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冬不姓孟
李祖永在客廳門口等候。我向杜月笙道謝,他竟送我——是送那位“嚴(yán)先生”。到門口,據(jù)說杜月笙到香×后,從來不送客?!皣?yán)先生”究竟是誰,我至今也不知道。
車夫拉開車門,我發(fā)現(xiàn)車廂里有鳥籠一只,就是我剛才在客廳無聊時觀望的那只鳥籠。我不禁奇異,車夫鄭重地解釋:“這鳥籠是杜先生送給沈先生的。”我從不養(yǎng)鳥,香×狹小的住屋放不下這扁長的精巧鳥籠,就要車夫退還。李祖永在旁插言:“杜先生的東西,你要也要不到。他送給你,只許收,不許退。你不要,我拿回去?!鄙宪嚭螅钭嬗兰鼻械貑栁遗c孟小冬見面情況,我照實相告。李祖永邊聽邊點頭,好像知道所有內(nèi)情?!澳前押伲嵌畔壬鷼獯“l(fā)后,孟小冬自拉自唱余派戲,安慰老杜。那張照片? 我猜想是她把梅蘭芳扮王寶釧的半張照片像反折了壓在后面?!闭f罷,得意地哈哈大笑。忽然又泄露秘密地告訴我:“孟小冬原本不姓孟! ”這對我是震動人心的隱私。
不等我提問,李祖永直言相告:“我聽杜月笙說,清末民初一個冬天,孟家班去北京城郊宛平縣,班主孟七率領(lǐng)十?dāng)?shù)人,在董家村祠堂演出文武戲目,從未觀看過京戲的鄉(xiāng)民,濟(jì)濟(jì)一堂,空前熱鬧。日、夜兩場,總有一個六七歲模樣的小姑娘,穿衣單薄,立在戲臺前,抬頭仰視,戲臺上帝王將相,鑼鼓聲和琴弦聲以及角色的唱腔,使小姑娘著迷。她目不轉(zhuǎn)睛地從開鑼戲看到完場,日場看完,她也消失。夜場還未開鑼,她已搶先立在臺前。直到夜場結(jié)束,她又不知去向。第二天,她照樣無聲無息地來來去去。日夜場之間,她去哪里吃飯? 夜場后已是深夜,滿天風(fēng)雪,她又怎么冒著寒冷摸黑回家? 演員們愛上了這個小戲迷,看到她日場散場后不走,就將自己吃的窩窩頭送給她。她羞怯地低聲道謝,將窩窩頭塞進(jìn)嘴里,看來她是忍饑挨餓來看戲。第三天結(jié)束,戲班向觀眾告別,她就不走,又羨慕又難舍地目睹演員們躺下睡覺,她才悄悄離去。第四天早晨,戲班收拾戲箱,正要出發(fā),小姑娘急急趕來,跪在孟七身前,懇求孟七讓她入戲班。戲班都喜歡這個小戲迷,可是唱戲是一個非常艱難困苦的行當(dāng),小小姑娘能否經(jīng)受得住? 而且,私自帶走孩子有拐騙之罪。孟七在兩難之中,去見小姑娘爹娘。小姑娘父親姓董,所養(yǎng)子女六個,衣不蔽體,食不充饑。這幾天,小姑娘為了看戲入迷,家里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她的魂已被戲班勾引了去,留住她何用? 于是,一口答應(yīng)。孟七付給他們一筆錢,父親拒絕,他不是賣兒賣女,而是希望女兒找到一條生路。小姑娘姓董,無名,大家叫她小董,進(jìn)了孟家戲班,要改姓孟,又是在冬天進(jìn)戲班,她的藝名就叫
'孟小冬’?!?/span>
李祖永津津樂道地敘述孟小冬不姓孟的故事,我仍在回想剛才在孟小冬閨房看到、聽到的種種細(xì)節(jié),尤其當(dāng)我提出梅蘭芳名字時,她的表情和一閃而過滿溢著感情的眸光。她和梅蘭芳分離后,身在杜家,陪伴病人,喂藥服侍。白天她自拉自唱曾與梅蘭芳合演的《武家坡》,夜晚夢見自己與梅蘭芳合演的《游龍戲鳳》。二十多年來,她始終孤苦伶仃,獨自一人,沉湎于寂寞、冷靜、澹淡空虛的生活里。這一次,我提起梅蘭芳,使她從迷夢中蘇醒,才恢復(fù)片刻的神氣。以后的日子又將如何度過?
“冬皇”一段情
初見孟小冬后不到半月,李祖永又神秘兮兮地約我坐車去杜家。一進(jìn)客廳,只見方桌上有一對尺半高的壽燭,燭火照紅客廳里從未有過的喜氣,已經(jīng)高朋滿座:馬連良,楊寶森、楊寶忠兄弟,俞振飛,姚玉蘭等。孟小冬和杜月笙并坐在沙發(fā)藤椅上。我們?nèi)ネ砹?,女傭只得從別處搬來兩只座椅。李祖永因自己是不速之客而向大家做了個手勢,打招呼,和我一起坐在屋角里。
馬連良繼續(xù)他剛才的談話,說今天是孟老板生日,為了紀(jì)念,請壽星唱一段余派戲。眾人輕輕鼓掌。我當(dāng)然高興,可以聽到我崇拜的冬皇近在身邊清唱一曲。女仆從里面取來那把在墻上的胡琴。楊寶忠親自操琴。不料孟小冬未唱先開言:“各位余派門生、兄長,今天承蒙光臨,真是千載難得。我是理應(yīng)請各位先唱一段余派,作為紀(jì)念?!?/span>
“冬皇”虛遜,說得也在理。各位謙讓,馬連良一馬當(dāng)先,帶頭唱《戰(zhàn)太平》。我沒想到馬連良的余派戲也唱得如此好,一改他獨特的馬派腔調(diào)。大家鼓掌后,杜月笙問他:“馬老板余派戲唱得真好,為啥不唱余派? ”馬連良以飾演諸葛亮的手勢和聲調(diào),自嘆自嘲:“如今有余派正宗嫡傳'冬皇’在此,區(qū)區(qū)馬連良豈敢獻(xiàn)丑? ”說罷抱拳向大家作揖。大家笑了,接著輪到楊寶森,其兄楊寶忠操琴,珠聯(lián)璧合。楊寶森唱一段《文昭關(guān)》里的快三板,真是快而不亂,一氣呵成。大家連鼓掌都來不及,只得連聲叫好。他一曲唱罷,眾人才松口氣。我這一次一連聽到兩位京劇大師平時不露的余派好戲,真是萬幸。接著是俞振飛,他雙手搖擺:“我只會唱昆曲,昆曲里沒有余派戲目?!陛喌揭τ裉m,她卻伸手邀請孟小冬。大家的目光都注視孟小冬,等待多年未聽到她的唱聲,期望她能在這千年難逢、群英莧集的時刻,唱一出大家紀(jì)念余叔巖,又是祝賀她自己生日的戲目。她慢慢地從座椅上起身,亭亭玉立,啟齒開口,近乎耳語,但琴師從她的口型可以領(lǐng)會她想唱哪出戲:《武家坡》導(dǎo)板。楊寶忠的京胡出名,在戲院里他一出場,就滿堂彩聲。按菊壇規(guī)矩,角色未獲采,琴師不可先聲奪人。楊寶忠不管,他的琴聲總是先角色的唱聲得采。今天,只有今天,他竟老老實實、平平穩(wěn)穩(wěn)地拉出“導(dǎo)板門”過門,說明他對“冬皇”的尊敬。楊寶忠的導(dǎo)板過門,拉得比平時緩慢悠長,所有的人都紛紛凝神聆聽“冬皇”開口?!岸省背耍媚敲吹统炼嗯身嵨短貪猓骸耙弧R—離—了—西—涼—界!”真動聽,真過癮。似乎聽到余叔巖本人在唱,又似乎聽到三十年前她與梅蘭芳合演《武家坡》時唱那段“導(dǎo)板”的回音,大家正滿懷激情,又聚精會神地等待她唱那段更令人傾倒的西皮原板,楊寶忠操起“原板”過門,誰也沒有想到,也沒有料到,
“冬皇”忽然從薛平貴回到孟小冬,她抱拳向大家拱手,不再繼續(xù)唱了,還向女傭吩咐:“開飯吧!”她又對大家深深鞠躬,然后轉(zhuǎn)身走出客廳,頭也不回。難道怕人發(fā)現(xiàn)她抑制不住內(nèi)心感動的表情,還是有其他原因?
“冬皇”的這一意外舉動,使所有的人都驚訝,又都不敢出聲。只有杜月笙依舊笑臉招待客人。
幾天后,我遇到舒適,提起此事。他想起來:“抗*戰(zhàn)勝利,天津電臺邀請名伶廣播,孟小冬也請到。她唱《武家坡》,也只唱一句導(dǎo)板,就不唱了。”
孟小冬與梅蘭芳在熱戀前后,多次在舞臺上合演《武家坡》。薛平貴在出場前,先一句“導(dǎo)板”:“一馬離了西涼界! ”出場接著唱大段西皮原板,一句一彩,與飾演王寶釧的梅蘭芳兩人合唱合演,一直到夫妻相認(rèn),大團(tuán)圓結(jié)束。是一喜劇??墒嵌逝c梅蘭芳在舞臺下,生活里,只有一場熱戀,沒有喜劇大團(tuán)圓,而是悲劇永分離。他們的熱戀只是其漫長人生路上的一小段,是涓涓愛河里的一個漩渦,剛開始一閃光即消失完了。冬皇在退出舞臺淡出人間后的隱居生活里,偶爾獨唱當(dāng)年與梅蘭芳的《武家坡》時,也只唱一句“導(dǎo)板”戛然而止。她和梅郎那場人盡皆知,又都不了解她內(nèi)心的熱戀,來得快,去得也快,僅僅是唱腔里的一小段。這一小段飽含著凡人的悲歡人情、真善人性和人生滄桑。這是一段不了情、也是一段未了情,永遠(yuǎn)不會終止,也終身不會忘記。
讀者來信道破謎團(tuán)
我兩次親歷杜府,親見孟小冬閨房獨異的布置;親聞她演唱曾與梅蘭芳合演《武家坡》的只有開始就完了的一小段導(dǎo)板,使我在腦海中凝成了一個比喻:曾在舞臺上輝煌一時,在舞臺下,遇到磨難波折而貞節(jié)剛烈地自我奮斗、掙扎的冬皇,如今恰似杜月笙手中金絲鳥籠里的小鳥,委屈順從,哀唱令人回腸蕩氣的一段情曲。這是一個使人難以相信的“謎”。這個謎團(tuán),也令世人費猜難解。直到三十年后,在我偶然見到一個人,聽到他的兩段話,才得以破解這個謎底。
1986年,我在《新民晚報》發(fā)表長篇連載《大亨》。在刊登到杜月笙出場后不久,報社轉(zhuǎn)來一封讀者來信。寫信人具名黃國棟,信箋文字用鋼筆謄寫,畢恭畢敬,自稱是杜月笙生前雇傭的老賬房,抗*戰(zhàn)時,杜先生命他留在上海杜公館,并處理一切事務(wù),今見《新民晚報》連載《大亨》,在記述杜月笙生前事跡,怕有錯誤,希望作者近期內(nèi)到他家一敘,企盼之極。我接讀信后立即去報館了解,答復(fù)是黃國棟確實是杜月笙長期雇傭的賬房。此人解*放*后曾入獄,最近才釋放,系民*主*黨*派人士。對于這個曾入獄才釋放的杜家賬房,我不免猶豫,可又非見不可,就按照他信封上的地址:凝和路,前去拜訪。
這條弄堂很長,據(jù)說弄內(nèi)所有房屋都是他黃國棟的房產(chǎn)。入獄后已經(jīng)充公。他如今住在弄內(nèi)一幢屋子的第二層一間前樓,我叫了幾聲,無人答應(yīng),正欲離開,房門輕輕開啟,露出一顆人頭。我看了嚇一跳,竟與杜月笙非常相似。他問我姓名后,客氣地請我進(jìn)房。房間布置特別,朝南正面墻前供一佛像,燃點香燭。南窗下,有一張香妃榻床,床前一張玉石面方桌,方桌四周有大小沙發(fā)四只。我坐下,他倒茶。只見他六十開外,臉色清癯而精神充沛,哪像從牢獄里出來,而仍是杜公館掌管一切的總賬房。他先稱贊我寫的《大亨》,還從抽屜里尋出一封書信,說是杜月笙的兩個兒子讀到《大亨》后,才知道他們的父親出身貧困,受盡苦難。以后作者如有任何需要,他們當(dāng)竭力支持。我當(dāng)即謝辭。然后黃國棟轉(zhuǎn)入正題:徐鑄成發(fā)表《杜月笙傳》曾遭中斷,因文章中提到杜月笙死后,其四太太因有外遇而墮落,與事實不符。我回答:杜月笙的原配妻子沈月英,嫁給杜月笙后,因曾與她的表兄發(fā)生戀情而遭遺棄。四太太是姚玉蘭,決不會發(fā)生如此丑事。然而由此我也告誡自己,以后凡寫傳記,必須調(diào)查清楚,真實無誤。
兩人在交談中,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墻上掛滿書畫。有張大千、徐悲鴻、劉海粟、齊白石等各大師佳作。而更多的是梅蘭芳的畫,有直幅,有扇面。我問黃國棟,他笑著答稱,上海淪陷,梅蘭芳從香*港避難到上海,為了擺脫日偽的糾纏,蓄須明志。然要養(yǎng)活一個劇團(tuán),因無收入而經(jīng)濟(jì)拮據(jù),便賣畫為生。然其名聲和作品不能與諸大師可比,買者少,價也低。在重慶的杜月笙知道此事,特命上海的黃國棟,凡梅蘭芳的畫,盡多收買,而且出價不菲,于是黃國棟以自己的名義,收買梅蘭芳的畫,讓梅蘭芳能保住他的劇團(tuán),直到抗*戰(zhàn)勝利。此事傳到天津,孟小冬感激杜月笙仗義,也為她的心上人梅蘭芳在困難中得以解救而放心。她始終記得杜月笙對梅蘭芳無私幫助的恩情。
黃國棟還告訴我:1948年,平津被共*產(chǎn)*黨*軍隊圍困,兵臨城下使孟小冬十分恐慌。如動武炮轟,城里人民將成炮灰;如和平解決,共*產(chǎn)*黨*軍*隊進(jìn)城后,要清算一些名人、闊人。正在慌亂無主、坐以待斃之際,上海的杜月笙派來一架專機(jī),和姚玉蘭親筆書信,迎接孟小冬等人離開危城。孟小冬將有價值的重要物件,尤其是與梅蘭芳合拍的劇照和其他珍貴物品,放在箱里,坐飛機(jī)到上海,親如姐妹的姚玉蘭在茂名公寓大門口迎接。杜月笙在十七樓房間里等候。孟小冬像死里逃生,見到他們?nèi)缫娪H人。雙手握拳,深深行禮,以謝救命之恩,從此她身入侯門,成為杜家的人。
黃國棟告訴我這兩段真情實事,解答了冬皇心甘情愿侍奉病弱的杜先生的疑問,和她毫無名分也無所求地給她的恩人喂藥、撫胸,還自拉自唱一曲《武家坡》,也常常是只唱一句“導(dǎo)板”而停住。杜月笙知道,冬皇仍緬懷梅蘭芳,如今卻投入大亨懷抱,不禁暗暗得意,露出滿意的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