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眾生多蜉蝣。
但有的人,卻活成了豹子。
文| 云山
紀錄片《上海的女兒》最后一個鏡頭,是在一個黑暗的屋子里。
屋子里有兩扇門,門內(nèi)是扮作父親的演員在唱戲。故事的主人公一步步往里走,細碎的光影打在她蒼老而美麗的臉上,那張臉寫滿了故事。
《上海的女兒》預(yù)告片截圖
行至門口,她聽出來了,演員唱的是《投軍別窯》,她父親的名作。那一刻,她突然開始痛哭。至十七歲與父親分別,此后再無緣相見,如今已過了六十六個年頭了。
過往的那些經(jīng)歷一下子涌了出來,如云層一般一一浮在她的頭頂,隔著山河,隔著歲月,隔著人世,是十七歲時與父親的離別,是四十多歲時穿著塑料靴子在紐約街頭踟躕,是五十多歲憑著一腔孤勇重回舞臺、涅槃重生。
茫茫塵世,碌碌眾生,我們都難逃過命運的糾纏。
?
可她卻說,至今我還沒有教會自己相信命運。
周采芹出生之時,母親正隨父親巡回演出。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生在裝行頭的戲箱里”。
這個奇妙的出生時機,似乎在冥冥之中已經(jīng)注定,流浪是她一生的宿命,而舞臺,便是她最終的歸宿。
周采芹的父親是著名的京劇大師周信芳,母親裘麗琳則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稍谀莻€年代,戲子被視作下九流。兩個人相愛了,卻隔著萬重山。
裘麗琳從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雖身在舊中國,卻長著一顆追求自由的心。家里人不同意她與周信芳交往,將她鎖在房中,給她張羅相親。
所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這些手段并沒有嚇退這個勇敢獨立的女子,在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麗琳背著一個小包袱,望了這間生活了十多年的房間最后一眼,帶著一身孤勇和決絕,逃離了十多年的家,奔向了自由和愛情。
裘麗琳和周信芳
多年后,周采芹回憶起母親的追愛故事,依然感慨萬千:她太勇敢了,教會我關(guān)于做女人的一切。
這股反叛精神根植在這個女孩的內(nèi)心,滋養(yǎng)著她的靈魂,隨著年歲漸長,生命力卻愈發(fā)旺盛起來。
三歲的周采芹
“你是誰?你不過是戲子的女兒!”
小孩子的話,無心卻也最傷人??捎诓汕鄱?,不過是穿堂風,一晃就沒了,她從不在意。反而是日日徘徊在舞臺邊,在臺下踮起腳尖張望著,看著和父親一樣的畫著花臉的伯伯阿姨來來往往,風姿綽約,儀態(tài)萬千。
聽一場戲,那余音能在她耳邊繞上三日。不知不覺間,一顆戲劇夢的種子就這樣在她的心里種下了。
17歲那年,母親原本打算將她和大姐一樣,送至美國留學(xué)走上學(xué)術(shù)道路,可周采芹卻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夢想——做一名演員。
于是,她拒絕了母親的安排,申請了英國皇家戲劇學(xué)院,并順利地拿到了錄取通知書,成為英國皇家戲劇學(xué)院的第一個中國學(xué)生。
那是一個飄著薄霧的十月清晨,她站在船頭,看著母親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白色的霧氣中,連同著身后的那片故土,均化作她心頭一個飄渺的夢。這個分離的場景,她記了很久。
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公主,從此便踏上了異國求學(xué)的漫漫長路。
有一次她去租房,房東僅僅因為她是中國人而拒絕租給她。同學(xué)則對她說,你永遠不可能得到演出機會,因為西方的舞臺不需要一張東方的面孔。
身處異鄉(xiāng),初嘗漂泊的滋味,有幾分苦澀,幾分酸楚,在夜深人靜之時,融在夜色里,化作一腔濃得化不開的愁。
女孩骨子里的那股反叛精神蘇醒了,有個驕傲的聲音一直在說:
咱們走著瞧。
當年,那些嘲諷她的英國同學(xué)一定沒有想到,這個小小的東方女孩,會在一夜之間風靡倫敦。
那時,臺灣派了一支京劇團去倫敦演出,需要一個既懂京劇又會英語的人,周采芹是唯一一個符合條件的人。這個看似普通的工作機會,卻在無形之中,改變了這個女孩的命運。
次日一早,周采芹便登上了各大報紙的頭條。沒有人討論京劇,人人都在談?wù)撨@個神秘、優(yōu)雅的東方美人,甚至將她比作東方的奧黛麗·赫本。
不久前,她還是一個拿著自薦信滿世界找劇院的女孩,一夕之間,她便成了倫敦街頭人人談?wù)摰膶ο蟆?/p>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很快,她就得到了舞臺劇《蘇絲黃的世界》女主角的邀約,這個角色讓她徹底征服了英國人。
《蘇絲黃的世界》劇照
倫敦的女孩子,開始把頭發(fā)染黑、拉直,穿旗袍,畫細眉,描杏眼。倫敦西區(qū)的霓虹燈,每夜都閃著“The World of Suzie Wong by Tsai Chin”(采芹飾演的《蘇絲黃的世界》)。
媒體形容她是“身高一米五的炸彈”,“相比之下,給她的角色沒有她的演技好”。面對持續(xù)不減的熱度,媒體甚至發(fā)出這樣的疑惑:我們是否被蘇絲黃腐蝕?
《蘇絲黃的世界》足足上演了兩年,場場爆滿。周采芹風光日盛,發(fā)行唱片,接拍電影,從歐洲紅到了亞洲。
1966年,周采芹被意大利著名導(dǎo)演安東尼奧尼相中,出演《放大》。次年,又出演第五部007系列電影《雷霆谷》,成為了第一位華裔邦女郎。
周采芹飾演邦女郎
這是她人生的前四十年,春風得意,花團錦簇,生活好像不需要太費力,日子過得輕飄飄的,如浮在云端,伸手就可以摘到星星。
而從云端跌落下來,只需要一瞬。
世事無常,命運浮沉。
1973年,一場經(jīng)濟危機,使得大量貸款投資房產(chǎn)的周采芹一夕破產(chǎn),流落街頭。
數(shù)十載的風光如同黃粱一夢,曾經(jīng)的流光溢彩煙消云散,而今一朝夢醒,竟不知身在何方。
另一頭,周家正經(jīng)歷著一場巨大的浩劫,她已經(jīng)八年沒有收到家里的任何音訊了。外界甚至傳聞,她的父母已經(jīng)雙雙去世。
生活似乎沒有了指望,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漂泊異鄉(xiāng),一無所有。舉目四望,前路漫漫,像是一望無際的黃沙。
剛從英國皇家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的時候,她拿著自薦信去不同的劇院,同樣一無所有,可那時她還年輕,覺得前途光明,一切都充滿希望。
如今年近半百,形單影只,人生還能從頭來過嗎?內(nèi)心的沮喪就像是和魔鬼在跳舞,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帶著她走入深淵,她覺得好累好累,只想一直沉下去。
自殺未遂,周采芹便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在那里,精神病人要一起坐著編籃子,采芹一直拒絕。即便在最深的絕望里,她也守著自己骨子里的驕傲。
直到有一天,她收到遠在美國的大姐寄來的信:我沒想到你是個打退堂鼓的人。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充滿力量,似給她當頭一棒,讓她如夢初醒。于是,她離開了精神病院,遠渡重洋,前往美國,決定重新開始。
中年時期的周采芹
一開始,她在弟弟的餐廳里當服務(wù)員。弟弟的餐廳做得風生水起,時常會有好萊塢的明星前來光顧,這些人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在提醒她過去的日子。加之和弟弟的性格不合,一氣之下,她離開了餐廳,搬進了地下室。
離開餐廳后,她先是去一家公司做打字員,卻因為將公司名字打成縮寫,第一天就被辭退。
那是個潮濕陰冷的冬天,周采芹穿著一雙廉價的靴子,北風呼呼地灌進肺葉里,她站在地鐵口,看著冷冰冰的軌道,忽然有那么一刻,想做臥軌的安娜·卡列尼娜。
而后,她收到了母親早已在幾年前去世的消息。之前雖然音訊全無,卻還能在她的心里卻保持著一點念想,想著在遙遠的故土,還有一個心靈的港灣。而今,這個港灣轟塌了,她身體里最后一絲信念也被抽空了。
周采芹在黑暗中躺了十七天。后來她在自傳里提到這段經(jīng)歷,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天她有沒有吃飯,但她仍然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完這段自我反省的道路的——母親的手表給了她啟示。
“當我在陽光下把表捧在手心里,看著小表盤上那一圈閃亮的金邊時,我絲毫也不懷疑,那時我死去的媽媽在看著我,她似乎在對我說,我不應(yīng)該白白浪費這個她精心創(chuàng)造和培育的生命。樹干雖然被砍傷了,但大樹不能死。”
她握著手表,就像年幼的時候媽媽牽著她的手,再黑的路,她也不害怕了。
六十年代,周采芹在倫敦正火的時候,一次宴會上,一個英國女人對她的丈夫說:“她是一個多可愛的中國小娃娃!我真想把她帶回家,放在壁爐上?!?/p>
看似贊美的話,周采芹聽了,卻并不開心。她心里想著,中國娃娃的軀殼里是個大人,掙扎著要出來,卻沒人看得見她,沒人搭理她。但她并沒有就此沉默、妥協(xié),久而久之,反抗的聲音變成了無聲的呼號。
后來,她穿著一雙3美元的塑料靴子,一件3美元的外套,去社區(qū)的劇團試鏡演員。
在《阿伽門農(nóng)》的導(dǎo)演瓊安后來的回憶中,沒有靴子,沒有外套,只有一種氣質(zhì):“很難找到這么堅強的女演員,碰到困難的時候不轉(zhuǎn)回去當小女孩。”
那一刻,中國娃娃軀殼里的那個大人,出來了。
在社區(qū)劇團的那三年,依然窮困潦倒,但周采芹卻說,那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白天排練,晚上演出,還去哈佛大學(xué)學(xué)了一年莎士比亞戲劇理論課程。后來,她又申請到了塔夫茨大學(xué)的戲劇碩士。白天,和一群可以當自己孩子的年輕人一起上課;晚上,去劇院提著水桶擦椅子賺取生活費。
周采芹出演舞臺劇影像資料
年幼時,母親教育她:“別像其他人家的女孩子一樣,就指望著嫁妝,它只會像磨盤一樣吊在你的脖子上。你需要的是一肚子的知識,這樣你就能輕裝前進,成為一個真正獨立自主的人。”
她時刻記著,因此,“沒有出路的時候,就學(xué)東西”,苦的時候,也學(xué)東西,因為“那樣就不會覺得苦了”。
倫敦動物園曾以采芹的名字命名一頭剛出生的豹子,而她的一生,就真的像是一頭豹子,在黑暗的森林中殺出了一條血路,拼出一片未來。
周采芹與小豹子
周采芹邁進好萊塢時,已經(jīng)57歲了。
1993年,她和鄔君梅、俞飛鴻一起拍攝了電影《喜福會》,轟動全美。
《喜福會》電影截圖
后來,她又陸續(xù)出演了《藝妓回憶錄》、《007:大戰(zhàn)皇家賭場》、《驚天魔盜團2》、《神盾局特工》、《實習醫(yī)生格蕾》......
《藝妓回憶錄》與鞏俐搭戲
今年年初翠貝卡電影節(jié)剛剛放映的電影《幸運的奶奶》里,周采芹作為主角,演一個叼著煙的酷奶奶。
《幸運的奶奶》劇照
當時的拍攝環(huán)境十分惡劣,是在紐約唐人街的一個狹窄的地下室里,因為劇情需要她要不停地抽煙,幾十個人來來往往,汗水、濃煙混雜在一起,十分壓抑。八十多歲的周采芹,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拍完了一部戲。
回到洛杉磯,她就生病了,全身起了疹子,睡了整整一周才恢復(fù)過來。
有人問她,年紀都這么大了,怎么還要去受這份罪?她回答,這樣一部戲,每一場都有我,我能不去嗎?
早些年拍攝《紅樓夢》時,因為常年在國外,加上年老記憶衰退,她的中文已經(jīng)不太靈光。她便找來中國的連續(xù)劇看,一邊看一邊查字典,還背了60首唐詩。
新版《紅樓夢》中飾演賈母
賈母去世的戲份,她準備了一天,甚至去研究逝者的樣子和葬禮的程序。待正式開拍之時,她躺入棺木的那一刻,宛如真的死去。劇組工作人員被嚇得不輕,卻也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說,在國外演員不敬業(yè)、不做準備,人家會看不起你。
1996年《VOGUE》報道
人生的后半段,她活得越來越像她的父親。
“演員每次上臺一定要有感覺嗎?”
“是的”
“他能不能只靠技巧而取勝呢?”
沒有回答。
“你知不知道有些西方人和中國人認為演戲只是一種技藝?”
“那不只是技藝。”
這是她和父親最長的一段對話,發(fā)生在夢中。
她突然就頓悟了:我并不需要在其他男人身上尋找父親的形象,他就在我的心里,只要我努力就能達到那個理想的境界。
此前,她有過兩段十分短暫的婚姻。如今,她覺得自己不需要婚姻,她是一只獨立的豹子,而豹子都是獨來獨往的。
周信芳《投軍別窯》片段
小的時候,父親總是沉默寡言的,那時她覺得父親是天,她永遠也觸摸不了。
后來,她遠赴重洋,父親便和故土融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模糊的印象,非常遙遠,卻又非常浪漫。
再后來,當她越來越深入地走進戲劇,為戲劇著迷,她終于理解父親了。父親這片天,成了她人生道路和藝術(shù)道路上的永恒動力。
她這一生,有過很多“第一”的頭銜。
第一個進入英國皇家戲劇學(xué)院的中國學(xué)生,第一個登上倫敦西區(qū)舞臺的中國演員,第一位中國“007邦女郎”,也是第一個被邀請回中央戲劇學(xué)院執(zhí)教的戲劇專家,英國皇家戲劇學(xué)院第一個中國院士。
她似乎一直都走在歷史的前面。
在演話劇《紅字》的女主角海斯特·白蘭時,周采芹一出場,就引發(fā)了全場哄笑。因為小說中的海斯特·白蘭是一個高大的蘇格蘭女人,而她卻是一個嬌小的中國女人。
然而,她征服這群哄笑的人,只花了五分鐘。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驚異地看著這個東方女子,把驕傲、倔強、脆弱卻又敢于反抗的海斯特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是好萊塢電影里第一個真實的東方女人形象,這毫不夸張。之前,華人女性只有兩種角色——傭人或是三從四德的婦女。男人不是弱者就是流氓。東方演員長期以來是被壓迫的。我是反抗者,雖然代價很大,但我覺得是值得的?!?/p>
這不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反叛。
年幼之時,是世俗對戲子的偏見;求學(xué)之時,是同學(xué)的奚落和嘲諷;成名之后,是不甘做精致而沒有靈魂的中國娃娃。
中年時期,她反抗的是命運,從深淵中爬起來,一點一點地重塑自我;近花甲之年,又不甘于平凡;如今,她又開始反抗歲月。
83歲的周采芹
她說,17歲出門的時候媽媽就告訴她,要給中國人爭氣,要給演員爭氣,要給女人爭氣。現(xiàn)在她要給老年人爭氣,所以她不退休。
如今,周采芹已經(jīng)83歲了,獨自一人生活在洛杉磯。
沒有助手,沒有阿姨,還經(jīng)常一個人開車去買菜。
“如果我溫柔,那我就死了?!?/strong>
這是海斯特·白蘭的一句臺詞,她非常喜歡。
命運何曾對任何人溫柔,所以我們要足夠堅韌。
大千世界,眾生多蜉蝣,但有的人,卻活成了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