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傳.（明）李贄
陳亮，字同甫，永康人[1]。生而目光有芒[2]。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論議風(fēng)生，下筆數(shù)千言立就。嘗著《酌古論》，郡守周葵得之[3]，曰：“他日國士也。”及葵執(zhí)政，朝士白事，必指令揖亮[4]，因得交一時(shí)豪俊。
隆興初[5]，與金人約和，天下忻然幸得蘇息，獨(dú)亮持不可，因上《中興五論》。奏入，不報(bào)。帝圜視錢塘[6]，喟然嘆曰[7]：“城可灌爾！”蓋以地下于西湖也。淳煕五年[8]，孝宗即位，又十七年矣。亮更名同，復(fù)詣闕上書[9]。書奏，孝宗赫然震動，欲榜朝堂[10]，用種放故事[11]，召令上殿，將擢用之。左右大臣惡其直言，遂有都堂審察之命[12]。亮待命十日，再詣闕上書，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為社稷開數(shù)百年之基，寧用以博一官乎！”遂渡江而歸，日與邑之狂士飲。醉中戲?yàn)榇笱訹13]，有欲中亮者[14]，以其事首刑部侍郎何澹[15]。澹嘗為考試官，黜亮，亮不平，語數(shù)侵澹，澹聞而嗛之[16]，即繳狀以聞[17]。事下大理[18]，笞掠亮無完膚[19]。孝宗知為亮，及奏入取旨，帝曰：“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劃其牘于地[20]。亮遂得免。
居無何，亮家僮殺人。適被殺者嘗辱亮父，其家疑事繇亮[21]，聞于官。乃囚亮父于州獄，而屬臺官論亮[22]，情重，下大理。時(shí)丞相王淮知帝欲生亮[23]，而辛棄疾、羅點(diǎn)素高亮才[24]，援之尤力，復(fù)得不死。
亮自以屢遭大獄，歸家讀書，所學(xué)益博。嘗曰：“研窮義理之精微，辨折古今之同異，原心于秒忽[25]，較理于分寸，以積累為工，以涵養(yǎng)為正，睟面盎背[26]，則于諸儒誠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風(fēng)雨云雷交發(fā)而并至，龍蛇虎豹變現(xiàn)而出沒，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自謂差有一日之長。”亮意蓋指朱熹、呂祖謙等云[27]。
是時(shí)，熹與亮往復(fù)論王伯之辨[28]。葉適曰[29]：“同甫既修皇帝王伯之學(xué)，上下三千余年考其合散，發(fā)其秘藏，見圣賢之精微常流行于事物，儒者失其指[30]，故不足以開物成務(wù)[31]。其說皆今人所未講，朱元晦意有不與而不能奪也。”
于時(shí)鄉(xiāng)人宴會多末胡椒置羹胾中以為敬[32]。同坐者歸而暴死，曰：“陳上舍使殺我[33]。”縣令王恬實(shí)其事，臺官諭監(jiān)司選酷吏訊問[34]，無所得，取入大理。眾意必死，少卿鄭汝諧閱其單辭[35]，大異曰：“此天下奇才也。”力言于光宗[36]，遂得免。
未幾，光宗策進(jìn)士，問以禮樂政刑之要，亮以君道師道對。時(shí)光宗不朝重華宮[37]，群臣更進(jìn)迭諫，皆不聽。得亮策，乃大喜，以為善處父子之間。奏名第三，御筆擢第一。既知為亮，則大喜。孝宗在南內(nèi)[38]，寧宗在東宮[39]，聞之皆喜。授僉書建康軍判官廳公事[40]。未至官，一夕卒。年五十五。
亮志存經(jīng)濟(jì)[41]，重許可，人人見其肺肝。雖為布衣，薦士恐弗及。家僅中產(chǎn)，畸人寒士[42]，衣食之，久不衰。卒之后，葉適請于朝，命補(bǔ)一子官，非故典也[43]。
李卓吾曰：終始知公者葉；雖與文公游[44]，文公不知也。乃郡守周葵早歲便知亮，異哉！堂堂朱夫子，反以章句繩亮，粗豪目亮，悲夫！士唯患不粗豪耳，有粗有豪，而后精細(xì)出矣；不然，皆假也。
注釋：
[1]永康：今屬浙江。[2]芒：指光芒。[3]周葵：字立義，常州宜興（今屬江蘇）人。宣和進(jìn)士。南渡后，歷監(jiān)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后因不肯附和秦檜，被劾落職。檜死，知紹興府，隆慶元年（1163）任參知政事。二年，兼權(quán)知樞密院事，加大學(xué)士致仕。[4]揖：揖見。[5]隆興：宋孝宗趙眘年號（1163—1164）。[6]圜（huán）：圍繞。[7]喟然：嘆息聲。[8]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淳熙亦孝宗年號。[9]詣闕：至皇帝的殿庭。[10]榜：張貼。[11]種（chóng）放：北宋隱士，屢辭征辟，后詔至京，“對崇政殿，以幅巾見，命坐與語。……即日授左司諫，直詔文館，賜巾服簡帶”（《宋史.隱逸傳》）。[12]都堂：尚書省辦公處。[13]醉中戲?yàn)榇笱裕簱?jù)《四朝聞見錄》載：“（陳亮）落魄醉酒，與邑之狂士甲命妓飲于蕭寺，目妓為妃。旁有客曰乙，欲陷陳罪，則謂甲曰：‘既冊妃矣，孰為相？’甲謂乙曰：‘陳亮為左。’乙又謂甲曰：‘何以處人？’曰：‘爾為右。吾用二相，大事其濟(jì)矣。’乙遂請甲位于僧之高座。……妃與二相俱以次呼萬歲，蓋戲也。”[14]中：中傷。[15]刑部侍郎：刑部的副長官。何澹：字自然，處州龍泉人，乾道進(jìn)士，寧宗時(shí)累官至知樞密院。[16]嗛（xiá）：懷恨。[17]繳狀：書寫其事。[18]大理：大理寺，掌刑獄的機(jī)構(gòu)。[19]笞（chī）掠：拷打。[20]劃：抹。[21]繇：通“由”。[22]臺官：御史臺的官員。[23]王淮：字季海，婺州金華（今屬浙江）人。紹興進(jìn)士，官至右丞相兼樞密使。[24]辛棄疾：南宋著名詞人，字幼安，號稼軒居士，齊州歷城（今山東濟(jì)南）人。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等地安扶使。羅點(diǎn)：字伯春，崇仁（今屬江西）人。淳熙進(jìn)士。官至端明殿學(xué)士，簽書樞密院。[25]秒忽：喻極其細(xì)微處。[26]睟（suì）面盎背：形容有德者的儀態(tài)?！睹献?盡心上》：“君子所性……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睟，潤澤的樣子，盎，顯現(xiàn)。[27]朱熹：南宋哲學(xué)家，字元晦，號晦庵，婺源（今屬江西）人。他是理學(xué)的集大成者。呂祖謙：字伯恭，婺州金華（今屬浙江）人，隆興進(jìn)士，南宋學(xué)者，創(chuàng)金華學(xué)派。[28]王伯之辨：指公元1184—1186年間陳亮與朱熹的“王霸義利”之爭。伯，即“霸”。[29]葉適：字正剛，溫州永嘉（今浙江溫州）人。淳熙進(jìn)士。為南宋“永嘉學(xué)派”的集大成者。[30]指：旨要。[31]開物成務(wù)：意謂揭開事物的真象，使人事各得其宜?！吨芤?系辭上》：“夫《易》，開物成務(wù)，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注：“言《易》通萬物之志，成天下之務(wù)，其道可以覆冒天下也。”[32]胾（zì）：大塊的肉。[33]陳上舍：謂陳亮。宋代分太學(xué)為上舍、內(nèi)舍、外舍，上舍為最高等。這里以資歷代名。[34]監(jiān)司：監(jiān)察州縣的地方長官。[35]少卿鄭汝諧：大理寺少卿鄭汝諧，字舜舉，青田（今屬浙江）人。累官徽猷閣待制。單辭：單方面的沒有對質(zhì)的言辭。[36]光宗：宋光宗趙惇，公元1189—1194年在位。[37]不朝重華宮：指光宗與退位為太上皇的孝宗不和。重華宮為孝宗所居處。[38]南內(nèi)：南宋皇帝所居的地方叫南內(nèi)。《宋史.輿服志》六：“皇帝之居曰殿，總曰大內(nèi)，又曰南內(nèi)。”[39]寧宗：宋寧宗趙擴(kuò)，光宗第二子。[40]僉書建康軍判官廳公事：宋代凡京官充州府判官稱簽書判官廳公事，為地方的幕職官。僉，同“簽”。[41]經(jīng)濟(jì)：經(jīng)國濟(jì)民。[42]畸（jī）人：特異的人。[43]故典：常例。[44]文公：指朱熹。
本文選自《藏書》卷十六。陳亮，南宋思想家、文學(xué)家。這篇傳記寫出了陳亮胸懷坦蕩、“人人見其肺肝”、“欲為社稷開數(shù)百年之基”而奔走呼號。雖累遭挫折，但仍然百折不回。以及他“論議風(fēng)生，下筆數(shù)千言立就”的超邁的才氣和特有的個(gè)性等。我們今天讀來，還感到虎虎有生，這是作者描寫人物成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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