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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歲的伍迪·艾倫依舊話多。
[紐約的一個雨天],“甜茶”蒂莫西·柴勒梅德扮演的男主,一開場就對著女友喋喋不休。
“我要在卡萊爾預(yù)定一個房間,就是我常和你說起的那個酒店,他們酒吧的鋼琴師會唱他以前在百老匯唱的歌。我可能會聯(lián)系我爸的票販子,他能幫我們弄到《漢密爾頓》的票?!?/p>
期間他的女友也就是艾麗·范寧,打斷過他一次,說“真不敢相信我要采訪《冬日往事》的導(dǎo)演,你快幫我想想有什么有意義的問題”。
甜茶想了想,竟然還是繼續(xù)了剛才的話題:
[紐約的一個雨天],女友是校報記者,要去采訪一個很著名的導(dǎo)演,她既興奮又緊張,讓甜茶幫她想有什么好問題可以問。甜茶根本沒有聽女友說了什么,一直自顧自地嚕嚕蘇蘇,活在自己的世界
當(dāng)然,他的女友也一點都不省油。
見到采訪對象以后,范寧就開始大聊特聊,左右不過是些“能采訪您是我的榮幸”之類的恭維之語。且情緒激動異常,慌張失措間還把黑澤明說成是歐洲電影里她最喜歡的導(dǎo)演。
[紐約的一個雨天],艾麗·范寧扮演的小女友去采訪知名導(dǎo)演,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除此之外,還有裘德·洛扮演的編劇,與甜茶家算是世交的亨特,等等角色,皆能用連珠炮彈似的語速說個不停,一重疊一重。甚至蓋過了畫面,掌控著電影的節(jié)奏與高潮。
這種高密度對白,自伍迪拍了[傻瓜入獄記]后,就成了他最引人注目的特色——話癆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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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癆
“癆”指的是肺結(jié)核,話癆,則用來比喻某人說起話來如肺結(jié)核病人的咳嗽,沒完沒了。
《看電影》雜志就有一期這樣寫道:“在唐僧問出那句’你媽貴姓啊’之前,我們都太小看了話癆們的殺傷力:兵不血刃,殺人無形。”
如[女間諜]中,杰森·斯坦森扮演的廢柴特工,能從摩天大樓聊到太陽馬戲團,再扯到奧巴馬出席國會;[你丫閉嘴!]里,逗逼鐵蛋也是小嘴不停,別人吃個小黃油餅干,他都能扯上半天,“你總是用嘴的同一邊來嚼嗎?我這么問,因為可能你左邊的牙齒壞了……”
[你丫閉嘴!]
[非誠勿擾]里的葛優(yōu)在教堂懺悔,端的也是“上炕嘮家?!钡淖雠?,從幼兒園尿床侃到中學(xué)畢業(yè)插隊下鄉(xiāng),逼得神父忍無可忍,“對不起,我們的教堂太小,已經(jīng)裝不下他的罪惡了?!?/p>
[非誠勿擾]
這樣的話癆角色,在電影史上不勝枚舉,但如果在“話癆”后面加上“電影”二字呢?
話癆電影,一種并不嚴(yán)格的電影類型,大多集中于對話,比重甚至能蓋過畫面,掌控著電影的節(jié)奏與高潮。也是對臺詞多的電影的戲謔。
如[安妮·霍爾],90分鐘,1500句對白;[克萊爾的膝蓋],105分鐘,1400句對白;[十二怒漢],90分鐘,1300句對白;[婚姻生活],167分鐘,1700句對白;還有[愛在黎明破曉前]和[愛在日落黃昏時],前者105分鐘,1200句對白,后者80分鐘,1300句對白。
[愛在日落黃昏時]片長很短,對白極多
記得諾蘭的[敦刻爾克]里,秒表規(guī)律的滴答聲幾乎從第一鏡貫穿始終,全程敲打著觀眾的神經(jīng);冢本晉也的[鐵男]里,跳動的是隆隆鼓點聲,是屬于工業(yè)金屬的、廢都里的音符;
那么話癆片里,急風(fēng)驟雨般的獨白或?qū)Π?,也就等于是諾蘭的滴答聲、冢本晉也的鼓點。
在這方面,伍迪·艾倫早就成精了。
電影[曼哈頓]里,他演一個寫作上不成功、感情也一團糟的男人,矮小瘦弱,絮絮叨叨,張口伯格曼,閉口納博科夫,還特愛吹噓自己床上功夫一流,在幾個情人之間游移不定。
[曼哈頓]
[安妮·霍爾]則充滿了知識分子的牢騷、自嘲和神經(jīng)質(zhì),臺詞多得了不得,且每一句都在釋放信息點,雖是雞毛蒜皮,但觀眾接收后立刻全神貫注,哪怕是個可有可無的笑話。
伍迪也在這部電影中對著鏡頭大放厥詞,好像他一年四季都有道理。
[安妮·霍爾]
在[午夜巴黎]中,他開始向著“掉書袋”狂奔,臺詞引經(jīng)據(jù)典,還給法國影評界捧臭腳,對白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老謀深算,甚至憋著壞。
[午夜巴黎]
據(jù)說,法國導(dǎo)演埃里克·侯麥被問自己的作品臺詞是否過多時,總拿伍迪·艾倫做擋箭牌。
實際上,這兩人在話癆方面半斤八兩。
不管是“人間四季”系列還是“六個道德故事”系列,侯麥的電影都是角色說著話、聊著天就演完了,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沒有故事的故事”。
也怪不得侯麥會說:“我不表達,我呈現(xiàn)。我呈現(xiàn)移動和說話的人們。”
“人間四季”系列之[夏天的故事]
但他和伍迪還是有些區(qū)別的,如果說伍迪·艾倫是快節(jié)奏、高語速的“段子”,那侯麥就是不緊不慢、不溫不火的“哲學(xué)”,且氣息濃厚。
如[克萊爾的膝蓋],對白涉及愛情和藝術(shù),角色可指點江山,可風(fēng)花雪月,非常小資。
[克萊爾的膝蓋]
理查德·林克萊特的“愛在”系列,則承繼了以上兩個風(fēng)格,既有伍迪·艾倫神經(jīng)質(zhì)般的無聊絮叨,也有侯麥的清新浪漫。
男、女主漫游在維也納和巴黎街頭,從愛情體驗聊到愛情本質(zhì),從我們都只是宇宙的一顆星塵聊到女權(quán)主義,從死亡聊到藝術(shù)再聊到哲學(xué)。
[愛在黎明破曉前]
他們話嘮完了一個九年,兩個九年,三個九年,也話癆成了無數(shù)人心中的“愛情圣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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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流
1927年,世上首部有聲片[爵士歌手]誕生,聲音開始成為電影中最具感染力的元素之一。
要說話癆片在電影史上的淵源,自然要回到聲音剛出現(xiàn)的30年代。這一時期,有兩種類型片興盛一時,一類是歌舞片,另一類是以話癆聞名的“神經(jīng)喜劇(Screwball comedy)”。
其始于1934年弗蘭克·卡普拉的[一夜風(fēng)流]。
克勞黛·考爾白離家出走,遇上窮記者蓋博,他是典型的口嫌體直,嘴上說“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小東西”,可還是會幫她趕走所有搭訕者,狀似無意地說“不是為了你,是他太吵了”。
還說要寫一本專門講怎么攔車的書,等將來有錢了要帶心上人去太平洋月光下的小島。
[一夜風(fēng)流]
不過是富家女和窮記者機緣巧合的愛情故事而已,誰知竟開啟了一個話癆時代。
這類片子里,往往有一對性格乖僻、行為古怪的浪漫情侶,他們或出逃婚姻,或另遇真愛,反正總能引發(fā)出一段滑稽幽默的趣事。
又因為多改編自舞臺劇,所以,欣賞男女主角在銀幕上唇槍舌劍、機關(guān)槍式的對話,就成為了觀影過程當(dāng)中的一大樂趣。
如霍華德·霍克斯的[女友禮拜五],一開場就是女主在辦公室里和舊情人男主的對白。
兩人語速快得像子彈一樣,往往一方話音未落就被對方搶先蓋住,半天了女主才想起來,“我是來告訴你,我要嫁給別人了”,好的。
[女友禮拜五]
這絕對算得上是一種聽覺大于視覺的典型,影響了后來的很多電影創(chuàng)作。
比利·懷爾德甚至在70年代專門拍了一部電影,叫[滿城風(fēng)雨],就為了致敬這種神經(jīng)喜劇。
105分鐘,2400句對白,每個人都像機關(guān)槍,或者上了發(fā)條的某種機器,你一言我一語。不僅語速快,還懂得妙語連珠的機智諷刺,更夾帶觀點輸出、哲學(xué)思辨與奇思妙想。
[滿城風(fēng)雨]
當(dāng)然,神經(jīng)喜劇也不是無源之水,它來自舞臺劇,來自廣播劇,甚至再往電影發(fā)明前追溯,可以推至在酒神祭上演出的古希臘戲劇歌隊。
古希臘戲劇多半包含歌隊和角色朗誦
推至中國有說書、相聲,日本有狂言、漫才,美國文化里有脫口秀,等等這些語言藝術(shù)。
只不過,當(dāng)這些語言藝術(shù)和電影的畫面形式結(jié)合,就成了一種聲畫藝術(shù),也就是話癆片。
這種片子里,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狗血煽淚的劇情,天馬行空的幻想,有的只是話癆似的對談,相聲似的瞎侃,以及對人生的直言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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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
可以說,沒有什么比喜劇和話癆片之間的關(guān)系更密切的了。說到底,語言本身就是用來制造喜劇效果的一大利器,不是嗎?
從古希臘戲劇開始,詼諧、戲謔、揶揄、諷刺、雙關(guān)等等文字游戲就是笑料的來源。而大玩文字游戲,是后來從情景喜劇、小品喜劇再到后現(xiàn)代喜劇的一大重要共通點。
史蒂芬·莫法特編劇的情景喜劇《冤家成雙對》,就是一部展示英語語言藝術(shù)的杰作。
說的是最沒節(jié)操的三俗笑話,用的卻是最為講究的語言段子,真正的妙筆生花,精靈鬼馬。
《冤家成雙對》
而以巨蟒劇團為代表的小品喜劇,本就是段子合集,個個都是口吐蓮花、讓人樂到捧腹的話癆。
隨便找個,[巨蟒與圣杯]的守門士兵,都是從一句話就能扯到鳥類遷移原理的“奇葩”。
[巨蟒與圣杯]
凱文·史密斯的[瘋狂店員]里,倆店員叨逼叨、叨逼叨的都是成人笑話和無聊的段子。不說話就會死,說了又特么都是些無聊話的典型。
[瘋狂店員]
薩莎·拜倫·科恩的[波拉特]里,哈薩克人波拉特在美國一開口就盡是尷尬,惹毛了各階級的美國人。但就是沒有什么能堵上波拉特的那張臭嘴,他就想要話癆,戳破那張?zhí)擄椀募垺?/p>
[波拉特]
還有編劇艾倫·索金,從幼時起就喜歡聽人對話的聲音,對語言和聲音有一種天然的敏感。
他把這種敏感放進了電影[茉莉牌局]和[社交網(wǎng)絡(luò)]里,兩者都充斥著快語速、高密度的對白,根本停不下來。
尤其是后者,安德魯·加菲爾德扮演的大學(xué)生,圍繞一只雞喋喋不休,簡直叫人笑出眼淚。
[社交網(wǎng)絡(luò)]
日本電影[瀨戶內(nèi)海]就有點這個意思,不同的是沒有[社交網(wǎng)絡(luò)]那么龐大的背景,而是從生活的某個側(cè)面展開,切入點極小,風(fēng)格也很文藝,還總能抖落出一些令人捧腹的小臺詞。
主角是兩個高中二年級的男生,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都會相約來河邊坐一下,曬太陽、打嘴炮,最大的煩惱是要考試好煩,還說社交就是靠演技,吃到一根過長的薯條也要吐槽半天。
[瀨戶內(nèi)海]
沒有宏大的歷史背景或救世主題,整個宇宙中,主角們最關(guān)心的只有自己。不熱心政治,也沒什么社會責(zé)任感,煩惱的都是一些生活瑣事,絲毫不帶正能量,而且一點也不嚴(yán)肅。
昆汀的[低俗小說]也如此,文森特和朱爾斯是兩個殺手,按理說應(yīng)該提刀拿槍,面色冷峻,霸氣外露,結(jié)果他們有點空閑就瞎侃,去殺人的路上還在討論漢堡、圣經(jīng)和足底按摩。
[低俗小說]
說到昆汀,不得不提教他說“牛逼”的姜文。
那部[讓子彈飛]也是話癆片,上句與下句無縫銜接,對白與對白聯(lián)系緊密,幾乎聽不到角色喘氣,活像一出群口相聲。
最出名的是“鴻門宴”那場戲,人物話多,且每句簡短有力,誰說話鏡頭就給誰近景或特寫,特點就一個字:快!
圓環(huán)軌道,三臺機器繞著拍,三角關(guān)系對剪、正反打、過肩,話沒說完就切給對方,要么就切反應(yīng)鏡頭,且最多停留一秒,動靜極小。
這是話癆片的常見拍法。[落水狗]開場也是如此,但弧線運動比之更大;伍迪老頭的[漢娜姐妹],“轉(zhuǎn)圈吃飯”那場戲也用了類似手法。
從上到下依次為:[讓子彈飛]、[落水狗]、[漢娜姐妹]
說起伍迪·艾倫,其實他早期就是個喜劇演員,還給一些舞臺劇寫過劇本。因此,在他的電影里,一直有單口相聲和舞臺劇元素。
如[安妮·霍爾],里面的伍迪,就像個站在攝影機前的單口相聲演員,喋喋不休、自言自語。而那些喋喋不休又是那么的妙趣橫生,讓關(guān)于愛情與人生的哲思,充滿幽默和戲謔。
[安妮·霍爾]
[紐約的一個雨天]延續(xù)了這種風(fēng)格,甜茶淋著雨走在曼哈頓街頭,想起性感的前女友曾在猶太成人禮上給人**,酸溜溜扯了一堆,說什么應(yīng)該把這個列入猶太節(jié)日習(xí)俗,比齋戒強。
[紐約的一個雨天]
像是某中年男人要了兩碟涼菜一壺酒,喝到面色酡紅時開始抽泣,感慨這個國家算是完了,痛罵知識分子和公務(wù)員,并抱怨老婆不懂自己。
這就是話癆片,拜金、酗酒、寡情薄義、又老又壞、一地雞毛,而且搞笑又滑稽。
它讓中產(chǎn)階級的主人公、不檢點的私生活、知識分子的臭脾氣,都在生活面前一次次敗下陣來。然后,在大片的光影里,溫柔地促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