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目光,望著妻子,沒有回答她。他覺得這是一個相當難以回答的問題,他已經(jīng)有十年沒回北方的老家了,老家寒冬里開在窗玻璃上的花,已經(jīng)在黯然流逝的記憶里開始融化,小溪流水般地奔向遠方……他說:“不,不是剪紙,是窗花,自然形成的,在窗玻璃上結(jié)成的冰花,只有寒冷的北方冬天里才能生成,很美,很漂亮?!?/p> 妻子就湊到他的眼前,仰著臉有些天真地問:“那花開得很大吧?”
“大,大!”他突然跳起來,神情昂奮,激動不已地說道:“我要回老家,看看老家的窗花?!彼X得他一時一刻都不能再等下去了,仿佛冬天會在他這一夜夢醒后就過去了,明天的老家就會是春天般的溫暖。
老家的春天就像這里一樣,是不會有窗花的?!拔椰F(xiàn)在就走?!彼f。
妻子驚訝地張了張嘴,起身去給他整理行裝。她知道他決定的事情是不容更改的,她能理解他現(xiàn)在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她喜歡男人雷厲風行的勁頭。她把背包挎在他的肩上柔柔地說:“我不跟你回去了,給媽媽她老人家問好,讓她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媳。”妻子說話的聲音像是被寒風吹著了,顫顫地讓人覺得冷。
他微笑著點點頭,他想不出生在南方長在南方的妻子能否承受得了北國的寒冷。他說:“我回來告訴你窗玻璃是怎么開花的。”
他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又倒了兩次汽車,才回到老家。
年邁的母親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站著的就是自己的兒子,她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見到他了,但她每年都會收到兒子寄給她的一大把錢。
他站在母親的面前,突然間感覺到母親忽遠忽近……
他對母親說,兒媳要跟回來看你,我沒讓。母親笑笑說:“看我干什么,咱這還不凍壞她?!蹦赣H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滿意地說:“她對你好吧!”
他使勁地點點頭。
母親說:“那就好。”
從他進屋的那一刻起,母親就不停地燒炕。母親把炕燒得滾燙滾燙的,熱得他都不敢用手摸。他問母親:“早晨的時候,窗玻璃還結(jié)冰花嗎?”
母親遲疑了一下,說:“結(jié),還是很厚的一層。這比不得南方……”
他欣慰地笑了。
他一夜睡得十分踏實,香甜。他找到了童年時的感覺,在外邊瘋夠了,跑累了,回到家中一頭扎在母親的懷里,躺在母親燒得熱烘烘的火炕上,讓母親揉著凍紅的小臉……一覺醒來,天就會大亮,屋里的涼氣便會向他壓來,使他懶在暖被窩里不愿起來,在母親‘太陽已經(jīng)照腚’的笑罵中飛快地穿上母親已經(jīng)用自己的被窩捂熱了的棉襖棉褲。
他醒來時,天真是大亮了。屋里是溫熱的,炕還熱得有點燙脊梁,根本就感覺不到一絲涼氣……他慌忙坐起身來,看見了清晰透亮的窗玻璃。
母親進來,給他端來冒著熱氣的洗臉水。他想問問母親,窗玻璃怎么沒有結(jié)冰花呢?他害怕母親問他問這個干什么,他不知道該怎樣來回答母親。他想,明天他醒得早一些就是了。
入夜,他在睡夢中被一陣輕微的瑟瑟聲鬧醒了。他看見了一絲火光,從灶間里透出來。他慌忙地跳下坑來,撲向灶間,他想到失火了。撲進灶間……他瞧見母親正不時地往灶口里添柴,紅紅的火光閃映著母親一張慈祥而又蒼老的面容……那一直熱得燙手的火炕,原是母親夜間在不斷地燒著柴火。
母親看見他,立刻大叫起來:“快進去,快進去,凍著?!蹦赣H過來推他,母親的力氣很大,讓他無法站穩(wěn),他又回到了熱乎乎的被窩里。
他心酸地對母親說:“不冷,別燒了?!?/p> 母親就笑說:“忘了你小時候凍得不起炕的時候了。你在南方都呆慣了,北方的冬天這么冷,你哪還受得了?!?/p> 他說:“跟我去南方吧,南方不冷?!?/p> 母親搖搖頭說:“不,我不去,南方熱得要命,我在這里呆慣了,離不開?!?/p> 他有些憂傷,不說話。
母親感覺到了他的憂傷,母親說:“你年年給我郵那么多錢,全村人都夸你有孝心,那么遠還惦記著媽……其實,媽跟你一樣,就是呆得順服了,順服了南方北方都一樣,還不都是一個活?!?/p> 母親的臉有些紅,屋里此時的溫度那么像南方,甚至比南方的溫度還要高。他說:“媽,不用再燒了,夠熱的了?!?/p> 母親伸手給他掖了掖被角,說:“睡吧,燒熱點免得凍著你?!?/p> 他固執(zhí)起來,像個孩子似的說:“媽,你也睡吧,你不睡,我就不睡?!?/p> 母親就笑笑說:“睡,我這就去睡?!?/p> 母親走后,他一直沒睡,他又聽到灶間不斷地響起母親往灶口里續(xù)柴禾的沙沙聲,他在沙沙聲中淚水洶涌。
天色將明的時候,他卻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看見了窗外紛揚的雪花。下雪了,氣溫又降了,而眼前的窗玻璃還是沒有一點冰花,他清澈地看見雪花旋轉(zhuǎn)著落下來。
母親睡著了,睡得很香,靠在他的腳旁。窗前不知什么時候母親放了兩個火盆,一縷青煙裊裊云起。
裊裊青煙中他看見了自己小時候,常常在下雪的早晨,趴在窗臺上,用舌頭舔、吹氣去融化窗玻璃上厚厚的冰花,那一幅幅茂密的森林,形狀各異的冰雕一圈圈地融化了,透過玻璃去看落雪……
他把目光收回來,去看母親,母親睡熟的臉上掛著濃濃的笑。母親滿頭的白發(fā)漸漸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喃喃地說道:“花開了……”
他回到了溫暖如春的南方。
妻子歡喜地迎上來,興奮地說:“電視里說北方又下大雪了。你看見窗玻璃開花了吧!什么樣?像什么?”
他望著窗外的一片綠色,像是對妻子又像是對自己說:“像什么?像森林,像冰雕,像云,更像母親的那頭白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