦俨慌隆暗仡^蛇”，且敢公然對抗上官，其它朝代中如此作為者也屈指可數(shù)。司馬光在《涑水記聞.卷六》中給他記上幾筆。讀來頗有意思。最后對他退休在家后加上的那句“無賴把持長短，憑陵細民，殖產(chǎn)至富”，是點睛之筆。此人為官時的“粗”及退休后為民的“暴”是不是一脈相承？
為官時以“無賴”手法對無賴的刁民，以“特殊手段”對付上司派來的官員，是一種“無畏”，但退休后用他為官時見過的豪民刁民手法來魚肉鄉(xiāng)鄰，可見此人對官場及百姓性格了解之深。他要不是眼睛瞎了，不得不退休的話，在官場上大概還可以做不少令人難忘的事出來。不過他的眼瞎，算不算是上帝對他的一種懲罰？只是做他的鄉(xiāng)鄰反而因此而倒霉。宋史說范仲淹愛其才，但如何“愛”無具體記錄，這人確實是有“才”，一般官員大概無他如此對付地方豪民的“氣概”和手段既所謂的“縱橫捭闔”吧。
”為青州從事。高麗入貢，中貴人挾以為重，使州官旅拜于郊。順之曰：“青，大鎮(zhèn)也。在唐押新羅、渤海，奈何卑屈如此？”獨不拜?！睆乃问分械倪@段記錄看，他敢冒犯太監(jiān)，沒有“骨氣”的地方官是不敢做的。此人“膽大”確實不假。
涑水記聞.卷六：胡順之為浮梁縣令，民臧有金者，素豪橫，不肯出租，畜犬?dāng)?shù)十頭，里正近其門輒噬之。繞垣密植橘柚，人不可入。每歲里正常代之輸租，前縣令不肯禁。順之至官，里正白其事，順之怒曰：“汝輩嫉其富，欲使順之與為仇耳。安有王民不肯輸租者邪？第往督之。”及期，里正白不能督；順之使手力繼之，又白不能；又使押司錄事繼之，又白不能。順之悵然曰：“然則此租必使令自督邪？”乃命里正聚藁，自抵其居，以藁塞門而焚之。臧氏人皆逃逸，順之悉令掩捕，驅(qū)至縣，其家男子年十六以上盡痛杖之。乃召謂曰：“胡順之無道，既焚爾宅，又杖爾父子兄弟，爾可速詣府自訟矣?！标笆辖詰胤瑹o敢詣府者。自是臧氏租常為一縣先。
按：此民算是“刁民加土霸”，順之之為算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官威是靠“打”出來的，此民敢犯法抗法，為官的“姑息”有關(guān)?！袄镎４斪狻?，此里正不是無能，是前縣令“不肯”禁而已。
府嘗遣教練使詣縣，順之聞之，曰：“是固欲來煩擾我也。”乃微使人隨之，陰記其入驛舍及受驛吏供給之物。既至，入謁，色甚倨，順之延與坐，徐謂曰：“教練何官邪？”曰：“本州職員耳?！痹唬骸皯?yīng)入驛乎？”教練使曰：“道中無邸店，暫止驛中耳。”又曰：“應(yīng)受驛吏供給乎？”曰：“道中無芻糧，故受之?！庇衷唬骸皯?yīng)與命官坐乎？”教練使趣下謝罪。順之乃收械系獄，置暗室中，以糞十甕環(huán)其側(cè)。教練使不勝其苦，因順之過獄，呼曰：“令何不問我罪？”順之笑謝曰：“教練幸勿訝也，今方多事，未暇問也?！毕凳?，然后杖之二十，教練使不服，曰：“我職員也，有罪當(dāng)受杖于州?！表樦υ唬骸敖叹毦脼槁殕T，殊不知法，杖罪不送州邪？”卒杖之。自是府吏無敢擾縣者。州雖惡之，然亦不能罪也。后為青州幕僚，發(fā)麻氏罪，破其家，皆順之之力。真宗聞其名，召至京師，除著作佐郎、洪州僉判。
按：對上司派下來的不喑進退的書呆類官員可如此對付，但假若上官親來，不知他將如何自處？
假若是個“書辦”類的猾吏呢？此事琢磨起來頗值玩味。他升任洪州僉判，協(xié)助州長官處理政務(wù)及文書案牘，大概因此而深知地方上的官員們的“內(nèi)幕”，地方上的無賴們來龍去脈也頗有所見識，所以退休后能“專以無賴把持長短”地方官們對他大概都是“敬而遠之”，自然任他為所欲為。此類人要在地方上“積財”都無“大礙”，黑白二道通吃，盡管他眼瞎了，但心“明”。
至洪州，未幾，病目，惡明，常以物帛包封乃能出，若日光所爍，則慘痛徹骨。 由是去官，家于洪州，專以無賴把持長短，憑陵細民， 殖產(chǎn)至富 。后以覃恩遷秘書丞，又上言得失。章獻太后臨朝，特遷太常博士；又以覃恩遷屯田員外，卒于洪州。順之進士及第，頗善屬文。
< 涑水記聞.卷六>
胡順之，字孝先，原州臨涇人。登進士第，試秘書省校書郎、知休寧縣。民有汪姓者豪橫，縣不能制，歲租賦常不入，適以訟逮捕，不肯出。順之曰：“令不行何以為政?！泵e薪環(huán)而焚之，豪大駭，少長趨出，叩頭伏辜，推其長械送州，致之法。
為青州從事。高麗入貢，中貴人挾以為重，使州官旅拜于郊。順之曰：“青，大鎮(zhèn)也。在唐押新羅、渤海，奈何卑屈如此？”獨不拜。
大姓麻士瑤陰結(jié)貴侍，匿兵械，服用擬尚方，親黨仆使甚多，州縣被陵蔑，莫敢發(fā)其奸。會士瑤殺兄子溫裕，其母訴于州，眾相視曰：“孰敢往捕者？”順之持檄徑去，盡得其黨。有詔鞫問，士瑤論死，其子弟坐流放者百余人。改著作佐郎、知常熟縣，遷秘書丞，分司南京。
仁宗即位，遷太常博士。天圣、明道間，再上宰相書，乞太后還政，宰相匿不以聞。太后崩，順之附疾置自言，求其書，出宰相家。仁宗嘉其忠，特遷尚書屯田員外郎。其后數(shù)論朝廷事，仲淹愛其才，然挾術(shù)尚權(quán)，喜縱橫捭闔。以目失明廢，州里皆憚焉。(宋史 列傳第六十二)
此人活在當(dāng)下，或是個“能吏”。天朝不乏在位上一如他退休后那樣憑陵細民。殖產(chǎn)至富的官，但能如他般在位上不畏權(quán)貴，不同流合污的處理地方惡霸豪民違法事務(wù)上“簡單明快”者稀有。因為稀有，司馬光才給他記上幾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