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即人間社會。如何能做到“涉亂世以自全”,這就是本篇所論述的主要問題。
春秋戰(zhàn)國之世,奴隸制向封建制的轉(zhuǎn)化,固然是一種歷史的進步現(xiàn)象,但作為新興勢力代表的地主階級人物,他們的大多數(shù)卻是野心勃勃,殘忍橫暴,陰險狡詐的,動輒互相爭奪,互相殘殺,使整個社會成了一個血淋淋的角斗場。莊周認為,生活在這樣的人世間,若要遠害全身,就非得泯滅矜才用己、求功求名之心,做到虛己順物,以不材為大材,以無用為大用不可。因此,就撰出“顏回請行”等六則寓言故事,從不同的角度,具體而生動地闡明了這一處世哲學。最后借接輿一歌,復又自續(xù)一曲,以深寄胸中無限辛酸之慨,并結(jié)住全文。
顏回見仲尼[1],請行[2]。曰:“奚之[3]?”曰:“將之衛(wèi)[4]。”曰:“奚為焉?”曰:“回聞衛(wèi)君,其年壯,其行獨[5],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6],民其無如矣[7]!回嘗聞之夫子曰[8]:‘治國去之[9],亂國就之[10],醫(yī)門多疾。’愿以所聞思其則[11],庶幾其國有瘳乎[12]!”
【注釋】
[1]顏回:姓顏名回,字子淵,魯國人,孔子最得意的弟子。 仲尼:孔子的字。
[2]請行:謂向他辭行。
[3]奚之:何往。奚,何。之,往。
[4]衛(wèi):春秋時的諸侯國,在今河南省境內(nèi)。
[5]獨:專斷自用。
[6]量:填滿。 乎:于。 蕉:草芥。
[7]無如:無處可歸。
[8]夫子:指孔子。
[9]去:離開,離去。
[10]就:趨從。
[11]則:法則,辦法。
[12]瘳(chōu抽):病愈。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1]!夫道不欲雜,雜則多[2],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3]。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4]!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5]?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札也[6];知也者,爭之器也[7]。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矼[8],未達人氣[9];名聞不爭,未達人心[10]。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shù)暴人之前者[11],是以人惡有其美也[12],命之曰菑人[13]。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14]!且茍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15]?若唯無詔[16],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17]。而目將熒之[18],而色將平之[19],口將營之[20],容將形之[21],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22],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關(guān)龍逢[23],紂殺王子比干[24],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25],以下拂其上者也[26],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27]。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28],禹攻有扈[29],國為虛厲[30],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31],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32]?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33]?雖然,若必有以也[34],嘗以語我來[35]!
【注釋】
[1]若:你。 殆:恐怕。
[2]多:多事。
[3]不救:不可挽救。
[4]暴人:暴君,指衛(wèi)君。
[5]蕩:流蕩,喪失。 知:智能。 出:顯露。
[6]軋:傾軋。
[7]器:工具。
[8]德厚:道德純厚。 信矼(qiāng腔):謂誠意著實。
[9]未達:不了解。
[10]人心:指衛(wèi)君的心意。
[11]繩墨:法度,規(guī)范。 術(shù):同“述”,陳述。 暴人:指衛(wèi)君。
[12]有:賣弄。
[13]菑(zāi災):通“災”,害。
[14]為:被。
[15]而:你。
[16]詔:進諫。
[17]王公:指衛(wèi)君。 斗其捷:施展他的捷辯。
[18]熒:?;蟆?o:p>
[19]色:面色。
[20]營:營救。
[21]形:顯現(xiàn)。
[22]厚言:忠誠之言
[23]桀:夏朝最后一個國君,以暴虐著稱于世。 關(guān)龍逢:姓關(guān),字龍逢,桀時賢臣,因竭誠忠諫而被斬首。
[24]王子比干:紂王庶叔,因忠諫而被剖心。
[25]傴(yǔ雨)拊:曲身撫愛。
[26]拂:觸逆。
[27]擠:陷害。
[28]叢、枝、胥敖:皆為虛構(gòu)的小國之名。
[29]有扈:小國名,在今陜西戶縣。
[30]虛:同“墟”,廢墟。 厲:厲鬼。
[31]實:實利,指土地和財物。
[32]而:你。
[33]若:你。
[34]以:用來諫勸衛(wèi)君的辦法。
[35]嘗:試。 來:語氣助詞。
顏回曰:“端而虛[1],勉而一[2],則可乎?”曰:“惡[3]!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4],采色不定[5],常人之所不違[6],因案人之所感[7],以求容與其心[8],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9],而況大德乎?將執(zhí)而不化[10],外合而內(nèi)不訾[11],其庸詎可乎[12]?”
“然則我內(nèi)直而外曲[13],成而上比。內(nèi)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14],皆天之所子[15],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16],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17],人謂之童子[18],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為徒也。擎跽曲拳[19],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20],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21]。其言雖教,謫之實也[22],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23],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24],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25]!猶師心者也[26]。”
【注釋】
[1]端:端正。 虛:謙虛。
[2]勉:勤勉。 一:專一。
[3]惡:駁斥聲,猶“唉”。
[4]陽:剛猛之性。 充:充滿。 孔:甚。 揚:顯揚。
[5]采色:神采氣色。
[6]違:違逆。
[7]案:壓抑。
[8]容與:自快。
[9]日漸之德:指小德。
[10]執(zhí):固執(zhí)。
[11]訾(zī資):資取。
[12]庸詎:怎幺。
[13]曲:委曲求全,即恭敬。
[14]天子:人君。
[15]子:動詞,生。
[16]而:豈。 蘄:求。 而人:別人。 善:稱善。
[17]若然:像這樣。
[18]童子:天真純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
[19]擎:執(zhí)笏。 跽:跪拜。 曲拳:鞠躬。
[20]疵:毛病。
[21]古:古人。
[22]謫(zhé哲):指責。
[23]?。褐笧牡湣?o:p>
[24]大:也作“太”。 政法:正人之法。 諜:妥當。
[25]化:感化。
[26]師心:師從有為之心。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1]。”仲尼曰:“齋[2],吾將語若。有而為之,其易邪[3]?易之者,皞天不宜[4]。”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shù)月矣[5]。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6]。”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7]。聽止于耳[8],心止于符[9]。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10],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11],入則鳴[12],不入則止。無門無毒[13],一宅而寓于不得已[14],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15],虛室生白[16],吉祥止止[17]。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18]。夫徇耳目內(nèi)通外于心知[19],鬼神將來舍[20],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21],伏戲、幾蘧之所行終[22],而況散焉者乎[23]?”
【注釋】
[1]敢:謙詞。
[2]齋:即齋心。
[3]其:豈。
[4]皞(hào浩)天:自然。 不宜:不合。
[5]茹葷:吃肉食。
[6]心齋:一種內(nèi)心齋戒,即心地平靜專一而無雜念。
[7]氣:氣息。
[8]聽止于耳:當作“耳止于聽”。
[9]符:合。
[10]得使:得到教誨。
[11]若:你。 樊:藩籬,指衛(wèi)國境內(nèi)。
[12]入:接納。
[13]毒:藥味。
[14]一宅:安心于一,了無二念。
[15]瞻:觀看。 彼:眼前萬物。 闋:空。
[16]室:指人心。
[17]止止:集于虛明之心。前面“止”是動詞,有“處、集”之意。后面“止”是名詞,指空明虛靜的心境。
[18]坐馳:謂形坐而心馳。
[19]徇:同循,順。
[20]舍:冥附。
[21]紐:樞紐,關(guān)鍵。
[22]伏戲:即伏羲。 幾蘧:傳說中的古代圣君。
[23]散焉者:指平庸的人。
葉公子高將使于齊[1],問于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2],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3]。匹夫猶未可動[4],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5]。子常語諸梁也曰[6]:‘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7]。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zhí)粗而不臧[8],爨無欲清之人[9]。今吾朝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10],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11],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12]!”
【注釋】
[1]葉公子高:楚莊王玄孫,姓沉,名諸梁,字子高,被封于葉,僭號稱公。
[2]王:楚王。 重:重要的使命。
[3]敬:恭敬。
[4]動:感化。
[5]栗:害怕。
[6]子:你,指孔子。
[7]寡:少。 歡成:歡然成功。
[8]臧:善。
[9]爨(cuàn篡):司火之人。 清:清涼。
[10]情:實。
[11]是兩也:謂憂慮結(jié)于心,刑罰遭于外。
[12]來:語氣助詞,猶“咧”。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其一,命也[2];其一,義也[3]。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4],無所逃于天地之間[5];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干,哀樂不易施乎前[6],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乎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請復以所聞[7]:凡交[8],近則必相靡以信[9],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10]。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11],兩怒必多溢惡之言[12]。凡溢之類妄[13],妄則其信之也莫[14],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15];‘傳其常情[16],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17]。’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18],常卒乎陰[19],大至則多奇巧[20];以禮飲酒者,始乎治[21],常卒乎亂[22],大至則多奇樂[23]。凡事亦然,始乎諒[24],常卒乎鄙[25];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夫言者,風波也;行者[26],實喪也[27]。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28],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29],于是并生心厲[30]??撕舜笾羀31],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32],而不知其然也。茍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33]。‘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34],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35],此其難者。”
【注釋】
[1大戒: 不可逾越的大法。
[2]命:指受之于自然之天的性分。
[3]義:指人所應盡的社會職責。
[4]適:往。
[5]無所逃:無可逃避。
[6]施:移動,改易。
[7]復:再。
[8]交:國與國之間的交往。
[9]近:鄰近的國家。 靡:順。 信:信用。
[10]或:有人。
[11]溢美:夸獎過分。
[12]溢惡:指責過分。
[13]妄:不真實。
[14]莫:疑惑。
[15]法言:格言。
[16]常情:真實無妄之言。
[17]全:謂免禍全身。
[18]陽:謂喜。
[19]陰:謂怒。
[20]大至:過甚,甚至。 奇巧:詭詐。
[21]治:謂依循規(guī)矩。
[22]亂:謂迷醉大亂。
[23]奇樂:狂樂狎侮。
[24]諒:誠信。
[25]鄙:欺詐。
[26]行:謂傳達語言。
[27]實喪:得失。
[28]設:發(fā)作。
[29]茀(bó勃):勃然。
[30]心厲:傷人的惡念。
[31]克核:苛求。 大至:太過分。
[32]不肖之心:即傷人的惡念。
[33]益:增益。
[34]中:指心性。
[35]致命:據(jù)實傳命。
顏闔將傅衛(wèi)靈公太子[1],而問于蘧伯玉曰[2]:“有人于此[3],其德天殺[4]。與之為無方[5],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6],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7],慎之,正女身也哉[8]!形莫若就[9],心莫若和[10]。雖然,之二者有患[11]。就不欲入[12],和不欲出[13]。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14];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15]。彼且為嬰兒[16],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17],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18],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19]。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20],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1]。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22],幾矣[23]!汝不知夫養(yǎng)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24],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25],為其決之之怒也[26];時其饑飽[27],達其怒心[28]?;⒅c人異類,而媚養(yǎng)己者,順也;故其殺者[29],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30],以蜄盛溺[31]。適有蚊虻仆緣[32],而拊之不時[33],則缺銜毀首碎胸[34]。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35],可不慎邪!”
【注釋】
[1]顏闔:姓顏,名闔,魯國賢人。 傅:師傅,即太子傅。 太子:指蒯聵。
[2]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衛(wèi)國賢大夫。
[3]人:指太子蒯聵。
[4]天殺:天性刻薄。
[5]方:規(guī)矩,法度。
[6]過:過失。
[7]戒:警戒。
[8]女:通“汝”,你。
[9]就:隨順。
[10]和:調(diào)和。
[11]之:此。 二者:指“就”與“和”。
[12]入:謂茍同。
[13]出:謂顯己之長。
[14]崩:敗壞。 蹶:絆倒。
[15]妖孽:謂禍患。
[16]嬰兒:比喻無知。
[17]町畦(tǐng qí挺奇):田界,可引申為檢束。
[18]無崖:無崖岸,可引申為放蕩不拘。
[19]疵:小病,可引申為過失。
[20]怒:奮舉。 當:抵擋。 轍:車輪輾過的痕跡,此處引申為車輪。
[21]是:自是,自負。
[22]積:經(jīng)常。 伐:夸耀。 而:你。
[23]幾:危殆。
[24]生物:活的動物。 與之:給它吃。
[25]全物:整個動物。
[26]決:撕裂。
[27]時:通“伺”,伺候。
[28]達:順導。
[29]殺:謂搏噬人。
[30]矢:通“屎”,馬糞。
[31]蜄(shèn腎):一種以貝殼作裝飾的器皿。 溺:馬尿。
[32]仆緣:附緣于馬體。仆,附。
[33]拊:拍打。
[34]缺銜:決裂銜勒。
[35]亡:忘,忘掉。
匠石之齊[1],至于曲轅[2],見櫟社樹[3]。其大蔽牛[4],絜之百圍[5];其高臨山[6],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shù)[7]。觀者如市,匠伯不顧[8],遂行不輟[9]。弟子厭觀之[10],走及匠石[11],曰:“自吾執(zhí)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12],勿言之矣!散木也[13],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14],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15],以為柱則蠹[16],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17]:“女將惡乎比予哉[18]?若將比予于文木邪[19]?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20],實熟則剝[21],剝則辱[22];大枝折,小枝泄[23]。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24],自掊擊于世俗者也[25]。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26],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27]]?而幾死之散人[28],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29]。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30]!若無言!彼亦直寄焉[31],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32]。不為社者,且?guī)子恤搴鮗33]!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34],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
【注釋】
[1]匠石:一個名叫石的木匠。 之:往。
[2]曲轅:地名。
[3]櫟(lì力)社樹:社中的櫟樹。社,祭祀土地神的地方。
[4]蔽:遮蔽。
[5]絜(xié鞋):張開兩臂度量樹身。 圍:兩臂合抱為一圍。
[6]臨山:高出山頭。
[7]旁:旁枝。
[8]匠伯:指匠石。因匠石為眾匠之長,故可稱為“匠伯”。
[9]輟:止。
[10]厭觀:飽看。
[11]走:跑。 及:趕上。
[12]已矣:算了。已,止。
[13]散木:無用之木。
[14]棺:棺材。 ?。和夤?。
[15]液樠(mán瞞):脂液外滲。
[16]蠹(dù杜):蟲蛀。
[17]見夢:托夢。
[18]女:汝,你。
[19]若:你。 文木:紋理細密的有用之木。
[20]柤(zhā渣):即山楂。 果蓏(luǒ裸):在樹上生長的叫果,在地上生長的叫蓏。
[21]剝:遭受敲打。
[22]辱:被扭折。
[23]泄:被牽扭。
[24]中道夭:中途夭折。
[25]掊:打擊。
[26]幾:將近。
[27]相物:以散木視我。相,視。
[28]而:你。
[29]診:通“畛”,告。
[30]密:猶言“別作聲”。
[31]彼:指櫟樹。 直:特。
[32]詬厲:譏議。
[33]幾:豈。 翦:砍伐。
[34]保:謂保全生命之道。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1],見大木焉,有異[2],結(jié)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3]。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4]!”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5];俯而見其大根[6],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7];咶其葉[8],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9]。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10],宜楸柏桑[11]。其拱把而上者[12],求狙猴之杙者斬之[13];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14];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15]。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16],與豚之亢鼻者[17],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18]。此皆巫祝以知之矣[19],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為大祥也。
【注釋】
[1]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見《齊物論》篇注。 商之丘:即商丘,宋國都城,在今河南商丘縣。
[2]有異:謂其高大異乎尋常。
[3]芘:通“庇”,遮蔽。 藾(lài 賴):蔭。
[4]有:為,是。
[5]拳曲:即卷曲。
[6]見:當為“視”之誤。 大根:指主干的下部。
[7]軸解:謂木紋旋散。
[8]咶(shì氏):舔。
[9]狂酲(chéng呈):大醉如狂。
[10]荊氏:地名。
[11]楸(qiū秋):落葉喬木,材質(zhì)細密。
[12]拱把:兩手合握曰拱,一手所握曰把。
[13]狙猴:獼猴。 杙(yì弋):小木樁。
[14]高名:高大。 麗:通“欐”,棟梁。
[15]椫(shàn善)傍:每邊以整塊板制成的棺材。
[16]解:祭祀之名。 顙(sǎng嗓):額。
[17]豚:小豬。 亢鼻:鼻孔上翻??海?。
[18]適河:投入河中祭神。
[19]巫祝:巫師。 以:通“已”,已經(jīng)。
支離疏者[1],頤隱于臍[2],肩高于頂[3],會撮指天[4],五管在上[5],兩髀為脅[6]。挫針治繲[7],足以餬口;鼓筴播精[8],足以食十人[9]。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于其間[10];上有大役[11],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12],則受三鐘與十束薪[13]。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注釋】
[1]支離疏:作者虛構(gòu)的人物。支離,指形體支離;疏,指智力不全。比喻其忘形去智。
[2]頤:面頰。
[3]頂:頭頂。
[4]會撮:發(fā)髻。 指天:朝天。因其佝僂低頭故發(fā)髻朝天。
[5]五管:五臟的穴位。
[6]髀(bì幣):大腿。
[7]挫針:縫衣服。挫,持。 治繲(jiè戒):洗衣服。繲,臟舊衣服。
[8]鼓:簸。 筴(cè冊):小簸箕。 播精:播去粗糠而得精米。
[9]食:贍養(yǎng)。
[10]攘臂:謂遨游自在的樣子。
[11]役:徭役。
[12]與:給。
[13]鐘:六斛四斗為一鐘。 束:捆。 薪:柴草。
孔子適楚[1],楚狂接輿游其門曰[2]:“鳳兮鳳兮[3],何如德之衰!來世不可待[4],往世不可追也[5]。天下有道,圣人成焉[6];天下無道,圣人生焉[7];方今之時,僅免刑焉[8]。福輕乎羽,莫之知載[9];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10]!迷陽迷陽[11],無傷吾行!吾行卻曲[12],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13],膏火自煎也[14]。桂可食[15],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注釋】
[1] 適:往,到。
[2]接輿:楚國的隱士,姓陸,名通,字接輿。
[3]鳳兮鳳兮:這里用鳳鳥來嘲諷和比喻孔子。
[4]待:期待。
[5]追:追回。
[6]成:成就功業(yè)。
[7]生:茍全性命。
[8]僅:很少。
[9]載:承受。
[10]畫地:比喻愚者自拘。
[11]迷陽:一種多刺的草,常生路旁。
[12]吾行:當為“卻曲”之誤。 卻:退卻。 曲:拐彎而行。
[13]自寇:自招砍伐。
[14]膏:油脂。
[15]桂:肉桂,其皮辛香,可供調(diào)味。
【文化史拓展】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亂頻繁,民不聊生,“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個體生命恐怕不僅無力回天,而且往往會不知不覺迷失了方向。莊子以為,“方今之世,僅免刑焉”,這雖只有八個字,卻寄寓無限悲涼與無奈。
人生在世,總是為了追求更高的幸福。只是,幸福如同一枚把握不定的輕柔的羽毛,常常要倏而遠逝;痛苦卻像沉沉黑夜,無限寬廣,輾轉(zhuǎn)不去,使我們無路可逃。但一個不安定的社會,并不能成為個人不幸的充足借口。幸福首先取決于澄明的本心和樸素自然的生活意識,這樣的人即使在亂世,也能獨善其身,而不會在壓抑中喪失了天真。痛苦降臨的時候,莊子贊成“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既非自甘沉淪,亦非漠然置之,而是以心靈的靜穆清和獲得最終的超越。當一個人無法改變整個社會混亂的現(xiàn)狀時,就只能反觀內(nèi)心,追求生命的自我完善與精神的絕對自由。
亂世中有各種各樣的人,如想趁火打劫者,想拯救天下者,還有想養(yǎng)生全形者;而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已在頻繁的戰(zhàn)亂動蕩中分崩離析?!度碎g世》的開篇假托孔子教導顏回的話,說明事君之難,一或不慎,即遭殺戮。莊子以為圣主無須再添賢臣,而暴君最忌仁義法度的言論,這無異于以己之長,示人之短。古代的圣人,總是先修養(yǎng)充實自己,才去幫助別人。若是只抱著救世之心,一味追求完美,難免會墜跌在易碎的夢境里,非但不能實現(xiàn)原先的理想,甚至可能無法遠禍全身。關(guān)龍逢、比干乃至后世的太史公、孔融、嵇康,無不因之得禍。倒不如順其自然,靜觀水流花落,以超然之心對待世事滄桑,既不強人所難,亦不顛倒黑白,反而會在不經(jīng)意間歸入永恒的境地。
為此,莊子提出了“心齋”之法:將心志凝聚為一,不用耳朵去聽,而用心靈去感應;甚至不用心靈去感應,而用氣去感應。因為可以用感官體驗的只是人籟、地籟,但用虛懷之氣去對待,卻能得聞天籟;可見莊子的學說終究是崇尚自然的學說。虛而待物,便無所謂物我;澄清雜念,摒棄妄見,便能以吐納宇宙的氣勢來面對世界。這樣,即使生而為人,也能讓靈魂無翅而飛!
“心齋”與莊子所謂的“坐忘”、“守宗”及止水、明鏡說一樣,都要求體悟大道者必須有虛靜的心境。宋明理學家和心學家,他們大都從莊子的這些說法中獲得了不少啟發(fā)。如周敦頤要求“主靜”,二程重視“靜坐”,朱熹強調(diào)“靜虛”,真德秀追求心“如明鏡止水”的境界,陸九淵倡導“正坐拱手,收拾精神”之說,王守仁曾以“默坐澄心為學的”,凡此皆與莊子思想有著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
【文學史鏈接】
1、 相關(guān)文學典故
心齋
身退敢談天下事,心齋惟對古人書。
(趙翼《歲暮雜詩》之一)
苦熱誠知處處皆,何當危坐學心齋。
(蘇軾《泛舟城南會者五人分韻賦詩得人皆苦炎字》)
螳臂當車
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
(杜光庭《虬髯客傳》)
螗臂當轍橫,怒蛙致憑軾。
(蔣一葵《長安客話·斗促織》)
2、后世有關(guān)詩賦文
張君房《心齋》
周密《齊東野語·齋不茹葷必變食》
3、文學技法
此篇分明處人自處兩柱,卻全然不露,止如散散敘事?!肚f子》真是難讀,何怪從來無人識得。此篇要旨,總不外《逍遙游》“無己”妙義,故曰看透第一篇“無己”二字,一部《莊子》盡矣,此篇尤其著者。末引接輿一歌,深有叔世之開。莊子拽尾泥中,殆為是乎?
(宣穎《南華經(jīng)解·人間世》篇末總論)
首段以“心齋”二字,揭出至人神化之功,先搜剔其所難,而后示以極則,為顏子立論,有行到水窮,坐看云起之妙。次段以命、義二層提出子臣忠孝之誼,先撇開其所難,而后怵以世情,為葉公設法,有移花接木,排云出岫之奇。至顏闔一段,全從喻義摹寫入微,親切指點,機趣橫生,又行文之化境也。若夫櫟社之樹,商丘之木,人皆惜其無用,而無用者反得以自全,有用者多至于不免;畫地而趨,誠不如支離其德。莊子一腔心血,縈回曲折,寫得如許悲涼!其用意用筆,如置身萬仞巖巔,足二分垂在外;而其行文則飛行絕跡,步步凌空,非后人所能階其盡寸。
(劉鳳苞《南華雪心編·人間世》總論)
【集評】
與人群者,不得離人。然人間之變故,世世異宜,唯無心而不自用者,為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也。
(郭象《莊子注·人間世》題解)
夫道非絕俗也,德非遁世也,夷明養(yǎng)晦,和光同塵,入世出世法,莫不由此。夫至人無為而無不為尚矣,圣人則為之而無以為,故以仲尼、伯玉為之折衷。篇內(nèi)集虛養(yǎng)中,正身和心,大為終反喻不美之才,乃無用之大用,此老平生受用得力處,全在于此,然亦何莫為非“至人無己”中得來邪?
(陸西星《南華真經(jīng)副墨·人間世》總評)
人間世無不可游也,而入之也難。既生于其間,則雖亂世暴君,不能逃也。亂世者,善惡相軋之積。惡之軋善也方酷,而善復挾其有用之材,以軋惡而取其名。名之所在,即刑之所懸矣。唯養(yǎng)無用,而去知以集虛,則存于己者定而忘人。生死可外,而況于名?物不能傷,而后庶幾于化。此篇為涉亂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術(shù),君子深有取焉。
(王夫之《莊子解·人間世》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