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藝史上的一次雙峰聚會
劉厚生 文匯報2012-02-26第八版
1936年的某一天,上海馬思南路(今思南路)梅蘭芳公館里,有過一次非同尋常的聚會。主人是梅蘭芳,主客是劉寶全,作陪的有梅的秘書許姬傳和梅的兩個學生。
當代青年怕是很少有人知道劉寶全了。他是上世紀上半葉全國知名的京韻大鼓的大名家,享譽40年的曲藝界藝術前輩,人稱“鼓王”。1936年梅蘭芳是42歲,而劉寶全已經(jīng)67歲,他們的關系,用劉的話說:“您(指梅)生下地辦滿月酒那天,我就到李鐵拐斜街(梅家)老宅里走堂會,光陰似箭,一晃四十多年啦。”梅答說:“……您是看到我長大的,真是好幾輩子的交情了?!泵繁葎⑿?5歲,當然是后輩,但這時他在京劇界已是如日中天的首席大家、戲曲界領軍人物。一個鼓界大王,一個伶界大王,一次稱得上空前絕后的藝術對話,我想稱之為中國演藝史上的一次雙峰聚會,應是沒有疑問的。
這次聚會的談話過程由許姬傳等記錄整理,用梅的名義寫成題為《鼓王劉寶全的藝術創(chuàng)造》的兩萬余字的長文。我不知道何時何處首發(fā),但收入1962年出版的《梅蘭芳文集》中,問世至今也有50年。我也不知有過多少有關此文的評介,我覺得現(xiàn)在還是值得再次向讀者推薦,因為這實在是一篇有光彩也有思想的藝術大散文。
梅蘭芳前一天向許姬傳等說:“明天請劉老吃飯,有幾個意思,一則敘舊,二來要他談談京韻大鼓的源流,三是要請教他保護嗓子的竅門。”梅的目標很明確,也很專業(yè),實際上也可以說這一次談話是梅蘭芳在促進和幫助劉寶全總結他一生的藝術經(jīng)驗。在這次交談后,梅蘭芳還和其他熟悉劉派鼓書藝術的人“作了較為深入的探討”,歸納為六點,寫在本文的最后。六點的小題是,(一)藝術生活化;(二)吸收姊妹藝術豐富創(chuàng)造;(三)鼓套變化運腕靈活(鼓套大致是指擊鼓的程式套路);(四)開門見山,余音裊裊(指書詞結構的謹嚴);(五)創(chuàng)作改編的得失(講劉所有書目在文學上的得失);(六)聲樂創(chuàng)造的卓越成就。在距今半個多世紀之前,像這樣的人物所做這樣的藝術總結,我不知道在曲藝史上還有沒有別的例證,我是沒有見過。無論如何,這是今天的戲曲曲藝從業(yè)者所應該習讀的大文。
由于這是梅蘭芳發(fā)起的會談,也由于劉寶全在少年時曾演過京劇,這篇文章中時時閃爍著的京劇與大鼓兩種藝術交互作用的亮點,成為貫串全文的一根彩線。劉寶全說,他在北京有點名兒,曾應邀到譚鑫培家中為他“聚精會神地唱了兩段,譚老板聽完了,把我叫到他身旁,拍拍我的肩膀說:‘唱得不錯,好好兒干,有飯?!庇终f,他在北京的住處附近“都是梨園行名角,像譚家、‘老鄉(xiāng)親’(孫菊仙)、龔云甫、寶忠的父親楊小朵……我一邊和他們往來,一邊抓功夫聽戲,琢磨他們唱念做派的韻味神氣”。在具體演唱藝術上,劉對京劇的腔調(diào)、念白如何運用到大鼓里作了介紹。他說:“大鼓書一向在《馬鞍山》里使用二黃腔,《南陽關》里唱一段西皮調(diào)……至于大鼓里夾‘上口’的念法,以前是沒有的,因為我學過京戲,所以加進去了?!泵诽m芳為他補充說,“大鼓里沒有‘嘎調(diào)’之說,可是您唱《大西廂》,‘崔鶯鶯’三個字就等于嘎調(diào)。”這是指唱。而在做工方面,劉寶全更明確地說:“當然要從戲里去找門道。把許多好角的身段神氣記在心里,擇了用,原封不動搬過來是不成的?!笨傊皠⑾壬Uf,他的表演得力于京劇者十之三四。但從表面來看,一招一式,究竟是模仿哪一個名演員,并不能立刻指出,他吸取過來后,已經(jīng)變成自己的東西了?!?
梅蘭芳從兩方面看問題。他“了解到劉先生京韻大鼓藝術表演體系的形成,得力于吸收京劇的表演藝術,而我們京劇界受到劉先生鼓藝的影響,也有不少生動的例子”,“前輩中有譚鑫培、孫菊仙、龔云甫、楊小樓、王瑤卿先生等,都是愛聽劉寶全的大鼓書,并且吸收了他的東西,豐富了本身的藝術”,“據(jù)我知道言菊朋、馬連良先生都曾下功夫揣摩劉先生的唱腔、用氣、運嗓的方法而得到收獲。”
不僅演員的演唱,就是樂隊伴奏上同樣需要彼此學習。梅蘭芳說他的琴師徐蘭沅、王少卿“都非常喜愛劉寶全先生的大鼓書……并且吸收大鼓的聲腔和三弦四胡的伴奏技巧運用到京劇里”。
梅蘭芳于此說了一段極重要的話:“也有人認為劉寶全的大鼓雖好,但究竟是一種說唱藝術,摻到京劇里未免貽笑大方。我不同意這種狹隘的門戶之見,京劇一向是吸收各種曲調(diào)來豐富創(chuàng)造的,那么大鼓書何以不能采用呢?這要看運用得當與否,才能判斷成敗?!泵诽m芳這段話雖是因劉寶全而發(fā),實際上是他一項重要的演劇思想,也是中國戲曲曲藝的基本經(jīng)驗。
劉寶全的藝術借鑒,并不止于京劇,曾為他伴奏三弦的白鳳巖就說過,劉的《大西廂》中“二八的俏佳人懶梳妝”等唱腔中就采用了梆子的腔調(diào),但融化得好,聽的人不容易覺察出來。梅蘭芳也介紹說劉“還通曉其它曲藝,……我們要求他唱一段梅花大鼓、快書或者時調(diào)小曲,他也欣然歌唱”。既然通曉,自然就可能融匯貫通,適當吸收。
而梅蘭芳,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更明確說過,他從小就愛看戲,“所以我常常把多看戲的好處介紹給青年演員,希望他們什么行當?shù)膽蚨伎?,什么劇種的戲都看……做一個演員,就是要善于吸取別人的長處,避免別人的缺點,這樣才能不斷地提高自己的演技?!边@不僅是梅蘭芳的演劇思想,其他許多京劇大家都是熱衷于藝術上的廣泛交流。這番話使我想起蓋叫天就是個蘇州評彈迷,周信芳不僅迷評彈,自己還演過話劇,程硯秋更是有計劃地多次調(diào)查和觀摩多種地方戲。
這篇大文章內(nèi)容豐富,還涉及大鼓和京劇的演唱技巧和藝術方法問題,如何保護嗓子問題,以及與知識分子的合作問題(對許姬傳說“干咱們這一行,離不開你們文墨人”)等等,至今猶可回味。
這次雙峰聚會離現(xiàn)在七十多年了,緬懷當時情狀,一個全國性戲曲劇種的青年藝術家,一個地方曲種的老年藝術家,相對而坐,你問我答,我說你笑,娓娓而談,真誠暢快。到了吃飯時,晚輩梅蘭芳給前輩夾了一塊四喜肉到他的碟內(nèi),“劉先生把這塊肉夾起來還敬我說:‘我一向不吃肥肉,如果一定要我吃下去,回頭諸位聽《刺湯勤》就是四喜肉味兒了。’”由此又說了些保養(yǎng)嗓子的習慣,“肥肉雖能養(yǎng)人,但是生痰助火……煙酒辛辣,我是一概不動的?!币粋€儒雅求教,一個老成傾談,從家常故舊談到劇種交流,從技巧細節(jié)談到藝術哲理,整個過程充溢著親切、真摯和學術探討的氣氛,到現(xiàn)在想象起來,還是令人神往。
我們當前浮躁的演藝圈,能不能從這樣的雙峰聚會中取得一些感悟呢?
201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