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說：“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文心雕龍》），從這里可以看出，一首詩中對字、句、章的明確要求：字不妄下，句宜清英，章要明靡，篇則彪炳。最基礎的還是字。所以煉字就顯得尤為重要?！捌砸跃右?，乃一篇之警策”（陸機《文賦》）。煉字或者叫練字就是反復推敲，練者選擇的意思，煉者反復鍛煉，可以使讀者浮現(xiàn)情景，感受形象。一首詩，是由一些詩的意象按照一定的藝術構思組合而成的，而真正能構成鮮明的化美為媚的意象的詞主要是表動態(tài)的具象動詞，因為名詞在詩句中往往只是一個被陳述的對象，它本身沒有表述性，而能給作主語的名詞以生動的形態(tài)的，主要就是常常充當謂語的動詞，這樣，具象動詞的提煉，就成了中國古典詩歌煉字的主要內容，離開了煉動詞，煉字藝術就會黯然失色。正如陸機所“或妥貼易施，或岨峿而不安?！?/span>
關于“推敲”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賈島在“推敲”的時候，幸好沖撞的同樣好詩的韓京兆，不但不罪還幫他一起推敲。但是賈島同時還有一個故事，大家未必很熟。另外一次，還是騎驢走在京城的大街上，也是沖撞了京兆尹，賈島正在構思“落葉滿長安”，這次運氣不好，雖然同是京兆，這個可姓劉叫劉棲楚，結果被關了一個晚上。兩次沖撞京兆尹，兩次都推敲出千古名篇，一首是《題李凝幽居》“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币皇资恰稇浗蠀翘幨俊贰扒镲L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洪邁《容齋隨筆》載，王荊公絕句：“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眳侵惺咳思也仄洳?，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黃魯直詩：“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用一枝鳴?！薄坝谩弊?，初曰“抱”，又改曰“占”，曰“在”，曰“帶”，曰“要”，至“用”字始定。宋人吳開《優(yōu)古堂詩話》引歐陽文忠公《詩話》中一個故事：陳公時得杜集，至《蔡都尉》“身輕一鳥”，下脫一字。數(shù)客補之，各云“疾”“落”“起”“下”，終莫能定。后得善本，乃是“過”字。其后東坡詩：“如觀李杜飛鳥句，脫字欲補知無緣?！倍鸥Φ摹傲只ㄖ觌僦瑵瘛保ā肚瓕τ辍罚?，因題于院壁，“濕”字為蝸涎所蝕，令后輩學人頗費心思，蘇軾用“潤”、黃庭堅用“老”、秦觀用“嫩”、佛印用“落”補缺，都不及“濕”字下得精確，詩人乃寫長安亂象，與色彩明快之“潤”“嫩”不合，花在雨中，不一定就“落”，也未見得就“老（色暗）?！?/span>
以上幾則詩話故事，讓我們領略到古代大家是如何煉字和。據(jù)宋代詩論家魏慶之在他所著的《詩人玉屑》一書中舉的例，認為孟浩然詩“微云淡河漢”，（此為斷句）工在一“淡”字；李白詩“吳姬壓酒喚客嘗”，工在一“壓”字。白居易《送王十八歸山寄題仙游寺》：“黑水澄時潭底出，白云破處洞門開?！薄俺巍迸c“破”用得妙到毫巔，“澄”字猶可，“破”字卻是人人得見，人人道不著的妙處，如果讓我來寫也只能想到“散”“走”“移”等等，想不到這個“破”字，“破”字加上下面“洞門開”動感立現(xiàn)，似乎“洞門開”使“白云破”，一種天上人間的境界全出。王維“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保ā哆^香積寺》）該句中的詩眼為”咽”和“冷”，它巧妙地運用了“通感”這一修辭，“日色”是視覺意象，“冷”是觸覺感受，詩人巧妙地使視覺向觸覺轉移，相互交通，從而更精煉傳神地顯示出山中幽靜孤寂的景象。杜甫“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夜書懷》）一句，前人劉辰翁評：“等閑星月，著一'涌’字，復覺不同?！痹娭小按埂薄坝俊倍置鑼懨餍堑痛褂趶V闊原野，江流涌動著白色月光，此情此景與詩中“危檣獨夜舟”之“獨”、“天地一沙鷗”之“一”完全交融，使詩人漂泊無依孤苦伶仃的形象躍然紙上。杜甫“四更山吐月，殘夜月明樓。”“吐”和“明”也是詩眼，使畫面具有動感，化靜為動，富有詩情畫意。杜甫：“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老杜妙用“坼”“浮”二字，對洞庭湖水勢浩瀚廣闊無邊的景象作了精彩的描畫，氣勢恢弘，意境深邃，為詠洞庭湖五言詩之絕唱。齊巳詠《早梅》詩：“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鄭谷將“數(shù)枝”改為“一枝”，使“一枝”與“早”意絲絲入扣。齊巳因此拜鄭谷為“一字師”，傳為佳話。（小石源按：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中說是許渾改）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說：“'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祈《玉樓春》），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币粋€“鬧”字把詩人心頭感到的蓬勃春意給寫活了，一個“弄”字把詩人欣賞月下花枝在輕風中舞動的美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葉紹翁“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見后“借鑒”），一個“關”字反襯了春意活躍，一個“出”字則表達了春色撲人的情景，讓人感受到春天到來時杏花盛開的濃烈的生命活力，詩句蘊含著一種沖破壓抑脫穎而出的意味，意境深遠，韻味深長。周邦彥的“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將鶯雛與梅子的變化與風雨聯(lián)系到了一起，“老”、“肥”經由形容詞轉成動詞后，有如靈丹，在句中起到了點鐵成金的作用。周邦彥詠薔薇詞：“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庇昧艘粋€虛詞“似”，便使薔薇處于與人似和不似之間，顯出無限情韻。元代方回在談到曾幾《仲秋細雨》“竹樹驚秋半，衾綢愜夜分”時說：“愜字當屬鍛改乃得此字?！?《瀛奎律髓》卷二十)紀昀也批：“此字微妙，此評亦得其甘苦?！蔽覀冊倏匆幌峦怏w最后一位詩人陳散原是如何煉字的《疊韻再答伯夔》：
看截堆盤酒瀉盆，萬花圍客嘯歌存。
荒區(qū)移植開三徑，冷月攜魂并一痕。
夜氣自肥蟲語靜，煙光初漏鵲棲尊。
何當躡屨從諸老，世外餐英臥石根。
四句“并”、五句“肥”都是煉字。前人說“吟安一個字，擰斷數(shù)莖須”，可見煉字是很重要的，但要有耐心和摯著才能選取一個精微的字眼。有時換好一個字能提升整首詩的品位?；酆椤独潺S夜話》：“造語之工，至于荊公、東坡、山谷，盡古今之變。”荊公：“一水護田將綠遶，兩山排闥送青來?！睎|坡《海棠》詩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髙燒銀燭照紅妝?！薄焦仍唬骸按私灾^之句中眼，學者不知此妙語，韻終不勝?！边@些都是說煉字煉句的意思。
潘邠老云：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yún)擁樹失山村”，“翻”字、“失”字是響字，也是五言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浮”字、“落”字是響字也，所謂響者，致力處也。
詩講煉字，詞曲亦講煉字，況蕙風說：“詞家煉字法斷不可少。韓子耕《浪淘沙》云'試花霏雨濕春晴。三十六梯人不到，獨喚瑤箏。’妙在'濕’字'喚’字?！薄八谓潞汀段甯＝抵刑臁?秋水嬌橫俊眼，膩雪輕鋪素胸?！?鋪’字形容'膩雪’，有詞筆畫筆所難傳之妙處，無一字可以易之?！薄皠o黨《錦堂春·西湖》：'墻角含霜樹靜，樓頭作雪云垂?！?靜’和'垂’得含霜之神?！薄啊短骑髁甏薹蛉四怪尽?，相傳即《會真記》之鶯鶯。拓本甚舊，或作題詞，就余商定。有'箋碧凝塵’句，'凝’字未愜，屢易字仍未安，最后得'棲’字，不覺拍案叫絕。此煉字之法也?！薄啊睹餍慵贰稑飞铺觅p荷》詞：'胭脂膚瘦薰沈木，翡翠盤高走夜光。’滹南老人詩話云：'蓮體實肥，不宜言瘦，似易膩字差勝?！埍谏饺嗽疲?蓮本清艷，膩得其貌，未得其神也?！鄧L細審之，此字至難穩(wěn)稱，尤須與下云'薰沈水’相貫穿。擬易'潤’字、'媚’字、'薄’字，彼勝於此。似乎'薄’字較佳，對下句'高’字亦稱?！保ā掇ワL詞話》）
入若耶溪
南朝梁·王籍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
李汝啟，網(wǎng)署小石源主人，一九六四年生于萍北石源，一九八四年畢業(yè)于贛南醫(yī)學院。二00三年創(chuàng)辦栗江醫(yī)院。愛好傳統(tǒng)文學，有《小石源集》、《小石源文集》、《萍鄉(xiāng)歷代詩匯》、《韻藻管窺——中國傳統(tǒng)詩歌創(chuàng)作漫談》、《醫(yī)藻管窺——李汝啟醫(yī)學論文集》等。中華詩詞學會理事、江西省詩詞學會常務理事、江右詩社社員、《江右風雅》執(zhí)行主編、萍鄉(xiāng)市詩詞學會副會長、上栗縣詩詞學會會長、上栗縣楹聯(lián)學會會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