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謀是晚清四大詞人之一,對于他的詞作水平,張爾田在《彊村遺書序》中說:“跨常邁浙,凌厲躒朱”,這句話是說,朱祖謀的詞作水平超越了常州詞派和浙西詞派。
以上說的是詞派,就詞家而言,他的詞作水平也不在厲鶚和朱彝尊之下。而對于他的詞風(fēng),唐圭璋則在《朱祖謀治詞經(jīng)歷及其影響》一文中評價到:“蘊清高夐,含味醇厚,藻采芬溢,鑄字造辭,莫不有來歷。體澀而不滯,語深而不晦?!?/span>
但這樣的評價顯然有些籠統(tǒng),葉恭綽的評語則比此具象得多,他在《廣篋中詞》中說:“彊村翁詞,集清季詞學(xué)之大成?!边@句評語足夠高大。然而許宗元卻認(rèn)為:“他在詞的藝術(shù)上亦無何創(chuàng)新?!痹~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清末,能夠有很好的繼承,已然不易,這等成熟的藝術(shù)再能有所創(chuàng)新,則恐怕是一種過高的要求了吧。
朱祖謀輯《疆村叢書》書牌
朱祖謀輯《疆村叢書》內(nèi)頁
朱祖謀學(xué)詞較晚,他在40歲時才跟王鵬運學(xué)習(xí)填詞,他在《彊村詞自序》中明確地說:“予素不解倚聲。歲丙申,重至京師,半塘翁時舉詞社,強邀同作。翁喜獎借后進(jìn),于予則繩檢不少貸。”這句話中所說的“丙申”乃是光緒二十二年,這個階段的朱祖謀官運暢通,他做到了侍講學(xué)士、內(nèi)閣學(xué)士,想來,這樣的經(jīng)歷會讓他所填之詞,有著春風(fēng)得意般的舒揚。
而后不久的“庚子事變”對朱祖謀的詞風(fēng)有著重大的影響,王鵬運在《彊村詞序》中說:“公詞庚、辛之際是一大界限。自辛丑夏與公別后,詞境日趨于渾,氣息亦益靜,而格調(diào)之高簡,風(fēng)度之矜莊,不惟他人不能及,即視彊村己亥以前詞,亦頗有天機(jī)人事之別。”看來,社會環(huán)境的轉(zhuǎn)變必然會影響到詞人的心理,也同樣會改變作品的風(fēng)格。
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八月,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帶著光緒皇帝逃到了西安,王鵬運、朱祖謀和劉福姚三人身陷京城,于是這三位詞人就都躲到王鵬運家里填詞。到了當(dāng)年的十一月,三人共作出581首詞,而后加上宋育仁的39首詞,總共620首,他們將此結(jié)集為《庚子秋詞》。
對于這個詞集,王鵬運寫了篇“記”,此“記”的前半段為:
光緒庚子七月二十一日,大駕西幸,獨身陷危城中。于時歸安朱古微學(xué)士、同縣劉伯崇修撰先后移榻就余四印齋。古今之變既極,生死之路皆窮。偶于架上得叢殘詩牌二百許葉,猶是亡弟辛峰自淮南制贈者。葉顛倒書平側(cè)聲字各一,系以韻目,約五百許言。秋夜?jié)u長,哀蛩四泣,深巷犬聲如豹,獰惡駴人。商音怒號,砭心刺骨,淚涔涔下矣。乃約夕拈一二調(diào)以為程課,選調(diào)以六十字為限,選字選韻,以牌所有字為限。雖不逮詩牌舊例之嚴(yán),庶以束縛其心思,不致縱筆所之,靡有紀(jì)極。
《聊復(fù)軒詩叢》民國九年木活字印本,朱祖謀題書牌
原來在這生死危亡時刻,王鵬運偶然在書架上得到了二百多頁的詞牌,于是他們就以此來填詞。而其填詞的原因,一是為了壓抑戰(zhàn)爭所帶來的恐懼,二是要記錄下那個特定時代的社會環(huán)境及心情感受。因此說,《庚子秋詞》不僅僅是詞人的藝術(shù)之作,更為重要者,這些詞記錄下了一段重要的歷史,故而馬大勇先生在《晚清民國詞史稿》中給予了這樣的評價:“《庚子秋詞》是近代詞史上第一本集中反映特定時事的詞集,素邀‘詞史’之譽。”
為什么將其稱之為“詞史”呢?馬大勇在該專著中做出了三點總結(jié):一、關(guān)于“西狩”,二、關(guān)于珍妃墮井事,三、關(guān)于列強肆虐事。但即便如此,這《庚子秋詞》算不算詞史,馬先生也在專著中做出了自己的論斷:
事實上,從《庚子秋詞記》中我們也看到,半塘對詞、史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不匹配并非沒有感覺。他說:“然久之亦不能無所假借,十月后作,尤泛濫不可收拾。蓋興之所至,亦勢有必然也。”何謂“興之所至,亦勢有必然”?這不正從反向說明了“束縛心思”從根本上就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么?只可惜,他的“泛濫不可收拾”、“興之所至,亦勢有必然”之判斷本身就帶有批評性質(zhì),且也并沒有令我們看到多少那種“足以抑揚時局”的長短句之作。遍檢《庚子秋詞》,大約只有朱祖謀一首《鳳銜杯》是旨的明確、無大遮掩的:
斡難河北陣云寒,咽西風(fēng)、鄰笛凄然。說著舊恩、新怨總無端,誰與問、九重泉。
悲顧景,悔投箋,斷魂招、哀迸朱弦。料得有人、收骨夜江邊,鸚鵡賦誰憐。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判斷呢?馬大勇的專著中又引用了郭則沄在《十朝詩乘》卷二十四中對該詞的本事記載:“庚子拳亂,矯旨行各將軍督撫,悉戮外僑。壽山方鎮(zhèn)黑龍江,亦袒拳,將奉行之。山陰王黼臣郎中客其幕,力諫不聽,拂衣去?;蛘_王通敵,去且不利于帥。壽惑之,急騎追歸,王以為有悔心。既至,乃縛而殺之。初,壽居京師頗困,王與交厚,嘗呴濡之,至是反顏不顧,君子于此嘆交道焉。朱漚尹侍郎為《鳳銜杯》詞哀之,一時傳誦……后壽山獲譴,未聞有為王雪冤者。”
這真是令人哀傷的一個故事。當(dāng)時有人假傳圣旨,要求各地官員屠殺外國人,而王黼臣勸阻自己的領(lǐng)導(dǎo)壽山不要這樣做,可壽山不聽,王拂袖而去。有人上讒言稱,王的離去恐怕會投敵,于是壽山馬上派人把王追回來。王以為壽山回心轉(zhuǎn)意了,于是跟人返回,沒想到回去后,他就被斬了。
《澗于集奏議》民國七年豐潤澗于草堂張氏刊本,朱祖謀跋一
《澗于集奏議》民國七年豐潤澗于草堂張氏刊本,朱祖謀跋二
朱祖謀跟王黼臣是很好的朋友,王的死讓朱很是哀傷,于是他就寫出了這首《鳳銜杯》。也正因如此,馬大勇認(rèn)為:“如此篇,庶幾可稱詞、史互證的佳作。倘若一部《庚子秋詞》全都是至少大部分是這樣的作品,這部詞集又當(dāng)是何種面目、該具有怎樣的認(rèn)識價值呢?”
關(guān)于珍妃之事,書中舉出了朱祖謀的《鶯聲繞紅樓》以及《遐方怨》,兩詞分別為:
《鶯聲繞紅樓》
一夜風(fēng)雕翠井梧。夢回見、蟾冷流蘇。海山回首淚模糊,還說鈿釵無。
愁結(jié)雙條脫,驚魂戀、八九棲烏。碧陰零落鳳巢孤,顏色柰羅敷。
《遐方怨》
銷粉盝,減香筒。屈膝銅鋪,為君提攜團(tuán)扇風(fēng)。泣香殘露井邊桐,一秋辭輦意,袖羅紅。
馬大勇認(rèn)為,這兩首詞中的“碧血”、“井邊桐”等詞句“皆影射珍妃事,蓋難以明言耳”。而關(guān)于列強肆虐,書中則舉出了朱祖謀的《摘紅英》:
關(guān)云黑,邊沙白,金仙一去無消息。誰家唱,箏弦響,敕勒聲聲,月斜氈帳。
狂蹤跡,無人識,行歌帶索長安陌。高樓上,憑闌望,皂雕沒處,飛狐上黨。
相對而言,對于珍妃之事,朱祖謀所作之詞,最著名的一首當(dāng)為《聲聲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賦落葉詞見示感和》:
鳴螀頹墄,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搖夢成煙。香溝舊題紅處,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宮凄奏,分付哀蟬。
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拋斷纏綿。起舞回風(fēng),才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沉沉,流恨湘弦。搖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
對于這首詞,龍榆生在《彊村本事詞》中說:“此為德宗還宮后恤珍妃作?!鹁洌^庚子西幸時,那拉后下令推置珍妃于宮井,致有生離死別之悲也。”從這首詞可以看到朱祖謀的詞風(fēng):他對那段歷史有著揪心之痛,然而他卻能將這種感情化用到詞句中。要讀懂這樣的詞,則需對那段歷史特別熟悉,才能品味得到,故而朱德慈在《常州詞派通論》中評價該詞說:“這首詞確為悼念曾因支持光緒變法而被西太后趁亂害死的珍妃而作。詞中的鳴螀頹墄、吹蝶空枝、哀蟬、空山、杜鵑,都非眼前實有,而是作者應(yīng)抒情的需要,憑以往的感性經(jīng)驗,為創(chuàng)造凄涼意境的人為設(shè)置。斜陽、香溝、禁花這些現(xiàn)實的物象,又與神宮、湘弦等非現(xiàn)實的物象交織一片,純由作者神行其中,把它們組織成一個意蘊豐富的有機(jī)整體?!?/span>
而朱祖謀同類格調(diào)的作品,還有《齊天樂·乙丑九日,庸庵招集江樓》:
年年消受新亭淚,江山太無才思。戍火空村,軍笳壞堞,多難登臨何地?霜飆四起,帶驚雁聲聲,半含兵氣。老慣悲秋,一尊相屬總無味。
登樓誰分信美。未歸湖???,離合能幾?明日黃花,清晨白發(fā),飄渺蒼波人事。茱萸舊賜。望西北浮云,夢迷醒醉。并影危闌,不辭輕命倚。
這里說的“乙丑”,指的民國十四年,而“庸庵”則為陳夔龍的號,此人在清末時曾做過直隸總督,辛亥之后隱居在上海,正是這個階段,陳夔龍請朱祖謀前去雅聚,于是朱填出了此詞。對于該詞,朱德慈評價說:“起拍著想新奇,出語峻峭,表面是責(zé)備無生命之江山,實際上是婉轉(zhuǎn)責(zé)備那些徒然傷感流淚而不肯奮然作為的人,這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詞人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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