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都邑以永久（1），無明略以佐時(shí)（2）；徒臨川以羨魚（3），俟河清乎未期（4）。感蔡子之慷慨（5），從唐生以決疑（6）。諒天道之微昧（7），追漁父以同嬉（8）；超埃塵以遐逝（9），與世事乎長辭（10）。
于是仲春令月（11），時(shí)和氣清。原隰郁茂（12），百草滋榮。王雎鼓翼（13），鸧鹒哀鳴（14）；交頸頡頏（15），關(guān)關(guān)嚶嚶。于焉逍遙（16），聊以娛情。
爾乃龍吟方澤，虎嘯山丘（17）。仰飛纖繳（18），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落云間之逸禽（19），懸淵沉之魦鰡（20）。
于時(shí)曜靈俄景（21），系以望舒（22）。極般游之至樂（23），雖日夕而忘劬（24）。感老氏之遺誡（25），將廻駕乎蓬廬。彈五弦之妙指（26），詠周孔之圖書（27）；揮翰墨以奮藻（28），陳三皇之軌模（29）。茍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30）？[1]
注釋
?。?）都邑：指東漢京都洛陽。永：長。久：滯。言久滯留于京都。
?。?）明略：明智的謀略。這句意思說自己無明略以匡佐君主。
?。?）徒臨川以羨魚：《淮南子·說林訓(xùn)》曰：“臨川流而羨魚，不如歸家織網(wǎng)?！庇迷~典表明自己空有佐時(shí)的愿望。徒：空，徒然。羨：愿。
?。?）俟：等待。河清：黃河水清，古人認(rèn)為這是政治清明的標(biāo)志。此句意思為等待政治清明未可預(yù)期。
（5）蔡子：指戰(zhàn)國時(shí)燕人蔡澤。《史記》卷七九有傳?？犊簤咽坎坏弥居谛?。
?。?）唐生：即唐舉，戰(zhàn)國時(shí)梁人。決疑：請人看相以絕對前途命運(yùn)的疑惑。蔡澤游學(xué)諸侯，未發(fā)跡時(shí)，曾請?zhí)婆e看相，后入秦，代范睢為秦相。
（7）諒：確實(shí)。微昧：幽隱。
?。?）漁父：宋洪興祖《楚辭補(bǔ)注》引王逸《漁父章句序》：“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欣然而樂?！辨遥簶贰４司浔砻髯约簩⒂跐O父通了于川澤。
（9）超塵埃：即游乎塵埃之外。塵埃，比喻紛濁的事務(wù)。遐逝：遠(yuǎn)去。
?。?0）長辭：永別。由于政治昏亂，世路艱難，自己與時(shí)代不合，產(chǎn)生了歸田隱居的念頭。
?。?1）令月：吉日，好的時(shí)節(jié)。令，善。
?。?2）原：寬闊平坦之地。隰：低濕之地。郁茂：草木繁盛。
?。?3）王雎：鳥名。即雎鳩。
?。?4）鸧鹒：鳥名。即黃鸝。
?。?5）頡頏：鳥飛上下貌。
?。?6）于焉：于是乎。逍遙：安閑自得。
（17）而乃：于是。方澤：大澤。這兩句言自己從容吟嘯于山澤間，類乎龍虎。
?。?8）纖繳（zhuó）：指箭。纖：細(xì)。繳：射鳥時(shí)系在箭上的絲繩。
?。?9）逸禽：云間高飛的鳥。
?。?0）魦鰡（shāliú）：一種小魚，常伏在水底沙上。
?。?1）曜靈：日。俄：斜。景：同“影”。
?。?2）系：繼。望舒：神話傳說中為月亮駕車的仙人，這里代指月亮。
?。?3）般（pán）游：游樂。般：樂。
?。?4）雖：雖然。劬：勞苦。
（25）感老氏之遺誡：指《老子》十二章：“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
（26）五弦：五弦琴。指：通“旨”。
?。?7）周孔之圖書：周公、孔子著述的典籍。此句寫其讀書自娛?！。?8）翰：毛筆。藻：辭藻。此句寫其揮翰遺情。
?。?9）陳：陳述。軌模：法則。
?。?0）如：往，到。以上兩句說自己縱情物外，脫略形跡，不在乎榮辱得失所帶來的結(jié)果。
譯文
在京都作官時(shí)間已長久，沒有高明的謀略去輔佐君王。只在河旁稱贊魚肥味美，要等到黃河水清還不知是哪年。想到蔡澤的壯志不能如愿，要找唐舉去相面來解決疑題。知道天道是微妙不可捉摸，要跟隨漁夫去同樂于山川。丟開那污濁的社會(huì)遠(yuǎn)遠(yuǎn)離去，與世間的雜務(wù)長期分離。
正是仲春二月，氣候溫和，天氣晴朗。高原與低地，樹木枝葉茂密，雜草滋長。魚鷹在水面張翼低飛，黃鶯在枝頭婉轉(zhuǎn)歌唱。河面鴛鴦交頸，空中群鳥飛翔。鳴聲吱喳，美妙動(dòng)聽。逍遙在這原野的春光之中，令我心情歡暢。
于是我就在大湖旁龍鳴般唱，在小丘上虎嘯般吟。向云間射上箭矢，往河里撒下釣絲；飛鳥被射中斃命，魚兒因貪吃上鉤，天空落下了鴻雁，水中釣起了魚。
不多時(shí)夕陽西下，皓月升空。嬉游已經(jīng)極樂，雖然夜來還不知疲勞。想到老子的告誡，就該駕車回草廬。彈奏五弦琴指法美妙，讀圣賢書滋味無窮。提筆作文，發(fā)揮文采，述說那古代圣王的教范。只要我置身于世人之外，哪管它榮耀與恥辱的所在？
賞析
一般來說，中國古代有作為的文人當(dāng)他們在仕途中遇到挫折、或不滿于當(dāng)時(shí)朝政之時(shí)，大都會(huì)走向退隱歸田、潔身自好的道路。張衡也是其中一例。
自東漢安、順以后，外戚宦官當(dāng)權(quán)，朝政日非，漢順帝有一段時(shí)間曾升遷張衡為侍中，諷議左右。然閹豎終恐張衡揭露他們，永和（漢順帝年號(hào)，公元136—141年）初，張衡遂被罷黜為河間相。公元138年（永和三年），張衡六十一歲由河間相上書乞骸骨，《歸田賦》就是這時(shí)作的。
文中多用典故是此賦的一大特色，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分別引用《淮南子·說林訓(xùn)》和《左傳·襄公八年》的典故：“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事見《史記·范雎蔡澤列傳》：“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也是從《楚辭·漁父》中“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及“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化來的。張衡充分利用了歷史典故詞句短小、內(nèi)涵量大的優(yōu)點(diǎn)，于文辭之外又平添了更加豐富的內(nèi)容，因而《歸田賦》并未因?yàn)槠贫绦《@干癟。同時(shí)，《歸田賦》所選用的多是為人們所熟悉的典故，并不晦澀難懂。所以這篇小賦以其雅致精煉、平易清新的語句，包容了內(nèi)涵豐富的史實(shí)，并賦之以新意。
此外，《歸田賦》還用了一些疊韻、重復(fù)、雙關(guān)等修辭方法，如“關(guān)關(guān)嚶嚶”、“交頸頡頏”，形象地描繪了田園山林那種和諧歡快、神和氣清的景色；而“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既反映了作者暢游山林，悠閑自得的心情，又頗含自戒之意。
總之，《歸田賦》已很不同于先前的漢大賦了，它已開始由敘事大賦轉(zhuǎn)入抒情小賦，風(fēng)格上也不再追求氣勢的鋪排、辭藻的堆砌，而類似于四六句駢文，開了駢賦的先河?！稓w田賦》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是千百年來為人們所傳誦的優(yōu)秀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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