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水東宋氏土司的歷史貢獻
何先龍
水東宋氏土司,是古代貴州安、宋、田、楊四大土司之一。因為長期統(tǒng)治今鴨池河以東貴陽地區(qū)及黔南州龍里、貴定、惠水等地而得名,由于其衙署長期在洪邊寨(今烏當區(qū)新添寨鎮(zhèn)),又名洪邊宋氏。水東宋氏從隋末興起,到明末革除,在統(tǒng)治水東地區(qū)千余年間,對貴州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均產生了重大影響。
一、水東宋氏的形成
水東宋氏原籍鎮(zhèn)州(河北正定),隋代入黔。隋末唐初成為西南著名大姓,公元620年(唐武德三年)置蠻州于巴江縣(開陽縣),以宋氏大姓為蠻州刺史和巴江縣令。號稱蠻州宋氏,即為水東宋氏前身。唐德宗統(tǒng)治期間(780~804)蠻州刺史宋鼎曾兩次朝見并貢朱砂等方物。唐末五代時,烏蠻攻占蠻州等地,蠻州宋氏被逐出蠻州。北宋初,真定(正定)人宋景陽奉命征都勻、蠻州等處,將烏蠻逐出蠻州,宋廷設置大萬谷落(土語“蠻州”)總管府,以宋景陽為都總管。南宋時,宋永高勢力強大,先后攻下谷龍(龍里谷龍鄉(xiāng))、新添(貴定)等地,雄據一方。宋朝于1209年(宋寧宗嘉定二年)命宋永高為貴州經略安撫使,并遷居矩州(貴陽),從此矩州改名為貴州,并作為正式行政區(qū)劃名稱沿用至今。宋永高奠定了水東宋氏的雄厚基礎。宋末,由于羅施鬼國鬼主(水西安氏)勢力強盛,與宋氏不時相爭,宋朝便明確劃分水東、水西地段,并明令宋氏治水東,水東宋氏初步形成,到明初更明確宋氏治水東十二馬頭地,水東宋氏正式形成。
二、宋隆濟領導的元代西南地區(qū)最大規(guī)??乖\動
元代,順元(貴陽地區(qū))曾發(fā)生過西南地區(qū)最大規(guī)模的抗元運動,而抗元運動的發(fā)起人和領袖則是水東宋氏土官宋隆濟。宋隆濟(?~1304),元代水東(開陽縣)人。元初任雍真葛蠻(今開陽縣雙流境)土官,因不滿元朝暴政,于1301年(元大德五年)7月起兵抗元,附近各族人民紛紛起義響應,先后攻下雍真等處總管府(開陽縣城)和底窩紫江等處總管府(今禾豐鄉(xiāng)馬頭寨),繳獲“雍真等處蠻夷管民官印”(現(xiàn)藏于黔西文管所),繼又攻下貴州(貴陽),殺死知州張懷德。同年9月,水西奢節(jié)起兵響應,元廷震動,抗元隊伍多次擊敗元軍,控制了新添(貴定)、播州(遵義)、水西(畢節(jié)一帶)、烏撒(威寧)、烏蒙(云南昭通)、普安(盤縣)等廣大地區(qū)。元朝急調四萬大軍前往鎮(zhèn)壓。1302年,元軍采用各個擊破策略將蛇節(jié)等其他義軍鎮(zhèn)壓下去。但宋隆濟退至藺州水東(今四川敘永一帶)堅持抗元斗爭。1304年,宋隆濟被其侄宋阿重出賣,被生擒獻于元朝,抗元運動最后失敗。宋阿重則受任為順元宣撫同知,設衙署于同知衙(開陽縣雙流鎮(zhèn)白馬村同知衙),同知衙即由此而來得名。自此,宋阿重取代宋隆濟統(tǒng)治水東,不久升宣撫使,平章政事,卒后贈貴國公,謚忠宣。子孫世襲直至明末被革除止。
三、水東宋氏與貴州建省
明初,宋阿重孫宋欽與水西靄翠歸附明朝,明朝以二人同為貴州宣慰使,明令二人同遷貴州城,明確安氏治水西十五則溪,宋氏治水東十二馬頭。當時由于貴州安、宋、田、楊四大土司勢力強大,鼎足而立,明王朝便加快了建立貴州省的步伐。1381年(明洪武十四年),明朝大軍三十萬取道貴州平定云南時,即留重兵駐守貴州,于次年設置了最高地方軍事機關貴州都指揮使司,并以馬曄任都指揮同知(一說都督),馬曄好大喜功,到任不久即想借故滅掉水西安氏。當時水西靄翠之妻奢香主政,水東為宋欽之妻劉淑貞攝政。馬曄借故當眾鞭打奢香,想激起水西各部反叛,劉淑貞勸止了奢香及水西各部并上南京告御狀,說服朱元璋并奉命回貴州召見奢香見朱元璋。最后,兩個貴州女杰說服朱元璋召回馬曄治罪,并以擴建滇黔驛道和“黔蜀周道”作為保證,穩(wěn)定了貴州政局。1384年,二人回貴州后,奢香即增修滇黔驛道,并立龍場九驛。劉淑貞也對從水東(今開陽)經甕安草塘達播州(遵義)的古道進行了大規(guī)模改建擴修,形成了又一條川黔大道—“黔蜀周道”,為貴州建省奠定了交通基礎。1413年(永樂十一年),思南宣慰使田宗鼎與思州宣慰使田琛因爭地而開戰(zhàn),不接受明王朝禁令,于是明朝派兵平定二田并以二田之地設置八府,正式設立貴州承宣布政使司,次年又置貴州提刑按察使司,使貴州“三司”齊備,同治貴州城,成為全國十三省二直隸之一??梢哉f,明朝在設立貴州省的過程中,水東宋氏是順應歷史潮流給予大力支持的。因田氏內斗而設立貴州省一事,本與水東宋氏無關,明王朝卻將“三司”設于水東宋氏統(tǒng)治中心貴陽,而水東宋氏不僅未見任何反抗和不滿,宋斌還于1425年(洪熙元年)主動將衙署由貴州城遷往城郊的洪邊寨,以實際行動極大地支持了明王朝建立貴州省。
四、水東宋氏對貴州文化的貢獻
水東宋氏自唐代統(tǒng)治水東起,就對貴州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由于水東宋氏祖先來自中原地區(qū),故而唐宋時期即與中央王朝操持比較親密的關系,并成為最早在貴州傳播漢文化的大姓土司之一。五代時,水東清州(清鎮(zhèn))刺史宋朝化于927年(后唐天成二年)入朝并貢朱砂、草豆蔻、蠟等方物時,“冠帶如中國”(中原),是史籍關于貴州漢文化的最早記載之一!南宋時,宋永高于1209年(嘉定二年)升任貴州經略安撫使,貴州作為行政區(qū)劃名稱固定下來并沿用至今。元代宋隆濟領導的抗元運動極大地促進了西南地區(qū)仡佬族、苗族、布依族等各族文化之間及其與漢文化的交融。明初宋欽歸附后,水東宋氏子孫積極支持明王朝在貴州城設立官學,并親自參與修建、擴修學校。1393年(洪武二十六年)建立的貴州宣慰司學是貴州歷史上最早的官學,也是貴州最好的官學,可與全國中等州郡官學并駕齊驅。由于官學的設立和發(fā)展,極大地促進了漢文化在貴州的傳播,不僅水東宋氏宋昂、宋昱兄弟及宋炫皆以詩名著于貴州,宋昂兄弟因在京城出版了貴州第一部詩集《聯(lián)芳類稿》而享譽全國詩壇,并號稱“欲與中原大家相角逐”;從貴州建立官學至1536年(嘉靖十五年)的百余年間,貴州共中進士28名,舉人300多名,同時出現(xiàn)了王訓、易貴、徐節(jié)等享譽全國的名士,被譽為“往往文章氣節(jié)與中原江南才俊齊驅”,因此,經黔籍官員田秋和貴州巡撫鄧廷瓚等多次上書請求后,明世宗終于在1536年下旨恩準貴州與云南分闈開科取士,徹底結束了貴州士子附試他省的歷史,為漢文化在貴州的傳播開辟了更廣闊的前景;貴陽成為貴州交通、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
五、水東宋氏的衰亡
1484年(明成化二十年),宋昂長子宋然襲任貴州宣慰使職后,殘害十二馬頭各族人民,水西安氏安貴榮想乘機吞并宋氏轄地,便誘使十二馬頭仲家苗(布依族)作亂;阿朵不堪宋氏殘害,即率二萬民眾起義。當時宋然已將衙署遷至大羊場(今開陽縣龍崗鎮(zhèn)),阿朵率眾進攻大羊場,宋然被困兵敗,只身逃回貴陽洪邊寨,按明朝法律當斬,但得依土俗納粟抵罪,仍管水東并準世襲。宋氏從此一蹶不振,衰敗下去。1621年(天啟元年),宋萬化襲土司職,為明代十八任土司。次年,宋萬化隨水西安邦彥反叛,先攻下龍里,繼又參與圍攻省城貴陽。1623年在羊場大水塘被擒斬,其子宋嗣殷擅襲土司職又叛,后明軍攻破宋氏老巢洪邊寨,宋嗣殷將衙署遷楊黃寨(開陽縣城),1630年又被擒斬。明朝于1631年革除宋氏土司職,以其所轄水東十二馬頭地置開州(開陽縣),結束了水東宋氏對水東地區(qū)長達千余年的統(tǒng)治。
六、水東宋氏遺跡
水東宋氏統(tǒng)治以貴陽為中心的水東地區(qū)千余年間,留下了豐富的歷史文化遺跡。歷經變亂后,現(xiàn)存已發(fā)現(xiàn)的歷史文化價值較高的有開陽馬頭寨,烏當宋氏別業(yè)(宋欽墓)、宋斌墓和墓志銘,開陽宋阿重墓和宋萬化墓,龍里小谷龍長官司遺址和宋萬慰墓,以及修文久長宋德茂墓和花溪區(qū)高坡摩崖等。
馬頭寨,位于開陽縣禾豐鄉(xiāng),現(xiàn)存元明底窩總管府遺址。90余棟明清古民居古廟二座及紅軍標語等,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也是水東宋氏現(xiàn)存最具有歷史文化價值的文化遺跡。
宋氏別業(yè),位于烏當區(qū)云錦莊,現(xiàn)存宋欽墓志殘蓋,華表等,是貴陽市文物保護單位。
宋斌墓,位于烏當新添寨,墓志銘基本保存完整,由明初貴州名士李睿撰文,王禮篆蓋,王訓書丹,簡要敘述了水東宋氏形成歷史及宋斌任宣慰使期間治理水東的功績,為現(xiàn)存水東宋氏最重要的古代石刻文獻資料。
宋阿重墓,位于開陽縣禾豐鄉(xiāng)祖陽山。宋阿重元代曾任順元宣撫同知、宣撫使。平章政事、(相當于省長)等要職,贈貴國公,謚忠宣,卒后葬于順元(今貴陽)城北
宋萬化墓,位于開陽縣禾豐鄉(xiāng),宋萬化是水東宋氏最后一任世襲土司,其墓是水東改土歸流的歷史見證,也是開陽縣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小谷龍長官司遺址及宋萬慰墓,位于龍里縣谷龍鄉(xiāng)。宋萬慰為元代谷龍宣撫司宣撫使,明清時改為小谷龍長官司。
宋德茂墓,位于修文縣久長鎮(zhèn)清水村。宋德茂明初隨軍入黔,任水東底窩馬頭頭目(自稱底窩總管)、蠻夷招討使,封平蠻將軍,贈讓平侯,在馬頭寨擴建了底窩馬頭衙署,是貴州省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的土司文化遺存。
花溪區(qū)高坡“永鎮(zhèn)邊夷”摩崖,系水東宋然在1500年奉命鎮(zhèn)壓苗民起義后所題刻,有上款“洪邊兵臨”和下款“弘治庚申”(1500年),是水東宋氏現(xiàn)存最重要的摩崖石刻。
水西,一個土司王朝的一千五百年興衰!
一、千年回望古水西
在貴州歷史上,夜郎與水西的故事盡人皆知,但漢代以后, 夜郎古國便人間蒸發(fā)了.留下的千古之謎,令今天的考古和歷史學家如盲人摸象.而水西土司卻歷經十余朝,跨越上千年.其間滄桑巨變、星移斗轉,改朝換代腥風血雨,幾多帝王將相灰飛煙滅?但它超然世外,安然無虞,在貴州高原的烏江上游流域形成一個超穩(wěn)定的土司王朝,回望這段堪稱奇跡的水西歷史,頗為耐人尋味。
水西土司擁有幾個“貴州之最”:建制最早,世襲最長,占地最廣,影響最大。追根溯源, 水西土司始于漢后主建興三年(公元225年),終于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從一世濟濟(或作齊齊)到八十五世安勝祖,從最初的蠻長、羅甸王到水西安撫使,封號六更,歷時長達1474年。
水西土司的祖先,源出昆明的鹵氏,后來語轉為羅氏。他們世居羅邑山中,以伐山通道為業(yè),日久天長,聚族而居。據其宗譜記載,這個氏族的一世慕齊齊(慕明音近,即史載的祝明),二世齊齊火。按其取名習俗,父名冠前,本名在后,與西方習慣不謀而合,齊齊火即濟火。在水西歷史上,濟火是一個開天辟地的英雄人物,締造了一個綿延千年的土司王國。
史書描述的濟火形象是深目長身,面黧齒白。他講究信義,擅長打仗,深得大家擁戴。而水西載入史冊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濟火佐助諸葛亮擒拿孟獲。當武侯南征之際,濟火不像孟獲那樣與其為敵,而是主動納獻軍糧、像其祖先一樣伐山通道、為王師排憂解難,協(xié)助諸葛亮收服孟獲,維護了一方的穩(wěn)定與安寧。我認為,濟火此舉的更大意義在于,在處理土司與中央王朝微妙的關系上,為水西的后世子孫樹立了一個審時度勢可供參照的標尺。
濟火的貢獻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他被封為羅殿國王,獲得黔西的大片領地.朝廷令其世長其土,承擔了維系一方安定的重任,同時奠定了水西土司最初的基業(yè)。一個土司家族就這樣悄然崛起于烏江上游流域的蠻荒之野。
從二世濟火到十九世額勿,他們世居水西。到三十八世阿札、三十九世阿朵、四十世阿塔的時候,當?shù)孛袼壮缧殴砩?,年年聚集部落祭鬼,并公推最強大的部落為鬼主,五十三世則額竊號羅氏鬼主。就這樣,從后漢開始,中經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而宋,羅氏納土襲爵,繁衍生息,不斷壯大。到了元世祖至元十五年,即公元1278年,羅氏鬼國主阿榨內附,受封安撫使,土司制度在水西地區(qū)正式施行。
土司制度是一種特殊制度,也可說是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宜之計。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設官統(tǒng)領,官職由少數(shù)民族首領兼任,實行以土治土,民族自治,政策也較漢族地區(qū)寬松。這就造就了一個特殊的統(tǒng)治階層:土司。
朝廷以烏江為界,分為水東、水西二部,羅氏鬼主仍居水西,號為羅氏鬼國。《明史》有如下記載:“(水西安氏)世有土于水西,宣慰使靄翠其裔也,后為安氏。”“安氏領水西,宋氏領水東···” , 宋氏后來被皇上賜名為欽,為水東土司.數(shù)十年后,再度改朝換代,明朝取代了元朝。公元1371年(洪武四年),水西羅氏六十四世靄翠歸順明朝。元朝的覆滅并沒有影響水西土司的生存與繁衍。
從善如流,趨利避害;順應歷史,與時俱進。在漫長的歷史中,真正做到的又有幾人?但它也許正是水西土司的自全之策,安身之道。
二、黔史留芳話奢香
公元1358年,四川藺州宣撫使、彝族奢氏豪門,生下了一個千金小姐,家里給她取名舍茲,這就是后人仰慕的奢香。十七年后的1735年,這個亭亭玉立的美人卻遠嫁貴州水西,成為時任貴州宣慰使的水西土司隴贊阿期(靄翠)的妻子。
但僅過六年,即明洪武十四年,靄翠便撒手人世,二十三歲的奢香成了寡婦。這固然是人生的一種不幸。但從另外的角度看, 靄翠的死又成為奢香的一次人生機遇,因為兒子年幼,作為母親的奢香自然代行宣慰使之職,使其成就了后來的大業(yè)。
奢香所處的是一個多事之秋,水西相鄰的烏蒙、烏撒地區(qū)農奴主起兵叛亂。而水西安氏與其世代通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水西所屬的四十八個土目企圖挾持這個年輕的寡婦叛亂。一邊是高高在上的大明王朝,一邊是血脈相連的世代姻親,何去何從,也許奢香并非沒有猶豫和徘徊。情勢千鈞一發(fā),一個土司家族的命運系于一身。而此時,惟恐天下不亂的都督馬曄正欲取水西安氏而代之,于是借故裸撻奢香。“裸撻”是一種特別的刑罰,受罰者不僅要承受肉體的痛苦,作為女性更是一種人格羞辱。即便普通的平民百姓也無法忍受這般奇恥,何況一方霸主,堂堂貴州宣慰使夫人?馬曄的陰謀是激其兵變,把事態(tài)擴大,然后奏請朝廷出兵,堂而皇之地改土歸流。
馬曄的招數(shù)符合最高統(tǒng)治者的利益,也十分陰毒,果然就奏效了。水西人把奢香的羞辱當作全族人的奇恥大辱,群情激憤,摩拳擦掌,一場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隱隱可聞。
此時的奢香至少有一千個反叛的理由。作為一個女人的羞辱,作為一方統(tǒng)領的羞辱,按照我們習慣的“面子”思維,以后她將如何面對自己的部族與屬下?而流官馬曄的肆無忌憚,正說明朝廷對土司權威的漠視,對馬曄的暗中支持與默許。似乎天時地利人和,于情于理,天平都傾向奢香一邊。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危急之際,一個水東女子從幕后走到了前臺。水東土司宋欽的遺孀宋氏,按照封建命名傳統(tǒng),一個有姓無名的奇女子,洞察了馬曄的陰謀,也看到了水西與水東面臨的滅頂之災。水東與水西不僅睦鄰友好,而且在政治經濟利益上聯(lián)系緊密。她深知,一旦朝廷“剿匪”的鐵騎長驅直入,水西彈丸之地焉能抵擋?城門失火,殃及魚池;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兩者唇齒相依,一旦水西不存,水東安在?因此及時加以勸止。
是什么智慧和力量,使奢香這樣一個弱女子在這場風暴的旋渦中心卻保持超常的冷靜和克制?在大是大非、或佛或魔的一念之間有著如此理智的決斷?總之,奢香并沒有被憤怒的火焰燒焦理智,而是從善如流,聽取了宋氏忠言。
纖纖玉指,鎮(zhèn)住十萬雄兵。
當然,心高氣傲、血性剛烈的奢香自不會善罷甘休。公元1384(洪武十七年)年,她千里迢迢走訴京師,開始了水西土司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特殊之路。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她要到朱元璋那里討個說法。
在朱元璋面前,奢香告了馬曄的御狀。奢香與馬曄可謂勢不兩立,而對最高統(tǒng)治者朱元璋而言,奢香與馬曄不過是手心手背的關系,但勢關一方民生穩(wěn)定大計,在魚和熊掌之間,孰輕孰重不言而喻。利害權衡的結果,別有用心的馬曄成了犧牲品,成了又一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案例。當然另有一說,馬曄當時并未被斬首,而是被朱元璋雪藏起來,幾年后又到別的地方上任去了。但不管怎樣,總之仕途是受挫了。
而朱元璋是這場紛爭的最大贏家。作為回報,奢香承諾開辟九驛,使朱元璋不費一錢一糧,就得以開通貴州往來四川的要路。同時,恩威并施的結果,維護了貴州政局的穩(wěn)定。對最高統(tǒng)治者而言,總是穩(wěn)定壓倒一切啊。
當然,奢香也有重大斬獲。她不僅鞏固維護了自己的土司地位和權利,并以自己超人的膽識和謀略贏得了朱元璋的信任,獲得了遠近人們的敬重。
奢香一言九鼎、一諾千金?;氐剿鳎憬M織人力物力,開辟龍場、六廣、谷里、水西、奢香、金雞、閣鴉、歸化、西溪(一說威清)等九驛,使包括黔西北與滇、蜀在內的西南地區(qū)交通商貿大為改觀,從此,水西結束了自我封閉的歷史。因為有了這個龍場驛站,后來才使一個被貶謫的王陽明與貴州及烏江結緣,成就了一個大哲學家和一段千古佳話。當然,這是后話了。
洪武二十三年,奢香還將她的兒子安的送進京師并請入太學,此舉讓朝野大為感動?;噬咸匾庀轮?,要求國子監(jiān)“善為訓教”。這種對漢文化的欽慕與開放心態(tài),使外來的漢族文化與彝族本土文化有機融合,促進了貴州的文明進步。
因為奢香出色的治理才能,天遂人愿,水西成為遠近聞名的富庶之邦。在地方土著民族與封建中央集權的夾縫之中,不僅頑強生存,而且壯大發(fā)展。因為與封建中央集權的良好關系,遠離戰(zhàn)亂的人民得以安居樂業(yè)、繁衍生息,水西進入其歷史的鼎盛時期,并維護了民族團結與國家統(tǒng)一。
公元1358年(洪武二十九年),奢香不幸玉隕香銷、華年早逝,年僅38歲。這個具有傳奇色彩的美麗女子,連死也那么凄美動人.她留給我們的不是一個垂垂衰也的老嫗形象,而是一個青春風韻的美麗背影。
七百多年后的今天,她的事跡仍在水西、在黔蜀滇地廣為流傳,她的形象依然栩栩如生,似乎呼之欲出。
奢香短暫而壯麗的一生有許多超越。首先她超越了民族的局限。這個心胸開闊的奇?zhèn)b女子,是所有民族共同的優(yōu)秀女兒。放眼而今、環(huán)目世界,一些狹隘的民族沙文主義者的目光,總是對所有外族滿含敵意。他們斤斤計較于歷史的過節(jié)與恩怨,滿懷顛覆的幻想,陷入復仇與冤冤相報的泥沼里不能自拔。其思想境界與奢香不可同日而語。
她超越了性別的局限。在男人主宰世界的封建時代,奢香的出類拔萃是一個特例,當然,也是特殊的土司制度造就了一代女中豪杰。但她那種忍辱負重的寬闊胸襟,就是一般意義的男兒丈夫也難企及。在眾議紛紜、幾乎眾口一詞的危急時刻,她處亂不驚、力排眾議,更需要超人的膽識與理智。那些妄自尊大、小看女子的男人,又該怎樣自慚形穢?
美麗的奢香穿越時空,震撼我們變得有些僵硬的心靈。生子當如孫仲謀,生女自當如奢香。
三、后奢香時代的土司們
奢香死后,她的兒子,六十七世安的承襲土司之位。此后幾代人可能略顯平庸,自不能與奢香比肩。不過其間雖偶有土目叛亂,但大體較為穩(wěn)定。應當提到的一件大事是,水西土司自古有名無姓,與漢文化有所不同。七十二世土司龍鋪(一作龍富)朝見明英宗,問其姓氏,回答無姓。于是英宗以其原地為安西(一說為安邑之訛),賜姓為安,自此,水西世代以安為姓。
英宗的賜姓意味深長,體現(xiàn)了恩威并施的話語霸權。安者,安定、安撫、安靖也。這是恩典與期待,同時又是不可抗拒的命令與威壓。
此后一個不能不提及七十四世安貴榮,一個功過參半的人物。他早年率兵平叛,有功于國,并與王陽明結下了較為深厚的友誼。這段友誼成為貴州歷史上的佳話.他后來卻漸生驕矜,不受節(jié)制。當其上書乞減龍場驛之際,被貶為龍場驛丞的王陽明,因其禮遇甚厚而修書勸阻,他也暫時聽取了忠言。但為亂之心始終不甘,后來未得善終,令人感嘆。安貴榮與王陽明的交往有重要意義。
與安貴榮結局相反的是七十七世安國亨.他早年風流暴虐,生非惹事,為禍一方,弄得水西民生凋敝。但朝廷的屢次寬恕,使他最終悔悟,決意報效國家,以雪前恥。他恢復水西境內的六驛,開山辟地,勤務農桑,扶危濟困,邑民安居,水西恢復了往日生機。他還內修政令,外勤王事,協(xié)助剿匪平叛之事,終成正果。
當播州土司楊應龍反叛朝廷時,水西七十九世安疆臣有罪在身,由于水西與播州楊氏也是世代姻親,安疆臣的立場難免搖擺。時任貴州巡撫的郭子璋是一個具有遠見卓識的人,使安疆臣戴罪立功,化敵為我,斷絕了楊氏后援。在這場傷亡慘重、尸體堆積如山、“烏江水為之不流”的惡戰(zhàn)中,官軍取得艱難勝利,最終剿滅楊氏。沒有助紂為虐的水西也得救了,暫時避免了播州覆亡的命運。但朝廷對土司尾大成患的擔憂,也越來越深了。的確,由于天高皇帝遠,對邊遠地區(qū)統(tǒng)治的鞭長莫及,作為權宜之計的羈縻政策使得土司們總是在割據與歸順之間搖擺不定,成為地方動蕩的因素。
四、禍由亂生
無論怎樣改朝換代,水西歷代土司對朝廷基本上能夠歸順投誠、俯首稱臣,順應歷史變革的大潮,我想這也許是它能延續(xù)一千多年的重要原因。這種做法一方面固然保持土司的地位與利益,更積極的意義在于,它維護了地方的民生大計和社會穩(wěn)定。
但安邦彥是水西歷史上的一個另類。他并非水西土司,其時在位的是八十一世安位。但年幼的安位只是一個傀儡,兵權掌握在安邦彥手中,他才是水西當時的準土司。
這是公元1622年,即明熹宗天啟二年。此時北方的遼兵屢次犯境,于是朝中動議征召西南之兵征遼。安邦彥見朝廷無暇顧及西南,以為有機可乘,于是與四川的奢崇明遙相呼應,挾持安位反叛朝廷,自封為羅甸王。
古往今來,江山興替,城頭變換大王旗。帝王幾許?不管是真命天子還是草頭王,在通往金鑾殿的臺階上,我們看到的卻是堆積如山的累累白骨。金燦燦的王冠,染的總是百姓血!
自古以來,成者王侯敗者寇。從理論上說,如果沒有反叛,就永遠沒有新的皇帝,就沒有改朝換代的故事了。也許,野心勃勃的安邦彥與那些在位皇帝的昨天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如果有區(qū)別,也僅僅在于一個是成功者,另一個則未遂。
但老百姓的遭遇卻是驚人的一致,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那就是苦難!正如張養(yǎng)浩所言: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為了一個羅甸王的寶座,安邦彥就這樣把水西黎民拖入萬劫不復的苦難深淵。
在叛亂之初,朝廷應接不暇,安邦彥裹挾的叛眾如洶洶洪水,陷安順、克龍里、攻遵義、渡六廣、圍困貴陽,貴陽以西千里之地,都被其占據。在長達七年的戰(zhàn)亂中,安邦彥挾持的水西叛軍與官兵互有攻守勝負,形成拉鋸。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惡終遭天譴。七年之后,在川、滇、黔諸路兵馬合力進剿之下,安邦彥兵敗被殺,安位受降,從而結束了這場曠持日久的禍亂。
檢點當時的地方史志,至今我們也不得不為當時黎民百姓付出的慘重代價感到觸目驚心。安邦彥所到之處,自是一路燒殺,盛怒之下甚至喪失理智地盡掘城外墓冢,殃及死去的先人,天怨人怒。而官軍的招數(shù)也大同小異,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也是“焚”“燔”等詞語。甚至有焚燒寨子數(shù)十里的記載,而殺掉的叛軍有數(shù)萬之眾。如果我們撇開政治與軍事來說,這些“賊寨”,其實都是百姓棲身之所,被焚毀的是他們的家園啊。而“叛軍”,也是平頭百姓,他們茍活在土司與朝廷的夾縫中間,命如螻蟻,任人操縱和踐踏。數(shù)萬顆頭顱,遂化骷髏;縷縷冤魂,化作夜郎故地的慘霧愁云,鬼泣神驚,日月難明!滿目創(chuàng)痍的水西,哀鴻遍野。遍地熱血,肥沃了百里杜鵑。
亂臣賊子安邦彥死有余辜,罪莫大焉。
五、安坤的悲劇
在水西歷史上,安坤是一個令人感嘆的悲劇人物。清順治年間,平西大將軍吳三桂進兵西南,安坤便主動率部投誠,并無謀反之心。他先后數(shù)次平息地方叛亂,協(xié)助吳三桂確保西南穩(wěn)定,有大功于國。明朝故將皮熊藏匿于黔境,數(shù)次勸說安坤反清,安坤不為所動,可見其對國家的忠心與對百姓的體憫。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其時一世梟雄吳三桂坐鎮(zhèn)滇黔,擁兵自重。為永遠掌握兵權,避免歷史上兔死狗烹的下場,幾次別有用心地激叛土司,人為制造禍亂,借天子之刀以殺人。為一己之私利與權欲,一次又一次地將滇黔百姓拖進戰(zhàn)亂的深淵。這一次,他邪惡的目光投向水西。
據說安坤有一個小妾,姿色絕美,而且胴體逸香,吳三桂便向其索求。君子不奪人之美,吳三桂此舉再次證明他的寡廉鮮恥。安坤自然沒有答應,據說吳三桂便懷恨在心。其實,這是一個狼和小羊的故事。吳三桂是別有險惡用心,意在污辱安坤,讓其惱羞成怒,反叛清廷。此計與當年的馬曄如出一轍。不同的是,馬曄遇到的對手是奢香,結果弄巧成拙,招來殺身之禍。而吳三桂卻得逞,安坤中計了。
顯然,安坤沒有其祖先奢香那樣忍辱負重的器量,也沒有洞察奸雄的謀略和水西面臨的危機,他似乎別無選擇地選擇了反叛,沖冠一怒為紅顏了。而他不曾料到,所謂男兒丈夫的血性或授人口實的愚蠢憤怒,給水西帶來的是滅頂之災,給自己帶來的更是死亡。
1664年,安坤反了。他聯(lián)合烏撒土司安重圣,又招募明朝舊將皮熊,與清兵,不,也許主要是針對吳三桂決一雌雄。更遠的結果,他的目光也許永遠看不到那里。
嗜血成性的吳三桂終于等來了這個機會。他聯(lián)合四川總兵劉之復,貴州提督李本深聯(lián)合會剿。初期,因為軍中文書“六歸”與“六廣”的筆誤,輕敵的吳三桂一度受困水西兩月之久,軍中絕糧,坐以待斃。假使其命喪水西,就不會有后來的諸多鬧劇,不獨水西、就連中國清朝的歷史也會改寫。但幸運之神總是不肯眷顧苦難深重的百姓,千鈞一發(fā)之際,清兵援軍到了,吳三桂命不該絕。轉危為安的吳三桂乘勢追擊,安坤、皮熊兵敗如山倒,四處逃命。安土重遷的水西百姓在劫難逃。
這是一場浩劫,比水西歷史上的任何一次劫難都更慘烈。提到吳王剿水西這段歷史,水西人至今心有余悸,那是他們心中永遠的傷痛。
這是一段天怨人怒的時光,慘淡的血光映紅了西南的天宇。火燒百里、十室九空的慘烈,地方史志可見只言片語,更多的在民間流傳,或者沉入后人的心底。
安坤的死更是悲壯。清兵窮追不舍,安坤帶九人倉皇逃命于水西、烏蒙、烏撒等地,最后在大方的九里箐陷入窮途末路。首先被俘的七名水西兵士都堅稱自己就是安坤,從容就刑,安坤與最后二名隨從投巖自盡。隨從死了,他卻被樹枝掛在懸崖半壁,多費些磨難才被處死。
1665年,水西被剿滅后,清廷將水西的轄地分為大定、黔西、平遠、威寧四府,流官治理,分而治之,并設四個總兵督鎮(zhèn)其地。
安坤的死亡是水西的標志性事件。一個強大的、真正意義的土司就此覆亡了。土司的消亡是歷史的必然,但以這樣的方式結局,讓人噓唏。
六、日落水西
吳三桂剿滅水西后,更是居功自傲,不可一世。利令智昏的他,竟視西南為己有,這個寡廉鮮恥、毫無信義的奸雄,最后終于再次反叛,割據一方,走向滅亡的不歸之路。
在清廷大軍平定吳三桂的同時,還有一支力量也在自發(fā)反抗吳三桂,這就是水西余部。安坤兵敗身亡后,他的妻子祿氏帶著兒子安勝祖逃往烏蒙的深山密林,得以躲過滅頂之災。當吳三桂公開叛清后,他們復仇的時機到了。國恨家仇集于一身的母子二人秘密聯(lián)合水西舊部,抗擊吳三桂。從1677至1680年,共殺叛軍4000多人,削弱了吳三桂的力量。因為反吳有功,朝廷允許安勝祖承襲水西宣慰使之職,恢復了昔日舊制,安勝祖成為水西的末代土司。但是,此時的水西已今非昔比。清廷已經強化了這一地區(qū)的統(tǒng)治,大定、黔西等四府已改土歸流,土司已成累贅。因此,此時的水西土司被禁止干預軍民一切事務,名存實亡,僅僅具有象征意味了。公元1698年(康熙三十七年),水西末代土司安勝祖病逝。由于他沒有子嗣,因此自然而然地停止了土司的世襲。
末代土司安勝祖的無子,似乎是天絕水西的天意。其實,水西衰亡是歷史的必然。土司的存在有一些前提,一是地理的偏遠,二是民族的復雜,三是朝廷力量暫時鞭長莫及,就是民諺所說的天高皇帝遠。如果朝廷強行介入,不但行政運行成本極高,而且風險很大,因此最佳辦法是實行羈縻政策,地方自治。稅賦倒在其次,穩(wěn)定壓倒一切。用醫(yī)學術語來說是一種政治上的保守療法。在這些前提下,土司得以生存延續(xù)。不斷的改朝換代,使得水西綿延近一千五百年之久。但是,社會在不斷變革,封閉的土司日益變得腐朽沒落,嚴重制約地方經濟文化的發(fā)展,使其處于分裂與停滯狀態(tài)。再者,不斷強大的中央集權漸漸視土司為累贅,擔心其尾大成患。廢除土司改土歸流,成了最佳選擇.早在明成祖永樂十一年(公元1413年),當時貴州疆域的兩大土司,思南宣慰使田宗鼎與思州宣慰使田琛為了一塊沙坑屢興兵戈,相互仇殺,朝廷名為解決爭端,實則永除禍亂,就命令顧成率兵五萬,平息了這場鷸蚌之爭,并坐收漁翁之利,永久性廢除土司,將其地分而治之,劃為八州四府,始設貴州布政使司,拉開了貴州改土歸流的歷史序幕,敲響了占山為王的土司家族的日落之鐘。
到了清康熙時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哪里還有土司生存的空間?因此,水西的消亡,上應天時,下順民意。20年后,1726年至1731年(清雍正四年到九年),貴州全省全面改土歸流,隨著貴州最后一個土司——古州土司的覆亡,一個屬于土司的時代壽終正寢,歷史前進的履帶隆隆碾過貴州崎嶇的山道,一個新的時代終于來臨。改土歸流,誠然是歷史的必然趨勢和社會進步;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又無疑是土司的悲哀。它似乎再次表明,任何一種僵化的體制,最終的結局都只能是消亡。
日落水西,這個綿延千年的王朝神話終于結束了。烏江的滾滾驚濤,掀開高原歷史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