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說宋人比唐人會寫詩,大概唐人是不服的。我大唐盛世是多耀眼璀璨,我大唐文明是如何海納百川,我大唐詩文是怎樣流傳千載,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對此我也不必多費唇舌。哪怕是尋常百姓,凡念過一兩天書,都能背得幾句唐詩,都能講出幾個唐朝詩人的名字。
然而,宋朝人也是會寫詩的——這聽起來頗有點廢話的意思。但以詞流芳的宋人,寫起詩來,也一點不含糊的。
壹
自然,說到宋代的文豪,大抵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蘇軾的名字。哪怕不知“千里共嬋娟”是誰人警句,東坡肉的大名,也足以讓“蘇東坡”這名號無比響亮。
更何況還有眉州東坡酒樓。
啊,抱歉扯遠了。
蘇軾既然已經能稱得上文豪,那自然是寫得了詩的。
不,可以說,蘇軾寫詩很是了得。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這“雪泥鴻爪”的典故即由蘇詩得來。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也是出自蘇軾;“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也是蘇軾手筆。
蘇軾到底為成語詞庫貢獻了多少故事,那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話題。不妨以后有時間再說。
或許有很多人都知道,在文學史上,一些頗有盛名的詩人其詩風都是有固定的詞語去修飾形容的,有點像武功路數(shù)的總結:比如杜甫的沉郁頓挫,比如李商隱的深情綿邈。
而到蘇軾這里,有“清雄”二字。
“富貴本無定,世人自榮枯?!?br>
隨便一筆下去,就是大家的氣勢。
“人生如朝露,白發(fā)日夜催。棄置當何言,萬劫終飛灰?!?br>
把人生看得剔透。
“努力莫怨天,我爾皆天民。行看花柳動,共享無邊春?!?br>
但又沒有丁點厭倦,反倒是樂在其中的樣子。
蘇軾的一生,幾經大起大落,隨便寫都能寫出部長篇系列小說。
歷盡大喜大悲,看盡人生百態(tài),這樣的蘇軾寫出來的詩,讀了總讓人有榆木腦袋被敲了一棍的感覺,當然,也可以文雅點,稱為“醍醐灌頂之感”。
趙翼(對,就是《論詩》的那個趙翼)說蘇詩“爽如哀梨,快如并剪”,大抵源于蘇軾的詩總是清爽灑脫,讀了讓人心里暢快吧。
既然說到蘇軾,就不得不說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蘇軾的小伙伴,一個是蘇軾的宿敵。
“小伙伴”是說黃庭堅。
黃庭堅與蘇軾并稱為“蘇黃”,也稱得上是宋代詩壇的大咖。更何況黃庭堅身后,還有所謂“江西詩派”。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br>
多普通的語句,多簡單的意象,細想來,卻又飽含深情。
但這并非黃庭堅的“日常模式”。若說蘇軾是清雄,那么黃庭堅就是“瘦勁生新”。
這就不得不說,宋人寫詩的一大特色。大概是因為北宋文人普遍富于學養(yǎng),寫詩時特別愛用些文人生活的意象。
比如黃庭堅這首題畫詩:
野次小崢嶸,幽篁相依綠。
阿童三尺箠,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
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
先不說題畫這事,單看詞句,有時候也難免覺得生。
他自己就曾說“文章最忌隨人后”,抱著這樣的想法,寫起詩也總是不走尋常路。
“心猶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鏡里顏?!?br>
“生拗”得那叫一個矯健奇峭。
“朝廷無事君臣樂,花柳多情殿閣春。
不覺胡雛心暗動,綺羅翻作墜樓人?!?br>
哪里是一首詩,分明是一出戲。
還有便是典故化句,詩里全是彎彎繞繞:
“燕頷封侯空有相,蛾眉傾國自難昏。”
有時候還會讓人覺得似曾相識又大相徑庭:
“投荒萬死鬢毛斑,生出瞿塘滟滪關?!?br>
總得要多讀才讀得懂。
至于蘇軾的“宿敵”,是說王安石。
蘇軾和王安石之間的恩恩怨怨,在民間也流傳甚廣,甚至有很多有趣的演繹。有興趣不妨一查。
王安石把自己的一生心血,幾乎都獻給了變法事業(yè),并非以文見重于世。于文,講求一個務實,于詩,則長于詠史。
其中,《明妃曲》堪稱代表: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兩皆胡姬。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桿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蓱z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人物刻畫技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借漢言宋,也是自有一番心腸寄予其中。
王安石也有所謂“王荊公體”,是指他熙寧罷政后“雅麗精絕,脫去流俗”的詩風。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
對仗對得漂亮,意境又空涼又迷蒙。
“病身最覺風露早,歸夢不知山水長。坐感歲時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涼?!?br>
嘆了又嘆,愁了又愁。隔著這快一千年的時間,還是能無意間戳中人的某根軟肋。
按照慣例,最重要的人物一般都放在開頭和結尾。開頭我們說了蘇軾,那么結尾只有放上歐陽修才鎮(zhèn)得住場了。
歐陽修也給文學八卦史留下了很多有趣的小段子,不過那都是些花邊,正經地說,歐陽修可是北宋詩文革新的領袖級人物。
與其同輩的梅堯臣、蘇舜欽,后輩里的蘇洵、王安石,門生中的蘇軾蘇轍兄弟,可都是經歐陽修的揄揚而聲名大噪的。
散文上,我們都知道他的《醉翁亭記》甚至《豐樂亭記》,但詩呢?恐怕真要說一兩句家喻戶曉的,一時也想不起來。
這首或許最為人所熟知: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夜聞歸雁生鄉(xiāng)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br>
還有這一首:
“陽城淀里新來雁,趁伴南飛逐越船。野岸柳黃霜正白,五更驚破客愁眠?!?br>
以及這一首:
西湖春色歸,春水綠于染。
群芳爛不收,東風落如糝。
參軍春思亂如云,白發(fā)題詩愁送春。
遙知湖上一尊酒,能憶天涯萬里人。
萬里思春尚有情,忽逢春至客心驚。
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fā)江邊二月晴。
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頭已白。
異鄉(xiāng)物態(tài)與人殊,惟有東風舊相識。
這最后一首還有一個流傳很廣的錯誤版本,也很有意思,甚至比之原詩更讓人“感覺親切”,不過那就是題外話了。
至于前面提到過的梅堯臣和蘇舜欽,鑒于時間原因,以及出于一些個人趣味的考慮,此番先按下不表,等以后有機會再細細道來。
這些都是北宋“會”寫詩的人。
貳
那么南宋呢?
自然要推所謂中興四大家——陸游、范成大、楊萬里,還有我也不太熟悉的尤褒。
范成大和楊萬里,相信很多人都背過這兩句: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薄靶『刹怕都饧饨?,早有蜻蜓立上頭?!?br>
便分別是二者詩作。
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可以說是宋代最好的田園詩了。有辛苦的勞作,也有天真爛漫的童趣,有壓迫壓榨,也有鄉(xiāng)村的淳樸和天然之樂。是一幅幅生動田園畫卷:
“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br>
楊萬里則以妙趣詼諧的“誠齋體”流芳。筆底是自然的生意,是造化之美。有時還頗有生活情趣: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br>
陸游就更是家喻戶曉了。作為史上最高產的詩人,陸游留下了近萬首詩作,哪怕好詩的比例不一定高,流傳下來的篇目自然也是可觀的。更何況,這比例本身還挺高的。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br>
早已爛熟在人心。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br>
撲面一股清香。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br>
陳年遺憾故事,令人扼腕,教人唏噓。
當然,陸游最顯著的身份還是一個“愛國主義詩人”。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
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策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
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是熱血兒郎響亮叩問。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默讀都壓抑不住那氣魄那哀涼。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br>
臨終也放不下那份執(zhí)念和熱忱。
至于尤褒,是吃了一點虧的。
他的詩作雖多,但大部分失于火災,沒能流傳下來,不得不說是宋代詩壇一大憾事。
南宋后期,還有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前者有名過其實之嫌,后者嘛,給大家留個念想,以后再說吧。
嗯,還是說一句吧: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br>
這作詩的葉紹翁,是江湖詩人中頗有成就的一位。
叁
如果說唐詩是一場天才的盛宴,那么宋詩大概就是宴罷人去后,料峭春風吹酒醒,迎面的山頭斜照,別有一番意境。
宋詩不如唐詩聞名遐邇,一方面,是唐作為前代,占了個時間線上的優(yōu)勢。
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審美規(guī)律:在一個時代的人心目中,藝術的高峰時期,永遠是在其之前的那個時代。正所謂,已經逝去的輝煌才能被稱之為輝煌,而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的,盡管技巧上早就超越前代,卻
不過是站在前代人肩頭上,高明是必須的,若非是有更矚目更驚人的表現(xiàn),都不值得稱道了。
另一方面,也是歷史原因造成唐宋兩代文化格局的大相徑庭。
大唐氣象萬千,盛唐開拓包容的格局恐怕是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都望塵莫及的。整個社會都充滿了積極向上的昂揚斗志,個個摩拳擦掌要建功立業(yè)。唐人在詩文里是沒有邊界的,可以放任漫游,技法上
也不甚苛求。唐詩是落墨于大處的,追求的是一種大的境界。
中晚唐由盛而衰,西昆體慢慢走俏,也是文化格局漸變的前兆。
至于兩宋,衰退也是看在每一個人眼里。以中原為正統(tǒng)的地理格局越來越小,政治上雖然屢有變法創(chuàng)新,但都以失敗告終,也越來越傾向于封閉自足,市井文化悄然繁榮,文人日漸自我封閉苦心孤詣。
宋代后文學慢慢退縮向書齋,退回文人自己的一方天地,追求自身的小境界。
但要說宋詩的藝術成就不高,那也是閉著眼瞎說。
錢鐘書說“宋詩以筋骨思理見勝”,較之唐詩的靈動豐艷,宋詩確實稍顯平淡,但誰又能說這種平淡不是帶著千帆過盡的老成呢?
當然,也有人詬病,宋人寫詩,往往寫著寫著就魔障了。
不想落入唐人的窠臼,刻意去規(guī)避開唐人的味道,去煉字,去掉書袋,去凹意境,時間一長,就脫不了一股子刻意為之的匠氣。
但誰又能說,能工巧匠不能奪人眼球呢?誰又能說,精雕細琢的宋詩不是藝術品呢?
更何況,宋代還出了蘇軾這樣一個,即便放到天才遍地走的唐朝都毫不遜色的詩人。
品讀宋詩該從何處入手?《全宋詩》雖說市面上也有銷售,但要知道那是現(xiàn)代人仿照《全唐詩》做的整理工作。
而要說比較早的宋詩匯鈔,就自然要說清代吳之振、呂留良以及吳自牧等人。
所編《宋詩鈔》雖然有一兩不足之處,但也是相對靠譜的宋詩入門讀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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