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他們，我就想到自己的父母
——黃蜀芹與錢鐘書、楊絳的《圍城》情緣
文：顧春芳
1990 年，黃蜀芹剛拍完《人鬼情》不久，正籌備電影《畫魂》?！懂嫽辍返膭”疽呀?jīng)弄了好多年，卻還是停留在拍還是不拍的階段。就在這個彷徨等待的過程中，上影廠的編劇孫雄飛來找她拍一個電視劇。據(jù)黃蜀芹本人回憶，當(dāng)編劇孫雄飛提出拍攝電視劇《圍城》的時候，她還沒有想到這個《圍城》指的就是錢鐘書先生的同名小說，以為是個打仗的戲，后來才知道是寫 20 世紀(jì) 30 年代留學(xué)生回國以后的故事?！秶恰沸≌f里頭的這些事情，在黃蜀芹看來，太熟悉不過了，正如她所說 ：“他們怎么折騰，先回上海再去內(nèi)陸，再怎么回上海。他們走的路線跟我爹媽是一樣的?！钡牵秶恰返淖髡咤X鐘書先生曾言“拙作上熒屏不相宜”。黃蜀芹和孫雄飛明白，要拍《圍城》，必先拜訪錢鐘書夫婦。對于拍還是不拍這個問題，當(dāng)年的黃導(dǎo)真是顧慮重重，她形容自己當(dāng)時的心態(tài)說 ：“我真的很怕，萬一拍不好，惹得老先生不滿意怎么辦？或者錢、楊夫婦不同意我們拍攝這部作品又怎么辦？” 當(dāng)年，深居簡出的錢鐘書夫婦不接受任何人的采訪，錢鐘書用他一貫的幽默回絕造訪者：“你覺得雞蛋好吃，何必非要看看是哪個雞生的？”這使得黃蜀芹怎么也不敢上門求見。多虧編劇孫雄飛有主意，他想到柯靈曾經(jīng)與錢鐘書交往甚深，兩人情誼非同一般。于是，他請出了柯靈，最后由柯靈先生親自提筆引薦。懷揣著柯靈的介紹信，黃蜀芹一行登上了赴京的飛機，叩開了北京三里河錢鐘書先生的家門。大學(xué)者終究是氣度不凡，雖然淡泊名利、言辭犀利、冷僻孤傲，但內(nèi)心卻有著摯誠樸實、平易隨和、善解人意的真性情。他們非但沒有拒絕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相反熱情周到地接待了他們。黃蜀芹事后回憶對錢鐘書夫婦的第一印象時說道 ：“他們夫妻二人為人坦率、淡泊，絲毫看不出傳說中的傲慢狂妄，相反的，對于我們這些小朋友真是非常平易和藹。他們從不會敷衍，更不客套，不啰嗦，是非常本質(zhì)化的知識分子?？匆娝麄?，我就想到自己的父母，也是那么超脫率真。或許因為他們都曾經(jīng)留學(xué)英國的緣故吧。”柯靈那封熱情洋溢的介紹信作用很大?？蚂`和錢鐘書是老朋友，老友的舉薦，加之多年感情和相互信任，打消了兩位老人的顧慮。尤其是當(dāng)他們得知眼前的這位女導(dǎo)演正是黃佐臨的女兒時，立刻就答應(yīng)了小說改編權(quán)的授予問題。因為黃佐臨先生在“孤島”時期曾經(jīng)無私地幫助過錢家。1940 年，錢鐘書和楊絳的生活一度非常困難，盡管兩人都兼了很多課，家庭教師、小學(xué)教員，還要自己動手做煤球、劈柴燒火，什么工作都做，生活非常拮據(jù)。就在這時，黃佐臨的苦干劇團(tuán)看中了楊絳寫的兩個劇本《稱心如意》和《弄假成真》，佐臨先生親自擔(dān)任這兩出戲的導(dǎo)演，把楊絳的戲搬上了舞臺。隨后，還將一筆豐厚的稿費及時地送到錢家，解了錢、楊夫婦“籌米籌錢”的燃眉之急。說起“孤島時期”，對于父輩們的交往，當(dāng)時還是小女孩的黃蜀芹還有著清晰的記憶。她說，上世紀(jì) 40 年代初，自己曾經(jīng)跟隨父親去長城電影院的排練現(xiàn)場，在去的路上，也會時?？吹藉X鐘書和楊絳兩人在復(fù)興路上散步，父親也總是會停下來，和他們說上一會兒話。父輩們曾經(jīng)擁有那樣的深情厚誼，所以錢鐘書和楊絳把黃蜀芹看作自己的晚輩。在后來和黃蜀芹的通信中，他們一直親密地稱呼她為“蜀芹賢侄女”。所以，對于黃佐臨的人格和才華，錢鐘書夫婦感同身受，而且多年來對于他當(dāng)年的雪中送炭也始終銘記在心。就這樣，劇組順利地獲得了小說《圍城》的改編權(quán)，錢鐘書的授權(quán)，也成就了日后中國電視劇史上的一部精品。
錢鐘書笑了
在拍攝《圍城》的過程中，錢鐘書和楊絳曾多次寫信給黃蜀芹，鼓勵她創(chuàng)作的信心。拍攝中的一次意外令黃蜀芹腿骨骨折，她只能坐著輪椅指揮拍攝。錢鐘書和楊絳聞悉此事后立刻去信慰問，楊絳的信中說 ：“看的時候，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抱歉（因為害你傷了腿不得休息）。”錢鐘書的信中說 ：“尊體過于操勞，未得恢復(fù)，愚夫婦均極掛念，我尤覺得是拙著牽累尊體，內(nèi)疚更深。惟有祝吉人天相，早日病除，無任大愿?！彼麄儼腰S蜀芹的工作和受傷看成是自己的過失和責(zé)任，高尚純凈的人格可見一斑。在得知黃蜀芹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之后，錢鐘書不顧手指腱鞘炎的折磨，又去信祝賀，歡呼雀躍之情躍然紙上 ：“得知‘高壓氧’治療見效，尤使愚夫婦心上一塊石頭的一大片落地。衷心祝你早日康復(fù)?！睏罱{先生對黃蜀芹說 ：“我只希望你的腿早早復(fù)元，早日能活蹦亂跳，可以看見你。我對拄著拐杖的你，五體投地地佩服，對活蹦亂跳的你，該是不知多么高興又佩服了?！?/span>
《圍城》的片子完成后不久，樣帶便送到了錢、楊夫婦家中，這時候黃蜀芹又有些忐忑不安了，她不知道老先生會對自己的作品有何評價。然而沒過多久，錢、楊夫婦就寄來了充滿肯定與贊揚的信件，信中說電視較之小說沒有走樣，夫妻兩人一直看到了半夜，欲罷不能，劇中的那些人和事，仿佛又讓他們回到了那個時代，帶回到了上海。這封來信真是讓作為導(dǎo)演的黃蜀芹興奮開心了許久。盡管這樣，黃蜀芹還是提筆回信給錢楊兩位先生，對自己的作品進(jìn)行了一些自我批評。對于作品中的不可避免的某些遺憾，錢鐘書非常包容，他寬慰黃蜀芹 ：“我是八旬老翁，和你不同，白居易詩云：‘幸免非常病，敢當(dāng)本分衰’，在拇指因多寫字兒積久牽制不便，正是‘本分衰’，理所當(dāng)然 ；電療已稍好，樂得借此推卻許多索請題簽的麻煩……愚夫婦除一二小節(jié)外，實在很滿意。對于藝術(shù)作品也許不能要求完善無疵。記得《紅樓夢》里史湘云說話‘咬舌子’，脂硯齋評語說什么‘真正的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施之病’等。外國詩人也說 ：‘faultlessly faulty , splendidly null’。只有不創(chuàng)作（包括導(dǎo)演、表演、繪畫 etc.）的人，才會不創(chuàng)作壞東西。”楊絳給黃蜀芹講藝術(shù)研究院的學(xué)者們對于電視劇《圍城》的好評，講有一位學(xué)者看了《圍城》，因為高興而不慎從桌子上笑得摔下來的故事，以寬慰黃蜀芹惴惴不安的心情，給予了她莫大的精神支持。黃蜀芹一直最放心不下的，還是角色是否能符合錢先生的最初的藝術(shù)感覺。
對此，錢鐘書也在信中表示 ：“愚夫婦及小女皆甚佩剪裁得法，表演傳神 ；蘇小姐、高校長、方鴻漸、孫小姐、汪太太等角色甚佳。其他角色亦配合得宜。此出導(dǎo)演之力，總其大成。佩服佩服！”又信及 ：“詩情變成畫意，一定非要把詩改了不可 ；好比畫要寫成詩，一定要把畫改變，這是不可避免的，這種改編是藝術(shù)的一條原則……媒介物決定內(nèi)容，把杜甫變成畫，用顏色，線條，杜詩是素材，畫是成品，這是素材與成品、內(nèi)容與成品的關(guān)系。這里一層一層的關(guān)系，想通這個道理就好了，你的手就放得開了。藝術(shù)就是這樣，我們每個人都是成品，每一本書都是成品，所以你放心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