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葵花
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
砍下頭顱。
打她身邊走過的人會突然
回來。天色已近黃昏,
她的臉,隨夕陽化為
金色的煙塵,
連同整個無邊無際的夏天。
穿越誰?穿越蕎麥花的天邊?
為憂傷所掩蓋的舊事,我
替誰又死了一次?
不真實的野葵花。不真實的
歌聲。
扎疼我胸膛的秋風(fēng)的毒刺。
跟許多以植物為題的詩作一樣,《野葵花》吟唱的也主要不是植物。歷來許多詩作里植物意象普遍地女性化,在這首詩里,野葵花也一樣被以“她”代稱。古典詩人總是用植物意象強調(diào)女性之香艷,所謂香草美人是也。這甚至影響到像埃茲拉·龐德這樣的現(xiàn)代詩人,他創(chuàng)作或譯寫的某些“中國詩”,也因為一兩種植物而“香艷”過一點點。藍藍這首以植物詠女性的詩作則不同,并沒有植物和女性的“香艷疊加”。
野葵花本來就不是香艷的植物。這種喜歡跟著太陽轉(zhuǎn)動的植物似乎特別敏感于時間,其轉(zhuǎn)動會讓人聯(lián)想到表盤上的指針。也許有感于此,藍藍直接以野葵花與時間的關(guān)系起句,提出公理般述說了那個時間里的宿命:“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砍下頭顱?!倍?dāng)野葵花在詩的第二句被以“她”指代,野葵花的宿命就成了一個或一種女性命運的擬喻。值得注意,也是藍藍在這首短詩里做得特別醒目,要讓人注意的,吟唱過半,“她”已經(jīng)消失――“隨夕陽化為/金色的煙塵”了嗎?――而“我”出現(xiàn)了。這個“我”仿佛是第二句里“打她身邊走過的人”,但也不妨是另一個“她”。問“我/替誰又死了一次?”倒更像是問“她是否替我又死了一次?”野葵花跟“我”和“她”實為一體,但“我”又是那個吟唱野葵花之“她”的人。野葵花之“她”終要在時間里逝去的命運是被“我”看見,被“我”體驗,被“我”賦予和唱出的。對野葵花的吟唱終歸是一種自我吟唱。不知道是否在這一意義層面上藍藍寫下了“不真實的野葵花。不真實的/歌聲。”這樣兩句宕出整首詩吟唱序列的旁白。這樣的旁白使得最后一句更顯突兀,嘎然收住了這首很可能并未完成的詩,讓余音慢慢煙散在時間里。
愿意香艷化女性的詩人喜歡選用玫瑰(“我的愛人是一朵紅紅的玫瑰”)、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杏(“一枝紅杏出墻來”)、菊(“人比黃花瘦”)和丁香(“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等等植物意象。它們往往是一些被馴化、園藝化和人工化的植物,它們?yōu)槿死煤椭?,用途在于娛悅于人;它們要比金絲雀之類更加聽話,對它們的裁剪、盆栽和嫁接等等連環(huán)保人士也沒有異議。野葵花相對于那些為人重視和培育的植物,意味著所謂自然的、野生的、遭淘汰的、無用的、丑的、奇怪的、邊緣的、鄉(xiāng)土的和民間的……藍藍吟唱野葵花之“她”,在詩中不乏以野葵花自況其人和其寫作,用心和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這首詩節(jié)奏的頓措和節(jié)拍的緩慢,讓人聽見了被置于秋天的野葵花帶來的憂傷和痛楚。我一再提到藍藍在這首詩里的吟唱,現(xiàn)在我要說她用的是一副民間歌手的嗓子。這首詩的聲音如同藍藍許多詩篇里的聲音,總是讓我想起原始民歌那有時候不成腔調(diào)的樸素和純真。記得1996年藍藍獲“劉麗安詩歌獎”,她的獲獎理由是:“以近乎自發(fā)的民間方式沉吟低唱或歡歌贊嘆,其敏感動情于生命、自然、愛和生活淳樸之美的篇章,讓人回想起詩歌來到人間的最初理由。”除了歡歌贊嘆一語,這幾句話很像是針對《野葵花》的評語,因為這首詩的確堪稱藍藍詩歌的一篇代表作。
by 陳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