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無能的浪漫灰
黎荔
日本語匯里有一種灰色，叫做浪漫灰，指五十歲男人仍然蓬軟細(xì)貼的黑發(fā)但兩鬢已經(jīng)飛霜，那是喚起少女浪漫戀情的風(fēng)霜之灰，練達(dá)之灰。但這種浪漫灰，帶著一點傾慕遠(yuǎn)觀就好了，千萬不要染入這種灰色的深處。
在那混濁灰色的深處，有著已奮斗半生、不再純真的男子，人在江湖的處事艱難，違心奉仰，欺心茍安，權(quán)謀博弈，種種無法言喻的不堪。還有，經(jīng)歷過人生的風(fēng)雨，他們很怕再付出，他們理智了，不會再為情感神魂顛倒，不愿再被情感痛苦折磨，他們更想要的是平靜的生活，好把力量持續(xù)的投注在藝術(shù)、哲學(xué)、政治、科學(xué)、文學(xué)、經(jīng)濟、權(quán)力的獲取與創(chuàng)造性上，以獲取這些東西來保持一種男性象征。他們與年輕女子的些許曖昧或許有之，但一閃而過。
他們的家庭生活，是平常的日子，無非是買菜打掃，有了孩子，愛的感覺更淡，淡得無趣，不要擁抱，不用熱情，丈夫和妻子之間早已無話可說，留下一點點的親情，一如火焰熄滅之后的淡淡余溫。他們穿著潔凈的妻子洗的襯衣，氣色良好的臉暗示著家庭生活的穩(wěn)定。十幾年、二十年的朝夕相處，所有的愛、眷戀、互相的貼近，都變得極其自然平常了。他們對女人已經(jīng)沒有了20多歲的年輕男人的那種專注與癡情，便不會像20多歲時一樣，在接受一個女人時，同時將她的憂愁吸納，他們只想要女人的好，而不想承擔(dān)她的麻煩。一旦女人有可能引發(fā)折騰，他們會果斷地離開，這便是中年男人的成熟。這也是中年男人的身心條件決定的。
中年男人可能普遍患了愛無能的病癥。不是不能愛，而是不想愛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如初冬海邊一般陰郁寂寥，咸味的海風(fēng)撲面吹拂，有著徹夜的清涼，或低沉或轟鳴的濤聲，伴隨著海與天盡頭的清灰，日子如浪花一般，偶爾被揚起的高度，復(fù)又回歸海風(fēng)之中，一一迸濺消散。不知為什么，我想用初冬海邊來形容，日漸衰老的人類的男性。
他們曾被荷爾蒙主宰，又慢慢消退了荷爾蒙。也許他們依然相信和追逐愛情，甚至經(jīng)常會使出一些昏招，比如妄圖在歡場里尋找不費力氣的真愛，但其實他們真的不再需要愛情了。迷戀年輕女性的味道與身體，不過是為了挽救中年危機，為了感覺自己還沒有落伍，不過是更高意義上的自戀。他們年輕的時候會為了某個女人痛徹心扉，而年老之后，他們會覺得自己的骨子里悲傷漫山遍野，這個時候，女人和“愛情”，都是作為某種救贖而存在的，那不過是另一種老來的悲愴情懷。女人就是他們的鏡子，他們?nèi)绾螑?，都是愛的鏡子里的自己，而不是那面鏡子本身。
可惜女人們不能明白這一點。年少的女孩渴望找到一個類似父親的人，能夠把自己高高地舉起，同時又溫存地愛撫，即使沒有共同的未來，即使只能在隱秘中牽手，但依然眼睜睜地一步步走向，那種許多東西混雜在一起的沉迷，那種不能言喻的心痛和心動……刀山火海一樣的少女的感情，是浮在苦咖啡上濃濃的眷戀泡沫。年長的主婦對鏡撫著皺紋依然渴望愛情，可夫妻之間，如同鬧鐘里的秒針與分針，各自忙碌著，偶爾重疊，也只是瞬間的，單調(diào)而機械，年復(fù)一年，夫妻關(guān)系更像經(jīng)濟共同體，而缺乏靡靡之情。經(jīng)歷了太多的摩擦與消耗，男人已將重心轉(zhuǎn)向事業(yè)或者其它地方，對她完全是左右手一樣熟視無睹——這是身為女人的她所不能接受的，也是痛苦焦躁之源。這個社會絕大多數(shù)自私、冷漠、爛熟、虛偽的中年男人，與那些永遠(yuǎn)渴愛的女人們，構(gòu)成了這樣的“愛人”關(guān)系。對女人而言，愛已經(jīng)千瘡百孔。但對男人而言，人到四十兩不堪，生不容易死不甘，同樣也不好過。他們有太多的不順，阻礙來自體制、來自人性、來自家庭，也有可能來自某一個女人，讓男人覺得喪失了自尊和自信——這些男人最為看重的東西。于是，男人們開始覺得人生缺乏意義，開始覺得衰老……進而，為了避開這種對自我的不滿，只有一找到某種機會，就會肆意發(fā)泄著他們的情緒，表達(dá)他們的壓力、痛苦、憤怒和不滿。如此糾結(jié)，放眼四望，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如此，男人又開始覺得無所謂，就這么著吧，他們終于對自己說，就這么著吧！
這就是我們時代的愛無能。曾經(jīng)我們?nèi)缁?，鳶尾花，玫瑰花，紫羅蘭，鮮艷熱烈，然而，再熱烈的情愫都會炎涼?；〞?，氣味散，枯槁了根枝。是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到底是什么，讓曾經(jīng)的熾熱、真摯、沖動都漸漸的磨平、曬干、扭曲，變形成今天的這副模樣？
也許是日復(fù)一日的生活，這一天，每一天，如一粒沙子落入水中消失在其他的沙子中間……偷偷觀察那些年輕的戀人們，他們無憂無慮，嬉笑哭鬧，中年男人只是一個內(nèi)心蒼涼的旁觀者，倍感到生命孤零零的。是的，也曾有過這樣的青蔥時節(jié)，在一對對戀人攜手離開后（后來他們都怎么樣了？在流逝的歲月中），遼闊的春天還將繼續(xù)，一代又一代的戀人，這里那里，鳥語花香。秋天的愛，原本不同于春天，屹立的樹不再有青枝綠葉，而是伸展著干禿禿的枝干，情感太空洞了，沒有細(xì)致的紋路，更不用說有什么別致的花紋，可還是有人徒勞地想從枯枝中，捕捉一種愛的光輝，試圖把它發(fā)揚光大。
回首春天我們來過留下過足跡，我們從永恒中抽取的，這一束濕潤的枝葉，沉甸甸的，曾經(jīng)帶著樹脂的芳香。如今，入秋的樹枝，平靜而乏力，不能再用力，否則就會折斷。是非常非常的寂寞，和永恒寂寞的人生一樣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