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這四首詩的真?zhèn)握查A先生的《李白詩文系年》已經(jīng)講的很清楚，作者引《詩苑英華》、《太平廣記》以及敦煌殘本《唐詩選》很有力的證明這四首詩確為李白所作，并引胡元瑞、王琦說，駁斥了胡震亨的“馬子才詩”說，結(jié)尾斷語：“是則各本絕無同者，然其非偽作無疑也?！苯駨闹?。（以下詩文皆以 郁賢皓先生選注的《李白選集》為準(zhǔn)） 其一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這是一首寫飲酒行樂的詩，通篇而下，一氣呵成。傅庚生云：花間有酒，獨酌無親；雖則無親，邀月與影，乃如三人；雖如三人，月不解飲，影徒隨身，亦得相將，及時行樂，春光幾何？月徘徊如聽歌，影零亂如伴舞，醒時雖同歡，醉后各分散；聚散似無情，情深得永結(jié)，云漢邈相期，相親慰獨酌……”（《中國文學(xué)欣賞舉隅》轉(zhuǎn)引自《李白全集編年注釋》安旗 主編）傅先生的這段話以寓規(guī)則于變化之中的語言形式對李白的這首詩歌作了注腳般的詮釋，既突破了詩歌形式上的限制又準(zhǔn)確的傳達出詩歌的神韻，但他這種批評只是一種印象式的描述，缺少理論的闡釋過程。 從傳統(tǒng)的理解切入我認為這首詩里有二個意象值得推究即“月”與“影”。先說月：“月”這一意象在李白筆下是有著超高的出現(xiàn)頻率（這已為歷來評家證明）與不尋常的意味的：“他（李白）以‘人月相得’的詩學(xué)意興，借那輪高懸蒼空的明鏡，洞徹肺腑的進行天地對讀、自然與人情的互釋、內(nèi)心與外界溝通的幻想性創(chuàng)造。”（楊義《李杜詩學(xué)》北京出版社 2001年 346、337頁）楊義先生的這段話是高度概括的。小而言之，從象征的角度我們依舊能找到依據(jù)?！霸铝镣ǔＯ笳髋?，大概是因為太陰月（陰歷）與女人的月經(jīng)周期近似而來”、“而佛教中的月亮則是美好與安詳?shù)南笳鳌?。（《象征學(xué)全書》臺海出版社2001年 491、492頁）在這里對月亮的象征對象似乎不必拘泥于女性的角色，而可以認定為是美好與理想之物的代名詞。這并不是穿鑿附會，詹锳《李白詩文系年》云：“按此詩第三首云：‘三月咸陽城，千花晝?nèi)珏\’當(dāng)與‘咸陽二三月’詩同時之作?！倍跋剃柖隆痹姙椤豆棚L(fēng)五十九首》之八，作與天寶三載（公元744年），李白于此年失意去朝。有了這樣一個背景，李白詩中的月亮意象則不再顯得空洞無物，而實可看作是李白一直傾心追求的“圣主”與“美政”。當(dāng)然，在藝術(shù)審美的過程中則可以進一步抽象為美好的象征。再看“影”，“榮格派心理學(xué)家認為影子象征著人格的無意識狀態(tài)，并具有人類本性中黑暗的一面?！保ā断笳鲗W(xué)全書》 291、292頁）詩人面對花前月下的良辰美景，以他豪放的性格或許一時能擺脫開內(nèi)心的苦悶，但意識層面的潛在壓力還是多多少少會影響到詩人的情緒的。這樣，詩人理想的寄托“月”、內(nèi)心失意的潛在壓抑的代表“影子”與詩人邀月共飲的豪放舉止便構(gòu)成了一幅“月亮——詩人——影子”三位一體的缺憾美的畫面。 其二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圣，復(fù)道濁如賢。 賢圣既已飲，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此詩中“ 已聞清比圣，復(fù)道濁如賢?！?一聯(lián)，朱金城、瞿蛻園主編的《李白集校注》、安旗主編的《李白全集編年注釋》及郁賢皓選注的《李白選集》皆注為：“《三國志 魏書 徐邈傳》：‘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為圣人，濁者為賢人?！倍蹒?注 劉建新 ?？钡摹独畎自姼枞穭t注為：“《藝文類聚》：《魏略》曰：‘太祖禁酒，而人竊而飲之，故難言酒，以濁酒為賢者，清酒為圣人?！辈齑硕?，《三國志》為晉人陳壽所撰，本此更確，然歐陽詢《藝文類聚》之說與《三國志》所載并不矛盾，而《藝文類聚》進一步指出了典故的因由即“太祖禁酒”。因此，我認為這兩者可以并列。 查慎行《初白詩評》評這首詩曰：“此語太庸近，疑非太白作?！边@若出自愛李白之心，實可諒之。然平心而論，若專以愛詩人之心，而憑空斷其有無，恐會貽笑大方。雖如此，查氏的評語還是有見地在其內(nèi)的。從內(nèi)容上來看，此詩全作情語，好似在為自己縱情豪飲找借口，以說服別人、安慰自己。就藝術(shù)結(jié)構(gòu)而言也顯得臃腫。天、地、酒星、酒泉的羅列有拖沓之嫌；典故的運用不僅沒能拓開詩歌的意義空間，反而讓人費解，及至明白了典故反而喪失了閱讀的連慣性能夠帶來的感染效果。再來看看詩中的最明顯的造成人的閱讀“負累”的虛詞的使用。詩中虛詞有：若、比、如、既、但等，而“虛詞是專門用來表示語法內(nèi)容的詞，它在話語組合中起輔助作用，一般不表示具體的概念意義?！保ā墩Z言理論》彭澤潤 李葆嘉 主編 中南大學(xué)出版社 2003年）而在詩歌中虛詞一般能起到“傳遞感受與曲折意義”、“使意思中再加意思”（《漢字的魔方》葛兆光 著 遼寧教育出版社 1999年）的作用。在這首詩里由于詩人純以情語，本就容易流于浮泛，虛詞的運用則使詩歌的平直變的平庸。 其三 三月咸陽城，千花晝?nèi)珏\。 誰能春獨愁？ 對此徑須飲。 窮通與修短，造化夙所稟。一樽齊死生，萬事固難審。 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 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當(dāng)他（李白）醉了的時候是他最清醒的時候，當(dāng)他沒有醉的時候是他最糊涂的時候?！保ㄞD(zhuǎn)引自陳橋生《詩酒風(fēng)流》 154頁）這段話用來評論這首詩再合適不過了。此詩前四句是詩人面對現(xiàn)實的冷落與孤寂，一句“誰能獨春愁？”便十分清晰的寫盡了內(nèi)心的凄涼感受。而他之所以會如此怕是與他的自己的性格與思想狀況有關(guān)，他所秉承的那一套思想和他的所作所為與身邊的那些蠅營狗茍混跡于仕宦的人是無法同路的，他的孤獨便再所難免，而他自己偏以濟世之心自律，那豈有不痛苦的道理！詩歌的余下部分則是寫了詩人飲酒漸入佳境直至忘生忘死、超然物外的情形，此時的詩人便流露出他天性中脫略行跡的豪放一面，以“詩心”自律了。而郭沫若所謂李白醉時當(dāng)即是李白以“詩心”自律時，而其所謂醒時便是詩人以經(jīng)世濟民之心自律時。《唐宋詩醇》評李白此詩云：“置之陶《飲酒》中真趣正復(fù)相似?！背踝x此語一頭霧水，然考諸《飲酒》之五：“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出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讀到“心遠”句豁然開朗：原來酒能使人“心遠”。 其四 窮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雖少，酒傾愁不來。 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開。辭粟臥首陽 ，屢空饑顏回。 當(dāng)代不樂飲，虛名安用哉？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 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 安旗主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月下獨酌四首”解題有語曰：“……四首俱寫飲酒行樂，然孤獨之感窮愁之緒，情溢乎辭?！?dāng)系本年（公元744年）春去朝前夕一時之作。”此評甚佳。觀此詩中“辭粟臥首陽 ，屢空饑顏回。 當(dāng)代不樂飲，虛名安用哉？”兩聯(lián)可知詩人此時確已起歸去之心，而那自比管仲、諸葛武侯的濟天下之志便在此時悄然的隱藏到了心靈的角落，成了詩人心中永久的隱痛。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符號系統(tǒng)之一，也是詩歌表情達意的載體。詩歌是語言藝術(shù)，詩歌的材料就是語言?！保ㄖ毂椤吨袊姼璋l(fā)生史》武漢出版社 2000年 78頁）這段話表明了語言在詩歌當(dāng)中（當(dāng)然不僅是詩歌甚至一切語言文學(xué)）的本體性地位，也給我們從語言的角度對詩歌進行理論研究及對詩人風(fēng)格、作品分析帶來一點啟發(fā)。歷來詩評家多推崇李白詩歌有“氣象”，如王世貞《藝苑巵言》用兩句話概括李白的詩歌總貌為：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而“嚴羽評點李集：‘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賞摘。蓋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此其所長?！保ㄞD(zhuǎn)引自 郁賢皓《李白選集》 124頁）王國維《人間詞話》亦有“李白純以氣象勝”之語。而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甚至以上引王世貞那句話為宗，從李白詩的藝術(shù)形象、抒情方式、語言特色等方面具體闡述李白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由此可見，“氣象”一詞在李白詩歌的評論中重要地位，接下來我想要做的就是以本詩為例，從語言本體的角度來對李白的“氣象”之所由談一點自己的看法。我首先要對“氣象”一詞做個界定即“對作家個人精神和作品風(fēng)格的概括”。劉熙載《藝概》曰：“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古詩無氣象則精神亦無所寓也。” 這道出了氣象對于詩歌的重要性。然而無論作者寫何物卻都離不開語言這個載體，所以從語言的角度入手對作家個人精神和作品風(fēng)格進行分析似乎更能抓住根本。沈德潛《唐詩別裁》評李白此詩第一首曰：“脫口而出，純乎天籟”，這是一種直覺印象式的評語，而他要表述的觀點不外乎：流暢、有氣勢、平易而有美感這幾個方面。但這種說法還只是在原地踏步，或者說仍是以印象來解釋印象。 換個角度引入語言學(xué)里的“顯性結(jié)構(gòu)”與“隱性結(jié)構(gòu)”兩個概念后，這個問題便能說的很直觀、透徹。 顯性結(jié)構(gòu)，又叫做表層結(jié)構(gòu)，是語法結(jié)構(gòu)單位在形式上直接形成的位置關(guān)系。而引入到詩歌批評領(lǐng)域我們可以對這個術(shù)語作一下變通稱它為“語序”（當(dāng)然這并不能直接對等）。隱性結(jié)構(gòu)，又叫做深層結(jié)構(gòu)，是語法結(jié)構(gòu)中實詞與實詞之間存在的邏輯語義關(guān)系；葛兆光先生在《漢字的魔方》一書中靈活的借用了這一語言學(xué)的概念，把它引入到詩歌批評的領(lǐng)域并界定為“意脈”，同時也明確表述了“意脈”的內(nèi)涵，即詩歌意義的展開過程，或者換句話說，就是詩歌在人們感覺中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的動態(tài)連續(xù)過程。有了這樣一個新的角度，這首詩歌“純乎天籟”的語言奧秘便一下子豁然開朗：這首詩歌的語序即語詞的組合順序和詩人的思維之流即詩歌意義的展開過程完全自然的合拍。李白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不一定是自覺的追求這種效果，但這與他的性格、學(xué)習(xí)對象和審美取向是息息相關(guān)的。在語言使用過程中顯性結(jié)構(gòu)意義和隱性結(jié)構(gòu)意義不是一一對應(yīng)的，而在不同的詩人筆下相同的生活感受往往會因詩人思維邏輯的差別而帶給讀者迥異的閱讀感受。李白在這首詩中選用了最常見的、不經(jīng)推敲的日常語言順序來進行創(chuàng)作，不經(jīng)意間就縮短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距離，讓詩歌語言意義能最大限度的在讀者腦中展開，再加上詩歌的韻腳讓這平平道出的語言有了音樂上的回環(huán)節(jié)奏，讓人在輕松的閱讀中體驗著一種明快的旋律撞擊。以此為契機詩人所要傳達的心理體驗收到了成倍的感染效果，詩歌的“氣象”便自在流出了。 朱光潛《詩論》在論述“詩的起源”中有這樣一段話：“詩或是‘表現(xiàn)’內(nèi)在的情感，或是‘再現(xiàn)’外來的印象，或是以藝術(shù)形象產(chǎn)生快感，它的起源都是以人類天性為基礎(chǔ)。”而李白的詩歌則以其天才的抒發(fā)，真情的自然流露讓人在穿越時空的印象世界里激起了內(nèi)在情感的共鳴，得到高度的閱讀快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