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子說：這篇文章很長，3786字，需尋一個安靜的時段再看。
“聽過很多道理，依然過不好這一生”，2019年，這句話很流行。很多人用來自嘲，很多人為之苦笑，很多人深以為然。
可是這句話的前提錯了。就像是珠寶，你就路過柜臺看一眼，他們就是你的個人財產(chǎn)？你渴望珠寶，你努力掙錢買了它，你才擁有了它，感受到它的價值。
禪宗有三重境界：禪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悟，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徹悟，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而“聽過的道理”，連初禪之境都沒達到呢。
讓我們隨著悉達多，慢慢體驗禪宗的三重境界，看看為什么說生活即修行，為什么聽了很多道理，卻還是過不好這一生。
悉達多是古代印度的婆羅門，他從小就跟睿智的父親還有博學的老師學習經(jīng)書、教義、祭祀，他聰慧又渴慕知識，他的父親期望兒子長大后成為偉大的婆羅門徒、學者。
年輕健美的悉達多學盡了長輩們的知識，可他的靈魂仍不安寧。天堂也許不遠，但他從未到達。他想要永恒的平和與滿足，他要找到阿特曼，那心中的自我。于是，他和朋友果文達辭別了家人，加入了沙門的行列。
他們做了三年苦行僧。
悉達多每天生吃一餐，總是齋戒忍受饑餓，以至形銷骨立。他冷對女人、蔑視花花萬物、輕看人生百態(tài)，他覺得一切都是假象，一切注定腐朽，世界本辛酸，人生本痛苦。
悉達多變得空無：沒有渴望、沒有夢想、沒有快樂和悲傷。他想讓“自我”死去，一切寂止，可是心里卻充滿了痛苦和渴望。于是他讓烈日灼燒自己，讓冷雨冰凍自己，讓荊棘刺傷自己，讓自己流血、潰爛，痛苦到麻木。
他把自己幻化為饑餓的蒼鷺、被爭食的豺尸，體驗著大自然的生死輪回，仿佛自己也死亡過、腐爛過、化為塵土、歷經(jīng)循環(huán)，可是無論他拋棄了自己多少次，幻化為物多少次，他依然會回復到悉達多的狀態(tài)。
他因此深受折磨。他覺得他的自棄和賭徒、酒鬼沒什么兩樣。如果他的出離自我是一種修行，那去妓院中、去販夫走卒中學習也是一樣。
冥想、齋戒、屏息，與喝幾碗米酒一樣，讓我暫時不是我，暫時減輕痛苦、抵抗虛無，那都不過是自我麻醉罷了，最終都會從幻覺中醒來。
悉達多陷入了懷疑，他不再相信教義和學習，他備受煎熬。當他聽說世間出現(xiàn)了一位佛陀叫喬達摩的時候，他又和果文達一起辭別了老沙門，去尋找喬達摩。
喬達摩譽滿全國，學說聽起來無懈可擊，果文達完全誠服，悉達多卻沒有皈依。他很佩服喬達摩的講道，世界被清楚地顯示成一條完整不斷的因果鏈條，此前從來從沒有誰能把世界解說得這么明白?？墒?，沒有人知道佛陀是如何成就的這番理論。
他也聽不進佛陀的提醒，他覺得沒人能從別人的教導中學到東西，沒人能從別人的教導中得到解脫。就像是大智大慧的世尊佛陀，他沒有說過他自己經(jīng)歷的秘密，那個有別于千萬人的自己經(jīng)歷的秘密。所以，他又要離開了，但果文達留在了喬達摩身邊。
這次的離開不同于上一次，悉達多不再去尋求別人的教導，他要單獨去尋找悟道的秘密。他要找到他自己。它其實對自己知之甚少，因為他總是逃避自己、害怕自己，結(jié)果迷失了自己。
悉達多笑了，像是從漫長的夢中醒來。他決定不再逃避自己，不再毀滅自己，不再禁錮自己。山水清揚，他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真實的世界。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就是禪宗的第一境界。
悉達多覺得以前的自己盲目又閉塞。如果你真的喜歡一本書，你不會覺得這本書是幻影，如果你真的喜歡這個世界，你就不會覺得這個世界虛無。人類正是因為熱愛生命，所以才孜孜不倦地探索生命的意義。
覺醒的悉達多沒有回去見家人，因為過去已經(jīng)過去。過去的他是父親的兒子、高貴的婆羅門、虔誠的信徒，現(xiàn)在的他是個要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嬰兒，除此，他什么也不是。
悉達多遵從自己的心，走進了城市。他遇到了一個欣賞他的名妓珈瑪拉，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愿意為了她學習儀容干凈，為了她學習經(jīng)商之道，以獲取華貴的鞋服、珍貴的珠寶，與珈瑪拉匹配。
悉達多曾是尊貴的婆羅門，能識文斷字，所以被聘任的起點很高。從前的悉達多只會等待、冥想、齋戒，聰慧的的悉達多運用了這種本事到俗世中，他會等待機會、會思考、受得住煎熬。很快，他就收獲了金錢，很快，他就收獲了珈瑪拉的愛情。
他似乎很有經(jīng)商天賦，于是從替富人做事變成了與商賈人合作。他無意攫取財富，卻是越賺越多。他無所謂利益，他不辜負天光月色，他同任何人談話，他向任何人學習，卻還是和人有一道隔膜。
他喜歡他們卻又輕視他們?？吹剿麄儩M頭華發(fā)，操勞一生不過是追名逐利，可那些名利值得花費那么大代價嗎？
看到人們互相爭吵彼此傷害，他付之一笑。有些損失根本不值一提，人們卻斤斤計較。
悉達多對任何人都是友善的，哪怕有些人欺騙自己。他同情別人，他只是在玩著人世間的游戲。他看到了自己在過著一種荒唐的生活，他真實地享受這縱情的快樂，可是生命也在真實地流失著。
他想融入日常生活，過上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他并不想做個旁觀者。
他向珈瑪拉求教情愛的藝術(shù)，也與她剖析彼此，向她說起喬達摩。他說喬達摩的追隨者成千上萬，但他們都是照著他的訓誡去做，就像落葉，隨風翻飛，內(nèi)心沒有自己的智慧和向?qū)А?/p>
而他自己呢？
他和珈瑪拉在情愛里征服彼此，他卻疲倦地說：我像你，你也不會真正愛任何人，否則，你怎么能夠把愛情當做一種藝術(shù)呢？也許像你我這樣的人無法去愛別人，而一般的人卻能夠，那就是他們的秘密。
悉達多沒能夠全情投入生活，他遍歷了富貴榮華，可是他內(nèi)心依然是個沙門。但這并不妨礙他悅之以聲色犬馬，他早就有了帶花園的大房子和一眾仆人，人們喜歡他、需要他，他卻沒有朋友，除了珈瑪拉。
女色、美酒、賭博，他無一不沾。輸了也無關(guān)緊要，千金散盡還復來?？墒菨u漸地，牢騷、懨懨、無情，爬上他的臉。
衣服穿久了會變臟，悉達多的生活也一樣。塵世的網(wǎng)牢牢困住了他，貪婪和懶惰控制了他，他在賭博里避難狂歡。賭博，是他對金錢的藐視，也是對自己的藐視。
他嗜賭成性，覺得自己活得轟轟烈烈。大輸之后，他會重新積攢財富，但他不再有耐心，他會催逼欠債的人還錢，他著急做生意賺錢，再回到賭桌上。他的性情越來越急躁，性情越來越刻薄吝嗇了。他做夢都會夢到錢。
紙醉金迷周而復始，他終于頹廢不堪。他老了，病了。
某天，珈瑪拉告訴他，她要皈依佛陀，尋安身立命的方寸之地。
他們哭著最后一次纏綿，可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快樂像是被壓榨出來，原來情欲與死亡靠得那么近、那么緊。
他看到了她的皺紋，終于開始恐懼歲月、恐懼衰老、恐懼死亡。
那天夜里，他邀請了舞女到他的住處，最后一次醉生夢死。他再也不比任何人優(yōu)越了，他喝了很多酒，心中的厭惡感淹沒了自己，他覺得自己惡臭難當。
他沉浸在極大的悲傷里，覺得自己毫無價值，覺得自己浪費了生命。他滿懷悲哀地關(guān)上了園門，坐在芒果樹下，感受著自己的枯萎和死亡。
這些年，他努力把生活過得和別人一樣，可他們的目標并不是他的目標，他們的悲哀也不是他的悲哀。
這個世界，只有珈瑪拉對他是有意義的，可是連她都要舍自己而去了。
悉達多笑了。游戲結(jié)束了，生活死去了，我還有必要占有一棵芒果樹和一座花園嗎？
悉達多走了，合作的富商以為他被強盜擄走了，還找了他好久。珈瑪拉沒有驚訝，悉達多本就是一個沒有家的沙門。她也欣慰，最后一次相聚，她曾經(jīng)把悉達多抱得那么緊， 而那一次，她懷孕了。
悉達多流浪到了森林里，熱烈地求死。這世上的污穢，哪一種他沒有沾染？他想忘掉一切，結(jié)束一切。
他走到大河旁，河水映出他扭曲的臉。他彎下腰，向著死亡，閉上了眼睛。
遙遠的角落里，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唵(om)。他跟著也念了一聲“唵”，然后蘇醒過來。
是路過的果文達救了他，但果文達沒有認出衣著華貴的悉達多。
悉達多蘇醒的那一刻，精神煥發(fā)。他是一個求道者，他終于求有所成：當那聲“唵”進駐他的內(nèi)心，他開始心有慈悲，開始愛一切東西。他知道了以前的不快是因為他不愛任何東西任何人。
那一世空幻無常又從身邊溜走了，自己又如一個孩童一樣沐浴在陽光里。悉達多想笑呢，這真是個荒謬的世界。
他曾經(jīng)妄自尊大，卻將自我隱身成祭祀，而驕傲的自我偏偏盤踞在那里，他便以絕食和懺悔來毀滅他?，F(xiàn)在他才明白，當時跟著自己的內(nèi)心走是對的，沒有任何老師能靠指導解救他也是對的。所以他要投身紅塵，在權(quán)力、女人、金錢之中毀掉自己，讓商人、賭徒、酒色、富人、連同祭祀和沙門的那一面都死去。他忍受了那可怕的日子，忍受空虛寂寞和絕望，只有那樣，浪子和富翁的悉達多才會死去。
悉達多愉快地注視著河水，他從未發(fā)覺流水的聲音和形態(tài)如此美妙。他對這條河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他不走了，留在河邊，和船夫瓦蘇代瓦一起擺渡。
擺渡的日子里，他從大河里那里習得了流水的秘密：河水不停地流淌，可是水卻并未減少，河水永遠是一樣的，可是每個瞬間又不停更新。
他和瓦蘇代瓦分享了大河的秘密。瓦蘇代瓦說：河水到處都同時存在，在源頭、在河口、在瀑布、在渡口、在急流、在大海、在山澗，到處都同時存在，所以對它而言只有現(xiàn)在，而不存在未來的陰影。
悉達多頓悟：一切的煩惱，一切的自我折磨和自我恐嚇不都是因為時間嗎？一旦克服了時間，一旦從思想里摒除了時間，世間的一切苦厄也都一掃而光！
那一刻，悉達多成了佛陀嗎？并沒有。他發(fā)現(xiàn)了時間和生命的秘密，他成了賢者，他能幫別人解決很多困惑，他爬到了高山的頂峰，但縱然是他也沒有想到，還有另一高峰聳立在云霧里。
未完待續(xù)......
參考書目：
《悉達多》，作者德國赫爾曼·黑塞，翻譯楊武能
《悉達多》，作者德國赫爾曼·黑塞，翻譯蘇念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