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6日
紐約高線公園從一塊“舊抹布”變成一個國際舊物重建的典范。
記者 龔丹韻
陸家嘴,上海的地標。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堪稱“魔都”一景。在萬丈玻璃幕墻的鮮亮外衣下,這里的內在也象征著上海的繁華。每一天,這里都活躍著眾多的金融活動,展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活力。
然而,陸家嘴也是一個頗受爭議的地方。不十分便利的交通、不很人性的街道、不太宜居的生活服務。第一次來這里的人常常迷路,建筑近在眼前,卻總是無法順利到達。
今年,同濟大學建筑系主辦的“四校聯(lián)合城市設計營”相中了陸家嘴。以它為例,討論在規(guī)劃上,這片神奇之地究竟還有沒有改善的余地,有沒有可以更新的空間。課題組想解決陸家嘴的交通問題、步行問題,乃至白領吃飯休閑逛街遇到的問題……雖然這只是高校里“紙上談兵”的課題,但它在城市不斷追求更新的當下,頗具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還有沒有空間
挑中陸家嘴并非偶然。
去年,維也納工業(yè)大學一位老師來到上海,同濟的老師帶他游覽,陸家嘴自是必去之地。然而沒想到,為了去陸家嘴某棟樓里吃晚飯,車子在附近開了兩圈,結果都無法到達那棟樓,繞到最后,只能繞回浦西。這種體驗,并非個案。許多上海的司機第一次開進陸家嘴,幾乎都有同樣的體會。
就在車子找不到路時,這些規(guī)劃專業(yè)的老師們,對今年的“四校聯(lián)合城市設計營”的選題,已心中有數。
“四校聯(lián)合城市設計營”已經舉辦超過十年。每年,同濟大學、東南大學、深圳大學、維也納工業(yè)大學四所高校,都會就一個城市規(guī)劃的現(xiàn)實案例,進行課題探討。這樣的案例往往集結著城市發(fā)展中的典型問題。深圳深南大道改造、維也納市政廣場改造等,都曾被選為案例。
繁華的上海,可選擇的案例自然不少。徐家匯、靜安寺等密集的區(qū)域,每一個都可作教學案例討論??墒强磥砜慈?,似乎陸家嘴的更新更為迫切。
陸家嘴的難處,上海人知之甚久。這片區(qū)域里,車行不便、步行不便,白領中午去哪兒吃午飯,也一度受到輿論的密切關注,將之視為民生大事。至今,吃外賣還是陸家嘴白領習以為常的午餐選項。除了“高大上”的金融功能之外,它能不能變得更舒適、更貼合人的需求,是很多人心里的疑問。
曼哈頓的修正
世界上的許多城市,都曾走過這樣一條路:一開始的規(guī)劃,明確指向某種服務功能。然而漸漸的,它會轉向服務市民,增添柔軟與人性。到了今天,即便是金融區(qū),也要服務于人的活動,這樣的理念逐漸被大眾所接受。
同濟大學課題組負責人孫彤宇、許凱,講了一個與陸家嘴相似的故事,那就是紐約的曼哈頓。
曼哈頓,紐約的市中心,商業(yè)、貿易、金融、保險等公司集結于此,被稱為世界上最富裕的地區(qū)。曼哈頓下城有一條長僅1.54公里、面積不足1平方公里的華爾街金融區(qū),集中了幾十家大銀行、保險公司、交易所,以及幾十萬就業(yè)人口,匯集了世界500強中絕大部分公司的總部,堪稱世界金融中心。它是世界上就業(yè)密度最高的地區(qū),也是世界上摩天大樓最集中的地區(qū)。
當然,摩天大樓也曾帶給曼哈頓不少困擾。
上世紀20年代,曼哈頓只有單一的金融功能。與陸家嘴相似,晚上缺少人的活動,少有萬家燈火,居住和生活氣息不濃。白天的它,是冰冷的繁華;晚上的它,是寂寞的空城。
扭轉美國城市規(guī)劃思潮的分水嶺,是簡·雅各布斯所著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書中批評的美國城市,正是以曼哈頓為樣本??梢哉f,曾經的曼哈頓作為負面案例,最終促使城市規(guī)劃呈現(xiàn)方向性扭轉。
簡·雅各布斯本人大概沒有想到,多年以后,曼哈頓在改變,一點點修正,一點點注入了生機。到了上世紀60年代,曼哈頓變得對行人漸漸友好,街道的煙火氣息慢慢透了出來。今天,游客們如果去曼哈頓逛逛,會發(fā)現(xiàn)那里充滿著驚人的活力。琳瑯滿目的店鋪、便利的生活設施、一個接著一個的公共活動空間,與摩天大樓共存,使行走其間變得有趣。
幾乎不浪費一丁點空間,曼哈頓真正做到了“寸土寸金”。
容積率可以證明城市把空間利用到了什么程度。今天曼哈頓的容積率約為15;而與它建筑高度類似、功能相似的陸家嘴,容積率則約為3。兩者相差5倍。
5倍之差意味著什么呢?就是說,別看陸家嘴現(xiàn)在車道擁堵、建筑一幢挨著一幢,但其實大量的空間仍然被閑置了。如果規(guī)劃得好,還有空間可進一步利用。
對于整個上海來說,更新也迫在眉睫。
上海市區(qū)已經沒有多少空余土地。城市從擴張型的發(fā)展,到難以再擴張,只能轉為對土地存量的再開發(fā)。今天的上海,面臨的正是這樣一個發(fā)展階段:重新規(guī)劃,重新布局,在中心地段再度尋找空間。這也正是上海未來30年規(guī)劃的一個核心方向。
曼哈頓的經驗表明,中心城區(qū)可利用的空間不僅有,而且多,特別是對于一個金融區(qū)來說,未來大有空間可為。
被低估的天橋
對于陸家嘴來說,一個繞不過去的難題,是便利的步行交通究竟有無可能實現(xiàn)。
2010年,陸家嘴“空中連廊”一期工程竣工,它呈現(xiàn)的是一個環(huán)。通過它,可到達新鴻基大廈、東方明珠、正大廣場及陸家嘴地鐵站,大大方便金融城的白領在幾棟樓宇之間穿梭、搭乘地鐵。它有著一個優(yōu)美的名字:明珠環(huán)。
效果是顯而易見的,有了這條明珠環(huán),陸家嘴核心的步行系統(tǒng)一下子方便起來。如今的明珠環(huán)上,有人拍照,有人賣紀念品,有人發(fā)傳單,還有攝影愛好者,蹲守在那里,拍攝陸家嘴的全貌。
它已不只是步行要道,更是陸家嘴人氣最旺的一個公共活動空間。
明珠環(huán)其實就是二層天橋系統(tǒng),也是將密集建筑連接起來的常用手段。香港的中環(huán)是一個經典案例。從上世紀90年代起,香港中環(huán)開始在建筑物之間建造步行天橋。現(xiàn)在,中環(huán)的高樓大廈下,少見人影穿梭,人們都通過天橋密集移動。由于天橋還有頂蓋,刮風下雨都不怕,天橋本身,成為了很好的活動空間,里面分布著小型的茶室、咖啡館,頻繁的公益活動也在其中舉辦。
“同樣,通過天橋系統(tǒng),陸家嘴也可以建成一張四通八達的二層步行網?!闭n題組的老師們這樣建議。
明珠環(huán)以外,世紀大道的上方,空中連廊已經在漸漸延伸。陸家嘴的規(guī)劃者們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二層天橋”的實用性,但是仍然低估了天橋的作用。
天橋,絕不只是冰冷的交通設施,它本身也是公共活動的上佳地點。未來,如果能夠通過步行天橋網絡串聯(lián)起東方明珠區(qū)域、陸家嘴綠地、世紀大道,以及上海中心的主要高樓,那么天橋本身的面積將會十分驚人,它可以成為流線型的“空中花園”。在天橋上,只要適度搞些綠化,設置一些公園坐椅,布置景觀,甚至開設小型店鋪,天橋就不再是單純的天橋,而是化身成為一座“空中花園”。
一塊“舊抹布”的轉變
“空中花園”的經典案例,是紐約的“高線公園”。
高線,是紐約一段高架鐵路,于1980年功成身退,廢棄近30年。
拆除它需要成本,它像城市的舊抹布一樣,橫亙在紐約的上方,令人無奈。
其實,人人都知道這條高架鐵路,景觀絕佳。它從紐約市肉庫區(qū)直通曼哈頓西城區(qū),總長約2.4公里,沿途可欣賞哈德遜河,還能經過一些地標性建筑,如帝國大廈、洛克菲勒中心等。但是,它畢竟廢棄了。
上世紀80年代,高線之下的居民一度要求政府拆除高線。但是鐵路愛好者們在法庭上阻止拆遷。1999年,兩位市民發(fā)起成立了非營利組織“高線之友”,倡議對高線進行保留。于是,一個想法漸漸出爐:高線可以再利用,作為公共開放空間,面向市民和游客。
2002年,這一設想得到了紐約市議會的支持。經過評估,工程在經濟上非常有說服力:公共空間所創(chuàng)造的稅收收入,將大于改造所需的成本。2003年,“重建高線”項目開始面向世界征求設計方案,共有36個國家的720支團隊參與設計,數百項方案陳列在大中央車站前。
如今,建成后的高線公園,已經成為曼哈頓的“空中花園”走廊。它為紐約贏得了巨大的社會經濟效益,同時也成為國際舊物重建的一個典范。
一個原本廢棄的空中軌道,變身為人氣旺盛的休閑空間,使人們一邊漫步其中,一邊欣賞紐約的經典地標。這對陸家嘴的步行天橋系統(tǒng)建設,無疑是一種啟發(fā)。
無中生有的“口袋”
陸家嘴不是沒有空間,而是樓宇各自圈地,大門緊閉。每一棟樓,都關死了自己周邊的區(qū)域。于是一整排樓宇最終連成整片無從下手的“私人區(qū)”。如果想要在已建成的大廈之間,稍微“安插”點公共活動空間,幾無可能。
這種現(xiàn)象或許理所當然,但是為了讓空間利用真正做到不舍寸土,人們一直在探索。
1961年,紐約市的區(qū)域規(guī)劃增加了一個激勵性內容。那是一個不錯的主意:鼓勵私人開發(fā)商,開放自己的部分用地,作為公共空間。不用太大,可以只是一個小角落、一座小平臺、一條小連廊。相應地,政府會補貼一定的容積率作為獎勵。一條不變的宗旨是:這些空間,必須每天24小時、一周七天向公眾開放。
從1961年到2000年,這項激勵措施在擁擠不堪的紐約,“無中生有”地創(chuàng)造出約30萬平方米的公共空間。它們散布在城市500多個不同的地方,小廣場、小角落、小拱廊等等,形態(tài)不一。
值得稱道的是,它們大多位于紐約密度最高的城區(qū)。這意味著,即使是世界上最密集的地區(qū),不用挖掘機,也能憑空“變”出一些公共空間。它們很小、隨機、未知,人們親切地稱它們?yōu)椤翱诖珗@”。
紐約市的這些“口袋”面積都不大,大部分是房前屋后的空地,最小的3平方米不到。在紐約寸土寸金的地皮之上,這些珍貴的小角落,每天都人氣十足。中午,白領們在此吃飯閑聊;晚上,三五好友在此結伴歡聚; 周末即使偶爾加班,也可以在“口袋公園”的躺椅上,來個午后小憩,曬曬太陽、看看書。
使用率最高的角落
“口袋公園”50多年的發(fā)展,當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曾經歷一波三折。
最初,理想的激勵政策并未帶來理想的結果。上世紀60年代建造的“口袋”,嚴重缺乏空間品質。因為私人開發(fā)商實在“精明”,他們“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僅在自己的建筑周邊鋪設了一些地磚,便美其名曰“公共空間”,坐收容積率獎勵。背后的原因是,1961年的激勵區(qū)劃,法律條文沒有強制規(guī)定公共空間的質量標準。對休憩座椅、景觀設計、材料、朝向、陽光等要求更是只字未提。于是,一些私人開發(fā)商鉆了空子。
此后,在社會學家的建議下,區(qū)劃條款強制性加入對座椅、景觀、自行車架、飲水池等的設計要求。果然,后來修建的“口袋”空間品質大為提高,自然,公眾使用率也大幅提升。至今,紐約市規(guī)劃署仍然沒有停步,還在不斷提高對公共廣場的品質要求。
另一個波折是,最初的調查顯示,一半以上的“口袋”空間存在違規(guī)。私人開發(fā)商用“委婉的柔性手段”變相拒絕公眾進入,歪主意簡直五花八門:比如將大門鎖上,故意告訴公眾,這個場所或公共洗手間只能由租客使用;餐廳為了趕走無關人群,在休息座椅上裝上隔欄; 或者故意讓植物死去,不修理壞掉的設施……久而久之,公共空間自然荒廢,無人駐留。
針對這些行為,紐約市規(guī)劃署無可奈何,因為他們沒有法律權限去監(jiān)管。后來,非營利組織介入了。它們與學界聯(lián)合,把紐約市500多個“口袋”的數據上傳到網上,開放給公眾查詢,鼓勵市民去監(jiān)督。
市民如果發(fā)現(xiàn)未錄入的“口袋”,可以自己寫一段介紹,提出意見、評分,上傳照片、視頻,甚至自己提出設計方案、活動策劃,等等。有了這樣的組織、社區(qū)委員會、熱心市民的參與,現(xiàn)在紐約大多數“口袋”空間都已經成為城市獨特的景觀。它們是使用率最高的角落,是不起眼卻又充滿驚喜的場所。
比如,一條擁擠不堪的華爾街,辦公用地尚且捉襟見肘,精英們如何在喝咖啡的閑聊中,實現(xiàn)對金融信息的交換和思想的碰撞?某種程度上,華爾街精英們“占領”的,正是這些24小時開放的“口袋”空間。
有了它們,鋼筋水泥的都市有了陽光、綠意、歡笑和思想的火花,以及不可預知的人與人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