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備鈴已經響了,學生們已經坐在教室里靜靜地等待著新老師??晌疫€在教室外面徘徊,心怦怦直跳。
這是我實習的第一堂,時間是1981年春天,地點在四川省郫縣一中。按道理我不應該緊張的,因為我對即將要上的這篇課文《五人墓碑記》備得相當充分――僅教案就寫了半本備課本!
馮老師搬著一把藤椅過來了,他問我:“還在緊張?”我點點頭。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沒事兒,不過就是一堂課嘛!”
我的實習指導老師姓馮,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老師。他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但作為我的語文教學啟蒙老師,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剛到郫縣一中,我按實習要求先聽了他一個星期的課。說實話,他的課算不上多么精彩,但樸實無華,非常實在,條理特別清晰。記得在備課時,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備課時,首先要想我們要給學生一些什么,而不是想我們在學生面前炫耀一些什么。”我曾經在《五人墓碑記》的教案中,寫了許多補充的知識,包括作者的趣事和周順昌的逸聞,他看了卻將這些內容刪去了。他說:“為了幫助學生理解課文,適當增加一些背景內容是可以的,但必須適度,如果喧賓奪主就不好了。課外的東西,是永遠補充不完的!我們首先要給學生實實在在的東西?!彼俅螐娬{:“應該強調學生的需要,而不是教師的炫耀!”應該說,這些話至今還經常在我耳邊響著。
盡管備課很充分了,但為了上好第一堂,我向馮老師提出,先在他面前試講一次。他欣然同意了,于是,在正式上課的頭天晚上,我在馮老師辦公室給他一個人上了一堂課。
然而,在馮老師面前上的這堂課卻失敗了!也正由于這堂課的失敗,使我心中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情況是這樣的――
他對我說:“這堂課,你主要是在背書,而不是講課。如果是講課,就得考慮學生的反應,還要提問并和學生一起討論,這都要花時間的。你緊張什么呢?你也不用再準備什么內容了,明天上課時安排一下學生讀書、討論,就行了!”他還說:“我看你剛才是一句接一句地背誦教案,沒必要嘛!你為什么要那么急呢?你要說什么不說什么,學生根本不知道,你比教案上寫的多說了一句或少說了一句,學生也不知道,你何必緊張呢!完全可以從容一些嘛!”
當天晚上睡在床上,我輾轉反側。試講的失敗,使我懷疑我是否是做語文教師的料。其實,1977年底,在農村已經插隊一年的我,在高考志愿上填“師范學院中文系”時,眼睛是盯著“中文系”三個字的,因為我從小就想當作家。而之所以要填“師范學院”是因為那時我天真地認為教師子弟報考師范院校也許會有所照顧――實際上在那一年,這種照顧根本不存在。后來我進了四川師范學院(現(xiàn)改名為“四川師范大學”),才發(fā)現(xiàn),我離“作家”相當遙遠――且不說許多文學名著我聞所未聞,即以師范學院的培養(yǎng)目標而言,我畢業(yè)后只能去中學教語文。不過,我仍不甘心,偷偷地模仿北島、舒婷、顧城等人寫了不少“朦朧詩”。我總覺得我是不適合于做語文教師的。這不,連試講都失敗了,明天我怎么面對學生上第一堂課呀?
自卑和焦慮,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現(xiàn)在,馬上就要進教室了,我怎能不緊張?
馮老師見我還教室在教室外發(fā)呆,便提醒我:“馬上就要拉正式上課鈴了!”我一臉痛苦:“馮老師,我,我今天能不能不上,讓我……再準備準備,明天,再上?”
他表現(xiàn)出少有的強硬:“不,非上不可!總要過第一關嘛!”他緩和了一下語氣,又說:“我昨天不是給你說了嗎――你多說了一句或少說了一句,學生也不知道,他們手里又沒你寫的教案,你何必緊張呢!”
馮老師的話剛說到這里,正式上課鈴響起了,他趕緊又補充了幾句:“這堂課不管你得如何,也不管你講多少,只要你能上下來,就是成功!”
我?guī)缀跏潜凰七M教室的!
我一跨進教室,掌聲就響起來了――滿教室比我小不了多少的高中生們以真誠的掌聲歡迎著我,也鼓勵著我。
“謝謝同學們!謝謝!”我對學生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這樣從心底流出來的。
教室里很快安靜了,學生們用明亮地眼睛注視著我,像朋友一般親切,這種感覺與昨天試講時假想學生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學生純真的目光,使我很容易也很自然把他們當作了朋友。是呀,在朋友面前還有什么緊張的呢?而且,既然是面對朋友,有什么心里話不能說的呢?
于是,我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對學生說了一段我事先根本沒有準備的話:“同學們,今天我給你們上的這一堂課,是我實習的第一堂語文課,也是我一生語文教學生涯的第一堂語文課。為了上好這堂課,我非常認真地準備了很久很久,你們看,”說著我揚起了手中的備課本,“教案我就寫了半備課本呢!但是,昨天晚上在你們馮老師面前試講時,我卻失敗了,昨天晚上我?guī)缀鯊匾刮疵?,剛才我都不想進教室了。但是,現(xiàn)在看到同學們這么信任我,你們的掌聲是那么熱烈,你們的目光是那么真誠,我開始有了信心。同學們,我這堂課也許仍然談不上成功,但我會盡力的,請大家給我朋友般的鼓勵和支持!”
掌聲再次響起來,比剛才更熱烈。
“好,那我們今天我就和同學們一起學習《五人墓碑記》?!蔽姨岣吡寺曇?,同時在黑板上寫下五個大字:五人墓碑記。
吸取昨天晚上試講的教訓,我先請同學們朗讀,我再范讀,然后才進入時代背景的介紹。不知怎么的,也許是學生的掌聲,也許是學生的目光,總之,真正面對學生我倒不緊張了,而且慢慢進入了課文的角色。當我給學生講五義士的事跡時,不但我自己越講越激動,而且學生們的臉上也顯出了悲憤激昂的神色。仿佛剛上課不久下課鈴便響了起來,結果那堂45分鐘的課,我連教案上確定的第一堂課應該完成的教學教學任務都沒完成!
下課后,我沮喪地對馮老師說:“今天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連教學任務都沒有完成!”
他卻滿面笑容地拍著我肩膀說:“很好!沒有背教案,而且你很有激情,把學生都感染了?!?/span>
我當然知道馮老師是在鼓勵我,但這堂并不成功的第一課,卻給了我信心:我是可以上好語文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