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第一輪疫情后,湖北省監(jiān)利縣反家暴公益組織「藍天下婦女兒童維權協(xié)會」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僅當年 2 月,協(xié)會服務的家暴事件就多達 175 起,是 2019 年同期的三倍多。而自 2020 年 1 月底武漢封城到 4 月初,北京東城區(qū)源眾家庭與社區(qū)發(fā)展服務中心(以下簡稱「源眾」)的「受暴婦女兒童幫助熱線」一共接到來自全國 15 個省市的 40 多起咨詢,其中 86% 涉家暴類,比往年同期增長了 21%。
事實上,新冠疫情的肆虐使得各國的家暴行為數(shù)量都迎來了急劇增漲。根據(jù)聯(lián)合國人口基金(UNFPA)的數(shù)據(jù),封鎖三個月,全球范圍內(nèi)的家暴案件將比正常情況下多出 1500 萬起。
2022 年上半年,在奧密克戎的影響下,中國多地陷入長時間封控狀態(tài)。有居家的網(wǎng)友發(fā)帖稱多次聽到鄰居家暴的動靜,或是在團購群看見同小區(qū)家暴受害者訴苦。時值本輪疫情封控暫告一個段落,《T》中文版采訪了反家暴志愿者 Zudy(化名),以及源眾的創(chuàng)始人、常年處理家暴案件的李瑩律師。兩位受訪者提及了疫情期間家暴求助者增多、家暴嚴重程度趨烈、救助難度提高的事實,以及家暴案件本身的復雜性 —— 解決之道遠非「出逃」二字可以概括。
于家暴受害者而言,因疫情寸步難行的客觀處境成了一種隱喻。她們不僅被困在家中,長久以來,她們被困在暴力中,被困在社會系統(tǒng)中,被困在性別觀念中,被困在所謂的「愛」中,寸步難行。
平日,Zudy 和幾位朋友一起幫助家暴受害者聯(lián)絡救助資源,以解燃眉之急。今年 4 月以來,Zudy 明顯感到周遭朋友介紹來的家暴受害者增多了。
對新冠的恐懼、疫情反復帶來的焦慮、封控政策對個人行動的限制,令每個人活在高壓之下。被困家中,過度的密切接觸本就容易激發(fā)矛盾。在封控下的小區(qū),門上貼著封條,受害者是字面意義上的無路可逃。
更令人憂心的是,在家暴行為增多的同時,受害者尋求幫助、得到保護的機會卻減少了,獲得有效救助的可能性降低了。
上海封控期間,Zudy 幫助過一位女性。她的前夫長期家暴,兩人雖然已經(jīng)離婚,她原本也打算帶著女兒搬出去,卻因疫情被迫滯留。她通過朋友的關系找到了 Zudy。Zudy 告訴她應該如何與居委會協(xié)商,鼓勵她和警察溝通,建立自己的能動性。最后,在多方協(xié)調(diào)下,這位女性帶著女兒自費住進了隔離酒店。5 月 30 日,上海解封前夕,Zudy 最后一次聯(lián)系這對母女得知,兩人已從酒店退房,住進了親戚家。
這算是疫情期間為數(shù)不多的成功救助的案例。更多情況下,求助居委會,居委會以防疫目標為最優(yōu)先考量,不允許受害者出樓道、出小區(qū);打 110 報警,警方因顧全防疫大局的需要,無法進入小區(qū),不一定會立刻出警,或者只能通過視頻遠程了解情況;基層公務員幾乎都在抗疫一線,婦聯(lián)的熱線電話只有少量遠程接線員值班,撥通的幾率不高。
就算聯(lián)系上婦聯(lián)、居委會配合、警察盡職執(zhí)法,受害者能去哪兒?交通停擺,酒店關門,受害者要到哪里尋求庇護(疫情期間庇護所通常用來收容一些街友等)?即便像 Zudy 這樣的志愿者接到了求助信息,能做的也著實有限,因為志愿者本人同樣被困家中。
Zudy 一方面覺得自己的志愿工作比平時「更加被需要」,同時也更焦慮,「如果當事人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我自己也會特別擔心,有的當事人會有一些負面情緒,我要去托住這些情緒,會有些自我耗竭的感覺?!?/p>
疫情期間,家暴行為增多的同時,家暴的嚴重程度也在趨烈。源眾的李瑩律師近期經(jīng)手了好幾起家暴案件,一起是丈夫把妻子砍死了,一起是丈夫把妻子推下樓了。
另外,疫情期間的家暴形式更為多樣化。以前來找李瑩的基本是被毆打的妻子,疫情期間,未成年人、老人、施暴者的兄弟姐妹,都曾向源眾求助。
蕭條的經(jīng)濟使得維持生計成了難題,不少人丟了工作,更多人收入銳減。經(jīng)濟壓力、生活壓力成為家暴的一大誘發(fā)因素。
「我一直都說是誘發(fā),我絕對不說是原因?!估瞵撜f,「因為它不是原因,家暴的原因就是一種對女性的剝削、歧視,以及它背后的性別文化的,這才是深層次的原因。」
調(diào)和還是調(diào)離,李瑩會在尊重當事人真實意愿的前提下,根據(jù)案件的具體情況酌情處理。如果家暴是疫情下的偶發(fā)事件,施暴者是第一次動手,她會側(cè)重改善雙方的溝通方式,從而降低雙方的壓力感,不讓日常沖突升級為暴力行為。
如果是非偶發(fā)的、長期的、反復的家暴行為,改變溝通方式并不能解決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家暴其實是一種權力控制。此時,指望施暴者改正并不現(xiàn)實,一定要通過外力來強迫施暴者做出改變。
雖然「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shù)次」這一口號式的論斷已經(jīng)成為流行語,但更準確地說法應該是,如果沒有有效應對,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shù)次。
《T》中文版特別邀請藝術家劉東塬為本文創(chuàng)作了插畫《女痣圖》。作品為三聯(lián)張,第一部分為女性的臉部。
李瑩發(fā)現(xiàn),在長期家暴的受害者中,沒有人有效地解決了第一次家暴。所謂有效的應對,一是要明確表明「零容忍」的態(tài)度,不是哭哭啼啼地訴苦,而是要嚴肅地告訴對方,這種行為不可以;二是要采取措施,該報警報警,讓對方意識到再有類似的行為,必將承擔相應的責任 —— 即便警察習慣于「輕處理」家暴行為。
在知乎和豆瓣上,能搜到大量受害者對警察的控訴:以家務事為由推脫,以壓力大為由給施暴者開脫,勸女方息事寧人,要求女方多體諒男方。Zudy 說,有些民警對家暴議題認識不深,疫情期間又因為要優(yōu)先執(zhí)行防疫任務,會有部分警察以此為由不出警。然而,如果肢體暴力發(fā)生在陌生人之間,警察從不會無緣無故就讓受害者體諒對方。為什么暴力發(fā)生在家中,就需要特殊對待?為什么家反而成了犯罪的保護殼?
2009 年,北京曾發(fā)生一起震驚世人的家暴案。26 歲的北京女孩董珊珊因家庭暴力死亡。她在遭受暴力的 4 個多月時間里,曾經(jīng) 8 次報警。警方只是勸導,卻并未干預丈夫的毆打。
關于報警以及如何與警察溝通, Zudy 和李瑩都給出了具體的執(zhí)行方法。固定證據(jù),用錄像、錄音或拍照等方法記錄下傷情或損壞的物品;要求警察做筆錄;要求警察出告誡書,若遭拒絕,可援引《反家暴法》的明確規(guī)定:「家庭暴力情節(jié)較輕,依法不給予治安管理處罰的,由公安機關對加害人給予批評教育或者出具告誡書。」
若傷勢較為嚴重,還應要求警察出具傷情鑒定,輕微傷以上就可以對施暴方進行治安管理處罰。警察可能會以「你自己要考慮清楚,治安管理處罰是會記錄在案的,會影響孩子的前途」為借口?!高@都是扯。沒有任何一個法律說行政處罰會影響孩子高考、參軍、公務員的,沒有。」李瑩說,「除非像貪污、強奸、故事傷害之類嚴重的犯罪會影響孩子的前途,一般性的犯罪都不會有影響。何況治安管理處罰只是一種行政處罰。」
李瑩有過一位當事人,她的傷重到了故意傷害的程度,丈夫要負刑事責任。她堅持走法律程序,不諒解。(如果取得諒解,可以酌定從輕減輕。)家里人不理解,孩子不理解,都要求她諒解丈夫,她堅持不諒解。
為什么要諒解?因為是夫妻,是親人?他傷害我的時候,他要我的命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是他的親人?如果他真的念及親情,他就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他不顧及親情,而我作為一個受害者,要我把他當親人,要我去諒解他,憑什么?
有人拿孩子來勸,說追究刑事責任會影響孩子的前途。受害人說,即使影響孩子的前途也要追究到底。又有人說,作為母親,你得為孩子考慮,為孩子做出犧牲,不能這么自私。
難道不是對方自私嗎?他對我痛下殺手的時候,他有沒有想過他的行為會影響孩子?我追究他,我依法行事,怎么就變成我自私了?
「大家都在強調(diào)女性要為家庭犧牲,這對女性是不公平的。」李瑩說,「作為女性,我們首先要做自己,而不是做母親,做妻子。我欣賞她的勇敢,我支持她的不諒解。」
然而,如此決絕的求助者只是少數(shù)。隔離期間,想不了解鄰居的作息都難。聽到隔壁傳來女性慘烈的呼喊聲,有仗義的鄰居會選擇報警。而他們得到的,不一定是感謝。有的受害者會告訴警察沒有發(fā)生過家暴,有的受害者甚至會嫌鄰居多事。許多求助者找到李瑩,為的是「不離婚,讓他以后別打我就行了」。
為什么不離開?這算是和家暴有關的最令人困惑的問題。不但外人很難理解她們的選擇,連受害者的家人都無法理解。當孩子長大成人、有力量解救受困的母親,他們發(fā)現(xiàn),母親似乎并不領情。母親要么不愿離婚,要么答應離婚又反悔,自愿留在充滿暴力的家中。
《女痣圖》第二部分,女性的上半身。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身體不同部位的痣代表了不同的涵義,藝術家選擇以此表現(xiàn)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身體的束縛。
在李瑩接觸到的受害者中,最長的被打了 40 年。受害者的女兒找到李瑩,請她勸母親離婚。受害者的丈夫吃喝嫖賭,有多個外遇對象,但不肯離婚,因為他需要一個免費保姆,一個由他打罵的出氣筒。受害者也不肯離婚。李瑩給身在老家的受害者致電,受害者回絕了溝通,理由是她聽不懂普通話。
受害者的女兒當年 38 歲,她告訴李瑩,自己一輩子不會結婚,后半生要和弟弟相依為命 —— 她的弟弟被父親打得患上了精神分裂癥。后來,受害者逃到北京來找女兒,女兒想把母親帶來和李瑩碰面,母親再次拒絕。
「受暴婦女綜合征」(Battered Woman Syndrome)是美國臨床心理學家 Lenore Walker 基于對 400 名受暴婦女的跟蹤研究提出的概念, 用來定義長期遭受家暴的女性表現(xiàn)出的特殊行為模式。它的核心概念是「暴力循環(huán)」和「習得性無助」。暴力循環(huán)指暴力會周期性發(fā)生, 按照「緊張關系形成階段 - 惡性暴力階段 - 溫馨甜蜜階段」循環(huán),并逐步升級。
習得性無助則是一個現(xiàn)有的心理學概念。為了研究抑郁癥,心理學家把狗關在籠子里。只要蜂音器一響,來自地板的電流就會對狗施加電擊。被關在籠子里的狗無法逃脫,只能在籠子里痛苦地掙扎。反復幾次后,實驗員把籠子打開。蜂音器再次響起,狗卻并未沖出籠子,甚至沒有嘗試,只是縮在籠子中痛苦呻吟。
要導致習得性無助,令受試者厭惡的刺激須是反復的、不可控的。而這正是家暴的特點。施暴者為了荒謬的理由,對受害者進行反復毆打。為了避免沖突,受害者主動躲避,但施暴者依然會以「態(tài)度不好」或其他借口 —— 為什么沒把家里打掃干凈,為什不好好輔導孩子做作業(yè) —— 為由施暴。他們總能找到理由。
在經(jīng)歷過多個暴力周期后,受害者會逐漸接受暴力事實, 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 不再尋求幫助,放棄改變生活的企圖。
2016 年,張曉燕的母親找到李瑩。張曉燕因不堪忍受長期家暴,服用烏頭堿自殺。根據(jù)媒體的報道,死前,張曉燕曾 5 次離家出逃,每一次都以自行回家告終。丈夫黃學通總會拿孩子威脅她,說她要是再不回來,就把孩子投江。后來,張曉燕不逃了,她聽任丈夫擺布和毆打。再后來,她選擇服毒。黃學通認為這是在以死威脅自己,打了張曉燕鼻梁一拳。當他發(fā)現(xiàn)張曉燕確實生命垂危,要將她送院治療,張曉燕不配合,黃學通用皮帶抽打張曉燕的背部,強行將張曉燕送到醫(yī)院。此時,張曉燕還有意識,但她拒絕回答醫(yī)生的任何問題,即使院方找來了她曾經(jīng)的同事(張曉燕是一名醫(yī)生)。在醫(yī)院里,張曉燕的嘴始終緊閉著,直到死亡給她帶來解脫。
《女痣圖》的第三部分,女性的下半身,以及投射在地面的嶙峋陰影。
家人在太平間見到了傷痕累累的張曉燕,決定報警。經(jīng)警方鑒定,尸體單純性顱骨骨折,鼻骨粉碎性骨折,全身多處皮膚挫擦傷。當?shù)胤ㄔ阂怨室鈧ψ锱刑廃S學通有期徒刑 6 個月。
在長期家暴的影響下,受害者會在不斷矮化自己能力的同時,不斷強化對方的能力,認定自己無法逃脫,認定對方無所不能,對施暴者的威脅深信不疑。李瑩說:「男的一抓一個準,我發(fā)現(xiàn)都是這樣。他能完全掌握受害者的命脈,他知道她的軟肋在哪兒,拿捏得很準?!?/p>
一位受害人找到李瑩。她在某高校任副教授,被家暴了近 16 年。丈夫同樣是高級知識分子,享受特殊津貼。不但有肢體暴力,她的丈夫還經(jīng)常使用語言暴力,說這位副教授「蠢得要死」「比豬還蠢」。
李瑩問她為何不離開,她回答,因為丈夫威脅要把她的眼睛刺瞎,把她的頭割下來,放到她最愛的母親面前。
李瑩問她,你覺得他會這么做嗎?
會。
李瑩又問她,你為什么覺得他會這么做?
因為他說到一定會做到。
李瑩再問,如果他這么做,他不就成了殺人犯嗎?
女副教授說,她的丈夫非常聰明,警察不可能抓到他。
李瑩說,就算警察抓不到他,他還是會被通緝,他就成了逃犯。他現(xiàn)在有名有利,他為了一個「比豬還蠢」的人去做通緝犯,你覺得可能嗎?他為了在他眼里一錢不值的人放棄他的名和利,從此走上逃亡的道路,你覺得他舍得嗎?
當事人這才被點醒。就算受過高等教育,就算接受過思維訓練,長期處在暴力威脅下,人的思維方式和狀態(tài)也會因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Walker 認為,「受暴婦女綜合征」不是一種心理疾病,而是每天生活在暴力陰影下的結果。雖然男性也會成為家暴的受害者,但 Walker 不建議把 Battered Woman Syndrome 中的 Women 改成 Person。她認為,由于男性和女性社會權利與地位的差異,受暴男性和受暴女性經(jīng)歷的心理過程并不相同,男性不會有那么強的無助感。
那位女教授最終沒有離婚。
肢體暴力容易識別,另一種精神暴力卻較難識別,特別是這種家庭暴力被冠以愛的名義?!肝覑勰?,不能接受你跟其他異性做任何交流。」「我愛你,不愿你離開,所以你不要加班,不要出差。」「我愛你,不愿看你那么辛苦,你干嘛還要出去工作?我養(yǎng)你?!怪钡桨l(fā)展成「我愛你,我打你罵你,都是為了你好,因為我那么愛你?!?/p>
受害者慢慢失去了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失去了工作能力,失去了對生活的規(guī)劃,失去了自由,最后失去自我。等到想逃離時,卻發(fā)現(xiàn)早已失去了逃跑的能力。
《女痣圖》全幅。在劉東塬看來,暴力不光是發(fā)生在肢體接觸中 —— 觀念會產(chǎn)生暴力,沉默會產(chǎn)生暴力,甚至文明本身也與暴力緊密相連。
施暴者在控制受害者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同時,可能連受害者的一根手指都不會碰。這種行為被稱為「強制性控制」(Coercive Control)。提出這一概念的社會學家 Evan Stark 認為,受害者會把施暴者的強制性控制錯認為愛 —— 特別是在關系初期,特別是當年輕的女孩被年長的男性引誘,特別是當年輕的媽媽無法支撐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受害者生活在由施暴者創(chuàng)造的非真實的世界里,就像在綁匪控制下的人質(zhì)一樣。
在 Stark 和諸多女性權益保障組織的推動下,2015 年,英國認定強制性控制是一種犯罪行為,實施強制性控制的犯罪嫌疑人最高會面臨 5 年的牢獄之災。
肢體暴力和滿懷「愛意」的控制可能并存。副教授的丈夫就曾告訴她,不要跟你那些所謂的朋友閨蜜交往,她們都不懷好意,她們都羨慕咱倆,不要讓她們破壞咱倆的感情。副教授遂不再和閨蜜來往。她失去了社交生活,失去了向外求助的渠道,得到了丈夫的表揚。
作為旁觀者,人們常想當然地認為,受害者「不離開」的行為不可理喻。然而,研究家暴行為的專家認為,受害者的選擇是合理的,是出于理性做出的抉擇。這里的「合理」,指的是受害者以現(xiàn)有的經(jīng)驗和可獲得的信息為基礎,對將來的行為做出了自己預測。
暴力帶來的無力感,長期畸形關系形成的心理依戀,脫離正常生活后的孤立無援,都令受害者迷信于施暴者的權威。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施暴者言出必行,說到做到。受害者因而相信施暴者的威脅,認定自己無法逃脫。她們相信丈夫有能力置她們于死地,選擇留下,是因為她們想活著。在她們心中,天平的兩端不是離開還是留下,而是活著還是死去。所以,很多人選擇了留下。
再加上最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因素。受「男主外,女主內(nèi)」觀念的影響,女性習慣于為了家庭放棄晉升機會,習慣于為了家務活犧牲學習的時間。離開了家,不少女性無法維持基本生活。特別是在疫情的沖擊下,以女性勞動者為主的服務業(yè)、餐飲業(yè)、零售業(yè)、旅游業(yè)等行業(yè)難以開展線上工作。各國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均顯示,新冠疫情下,女性的失業(yè)率高于男性。聯(lián)合國的一份文件警告說,疫情將對女性造成「災難性的影響」。
對于家暴的女性受害者,疫情帶來的圍困,就是一種其人生狀態(tài)的比喻:她們還被困在暴力中,因無力感而畫地為牢;被困在施暴者的言語中,無論是甜言蜜語還是謾罵侮辱;被困在暴力催生的行為模式中,不敢相信自己值得更好的生活;被困在社會系統(tǒng)中,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邁出第一步,卻被外力一把推回深淵;被困在性別觀念中,女性要為家庭傾盡所有,憑什么敢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她們被困在愛中 —— 不是施暴者所謂的愛,而是自己對愛的向往。在《沒有可見的傷痕》(No Visible Bruises,2019)一書中,記者 Rachel Louise Snyder 詳述了發(fā)生在美國的一起家庭暴力事件。17 歲的 Rocky Mosure 對小他 3 歲的 Michelle Monson Mosure 一見鐘情。Michelle 18 歲那年,兩人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在撫育孩子的同時,Michelle 完成了高中課程并立志成為一名護士。而 Rocky 依然沒有長大,過著吸毒酗酒的迷醉生活。
Michelle 23 歲那年,在忍受了 9 年的家暴后,她終于下定決心離開 Rocky。后者殺死了 Michelle,殺死了他們的一雙孩子,隨后飲彈自盡。
不知 Michelle 在死之前,會不會回憶起那個紅著臉對她表白的男孩?她會不會責怪年輕的自己?雖然她死時依然年輕。她會不會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電視劇、讀過的愛情小說?流行文化總告訴女孩,被愛才是人生的意義所在,愛情可以戰(zhàn)勝一切。她會不會怨恨,為什么沒有人告訴她愛情不是萬能的?Snyder 在書中寫道:「我不相信愛情可以戰(zhàn)勝一切。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東西比愛情更有力量。責任。憤怒??謶?。暴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