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情與禪之間
———略論饒公宗頤的詞學(xué)思想
青年學(xué)者徐晉如
饒公宗頤是當(dāng)世詩詞大家,在詞方面的成就尤其杰出。至其論詞,并無大部頭之專著,而短章散論,乃反如吉光片羽,彌足珍貴。予不敏,讀饒公《澄心論萃》(饒宗頤著,胡曉明編,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七月),略有所得,安敢自珍,謹(jǐn)奉方家之前,或亦為愚者一得云。
按饒公秉中和之性,道法中庸,性棄狂狷,非生而為文學(xué)家者。乃能繼王觀堂之后,運(yùn)哲人之思,開倚聲之新境者,其要旨,端在不否定悲艷之情,且以之為詞骨。此正如《澄心論萃》六七則云:“以道言,貴得中和,然以藝言,則不‘悲’不足以動(dòng)人。此道與藝之所以異趣。”
饒公揭橥騷言志說,肯定騷之主情,云:詩言志,騷亦言志?;茨现撉釉疲骸巴拼酥疽玻m與日月爭光,可也?!笔饭浺匀雮?,……班固以《詩經(jīng)》之《小弁》,與《離騷》相提并論?!嗍想m議其露才揚(yáng)己,然于騷之文辭,良深嗟嘆,日月爭光,非淮南之私褒,固天下之公言。(《澄心論萃·騷言志說》)
且饒公獨(dú)具慧眼,發(fā)現(xiàn)屈子嘗熟讀《易》,非不知中正之義者,此說雖為駁考亭論屈子不合中行,實(shí)亦有深意存焉。予以為饒公此節(jié),其意仍在說明,文學(xué)中之情志,雖不適中,亦不為病。(《澄心論萃·騷言志說》)
至其論顧亭林詩,則云:
我們看他的詩,很多是先成詩而后定題。因題而寫詩,是為文而造情,其情便不真;因詩而定題,是為情而造文,這樣的情,自是真情。以真為文為詩,這樣的詩文,自然是天地間的至文,否則直是“文?!倍?。(《澄心論萃·顧亭林詩格之高》)此論情志與一般文學(xué)之關(guān)系,尤為精允。夫文學(xué)者何?予師藍(lán)棣之先生有云,“一切文學(xué)經(jīng)典皆是有病呻吟?!惫饰膶W(xué)不患情志有失中庸,而患無情志。饒公又特揭出建安文學(xué)由雅正而悲艷(《澄心論萃·由雅正而悲、艷》),是皆非衛(wèi)道士所能夢見也。
惟饒公終是服膺圣門中庸之說。《〈人間詞話〉平議》云:
庾子山云:“不無??嘀~,惟以悲哀為主?!备F愁之語易工,古今詞人皆莫能外。王氏亦謂其平生最愛如尼采所言以血書者,舉后主之詞為例。余意以血書者,結(jié)沉痛于中腸,哀極而至于傷。詞則貴輕婉,哀而不傷,其表現(xiàn)哀感頑艷,以“淚”而不以“血”……
詞中情志,終以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溫柔敦厚為重。予深服膺尼采,以為其與莊子,同為東西方最偉大之哲學(xué)家,故予實(shí)不能然圣門溫柔敦厚之說。然饒公篤行中庸,雖主情志,要在適中,則可無疑。
詞有情志,僅是入門之第一義。饒公性樂水,故為詞不求奇險(xiǎn),惟求理義高妙。理義高妙,公已于《澄心論萃》二六則《老杜以理義高妙見勝》標(biāo)出,而其為詞,則特重“向上”一路。
向上一路,原是前人評坡詞的說法?!侗屉u漫志》論“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别埞赋觯跋蛏稀闭Z原見《傳燈錄》:“寶積禪師上堂示眾曰:‘向上一路,千圣不傳,學(xué)者勞形,如猿捉影’?!保ā冻涡恼撦汀ぴ~與禪(一)》)饒公又指出“詞自明末,彌尚艷冶,與禪義尤乖違。而詞家以禪取譬者,約有二義:一以求懺悔,一以求解脫。求懺悔者,消極之論,聊以慰釋;求解脫者,則其造論往往有新之體會(huì),于詞境之開拓尤有功焉。”(《澄心論萃·詞與禪(一)》)此亦饒公暗示其詞取徑之由,讀者不可輕輕放過。雖然,予篤信尼采生命詩學(xué),論詞主沈艷,若云間陳子龍?jiān)~,予以為三百年間第一人,此論必不獲饒公之期可也。
文學(xué)之禪,必不同于禪本身,饒公亦謂“詞家之禪,其杜撰禪之流亞乎?”(《澄心論萃·詞與禪(二)》)即饒公自為詞,亦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但“詞人多具慧根,吐屬超脫,自非凡響”。其論陳仁先《浣溪沙》詞:“微滓虛空是淚痕。聊憑香篆定心魂。重幃深下易黃昏?! W(xué)道不成仍不悔,此心難冷更難溫。一絲還裊博山云?!敝^其“低徊悱惻,語語真摯,不涉理路,故為高艷。是能參透唐人一關(guān),異乎翻著襪之作,徒以既論取悅者可同日而語也。”(《澄心論萃·詞與禪(二)》)
饒公又謂,“蓋有得于禪者,具外向、內(nèi)向兩種:外向者,類放蕩而流于狂禪;內(nèi)向者,則視禪為安心立命之地,以理性情之正,尤近于儒。詞亦可為儒者禪,與詩相擬,特欲繾綣蘊(yùn)藉,不肯道破。難冷難溫,此詞心所以不同于詩心者歟 ”(《澄心論萃·詞與禪(二)》)此段殆為夫子自道。饒公之自為詞,亦以儒者禪見勝也。
然則饒公詞,既意在求向上一路,其表現(xiàn)何在?曰在骨力與風(fēng)神。清季以還,求向上一路者,多緣東坡、稼軒以求之。如梁啟超虎步龍?bào)J,純是步武稼軒,文廷式磅礴八極,多運(yùn)大蘇之思。若饒公詞,則多采白石之骨力與風(fēng)神?!冻涡恼撦汀范藙t論白石詞風(fēng),以為白石所以能在美成稼軒之外獨(dú)創(chuàng)一面目,正由于他另覓途徑,向“風(fēng)力遒”與“骨髓峻”方面發(fā)展。饒公以為,他拈出“風(fēng)骨”二字,來評白石的詞,較之張炎說他“清空”更覺接近。事實(shí)上,清空二字,更適合用來評玉田自己的詞,至如白石詞,眉宇之間,總有一股婞直之氣,這是顯而易見的。饒公學(xué)詞,固然沾溉美成甚深,而所稟多在章法上,至于詞的整體氣質(zhì),則無疑更近于白石。這原因,大概是由于美成詞多寫眾人之情,骨力便不足,而饒公詞,早年眷心家國,晚歲以理性情之正,要皆抒一己之情,骨力自然遒勁。風(fēng)神,《談藝錄》有云:“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前曾說過,饒公是樂水的智者,故其性喜夷不喜險(xiǎn),他的詞作,自然便要以風(fēng)神見長了。這也是他能與白石相契的內(nèi)在機(jī)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