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傳玠與張元和
近代史上，世人只知有宋氏三姐妹，不知有合肥四姐妹，四姐妹張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分別嫁給了昆曲大師顧傳玠、語言學家周有光、文學家沈從文和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每位都非常了不起，曾在張家辦的樂益女中教過書的葉圣陶曾說：
“ 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strong>
安徽張家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其中最顯赫者張樹聲，歷任兩廣總督和直隸總督，也是晚清洋務專家。往后到張武齡這一代，也算興旺，張武齡迎娶了陸英為妻，陸英也是美人一枚，當時這場婚事也轟動一時羨煞旁人。所以，四姐妹都遺傳了母親的美貌，他們育有四女五子，四個女兒的名字分別是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及張充和，都帶個“兒”字，意即“兩條腿”，女兒總是要嫁出去的；六個兒子（最小的是續(xù)弦所生）名字分別是張宗和、張寅和、張定和、張宇和、張寰和、張寧和，都帶個“宀”，意即男孩是要留在家里的。
但陸英紅顏薄命，英年早逝，在十六年的時間里生育了九個子女，也是為張家留下興旺的香火，在整個張家的百年歷史中，以四姐妹的故事最為后世樂道，陸續(xù)會把四姐妹的故事都寫完，首先講講大姐張元和的故事。
張元和是四姐妹中的老大，擔當自然多些，性格也穩(wěn)重成熟。她是四姐妹中感情經歷最為平淡而曲折的，雖不轟烈但也艱辛溫情，如今讀起來依舊讓人感嘆，她的一生都在昆曲里，丈夫顧傳玠也是一位昆曲演員，在曾經的上海灘紅極一時，無數人為之瘋狂。
張元和生于一九零七年，她的到來，最為高興的是祖母，老人很是開心，自然少不了疼愛這個長孫女，五歲才斷奶，一斷奶就搬到二樓與祖母同住，一是祖母喜愛；二是元和的奶媽萬干干病逝了。
“ 我的奶媽姓萬，長方臉，皮膚白凈，牙齒整齊，很穩(wěn)重，不多話，我叫她奶媽。”
干干指的是大戶人家的女傭，也是小孩子們的伙伴，很多都是在年輕的時候守寡的女人，只能依靠自己生活，甚是孤苦，所以大部分選擇到大戶人家做女傭，這樣一來她們的洗衣做飯的居家技能就有了用武之地，很多都是在主人家終老，一入門就是幾十年。張家的孩子們都會有奶媽帶，比如帶元和的是萬干干，帶兆和的是朱干干，元和七歲的時候改由陳干干來帶。
大姐張元和因為是老大，非常受老祖宗的喜愛，這跟很多普通家庭一樣，所以呢在張家大姐是很吃得開的，但她也非?；顫娪胁?，在學習昆曲之后，四姐妹在家就自己搭班子唱戲，大姐做編輯寫好詞把角色分配給妹妹們，大姐張元和也是非常雅致的女性，四妹充和就說：
“ 大姐端莊秀美，穿衣服的顏色也好，式樣也好，都非常雅致和得體。”
張元和起初在蘇州女子職業(yè)學校讀書，兩年后去了樂益女中，再到后來因為戰(zhàn)爭的關系，轉到南京念書，進入江蘇省第一女子學校，高中畢業(yè)進入上海光華大學攻讀文學，這個時間是張元和生活的一個起點，在這里，她將遇見一生中那個最重要的人。
上海是花花世界，十里洋場，大舞臺大世界，游樂場游藝雜技吸引著每個路人的視線，張家的幾位大小姐自然經常出去游玩，這時候的梅蘭芳、孟小冬都在大世界唱戲，昆曲自然也受到票友們的熱捧，當時有位少年正在大世界的舞臺上活躍，他就是昆曲演員顧傳玠。
現在知道顧傳玠的人并不多，一是被同時代大師們的風頭蓋住了；二也是后來改行隱退，且因病早逝，不禁令人惋惜。
見過顧傳玠的人都說他長的俊俏，大眼睛高鼻梁氣質佳，正如倪傳鉞所說：
“ 他天資聰穎、勤奮好學，無論大小冠生、巾生、雉尾巾、鞋皮生，凡屬昆劇的傳統戲，都能應工。”
顧傳玠的演藝日益精湛，自然就有票友追捧，也就有了名氣，同樣喜歡昆曲的元和正好這時候在上海讀書，之所以張家四姐妹都在昆曲上有造詣，那是因為小時候有次除夕，她們在家里玩骨牌被父親看見，覺得這種賭博的風氣不好，怕她們學壞才找了尤彩云老師來家里教昆曲，她們才得以學習。當時的張元和正是活潑好奇的年紀，在學校就有很多男生追她，但她一概不考慮。聽聞顧傳玠的名聲，自然有打探一番的念頭，但自己是個學生對方是當紅小生，如何才能接觸呢？那時候也沒有微信微博之類的，你也發(fā)不了私信。
有趣的是張家二小姐允和誤打誤撞的給顧傳玠寫了封信，那時候允和在光華大學念書，同學們也很喜歡聽顧傳玠的戲，尤其鐘愛《拾畫、叫畫》，特別想看。但這出戲顧傳玠難度太高不經常演，難得一見，大家心里那個急，一急之下就冒然的寫了一封信給顧傳玠，希望他能唱這出戲，當時沒抱多大希望，但沒想到的是顧傳玠還真答應同學們了。高興之余又擔心起來，因為當時大世界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幾個女學生自然心里打鼓，怕有人身危險，所以她們找了幾個男同學來保駕護航，當貼身保鏢，這才浩浩蕩蕩的去聽戲。
“ 我們簡直不敢相信，他的演出精彩極了。”
這樣看來，顧傳玠和張元和畢竟還是兩條線的人，沒有相交的可能。
可有時，說不準，不一定。
緣分就是這樣的有趣。
不久，顧傳玠的演藝生涯出現了變故，主要是當時劇團內部問題，導致顧傳玠無心演戲，便擱置了。一九三一年，顧傳玠在蘇州中央大戲院結束自己最后一場演出，后來在實業(yè)家嚴惠宇的資助下考進金陵大學讀農學，所以經常往返蘇州和南京。
還真是巧了。
在念書的這段時間里，顧傳玠認識了不少同學，其中就有張家長子張宗和，張家孩子們從小就有老師教昆曲，所以都有底子，一來二去也就和顧傳玠熟悉起來，那時候的張元和因為父親催促也回來了蘇州，真巧。元和在家經常在家學戲，而弟弟宗和也時常帶顧傳玠來家里玩，所以，自然就有了見面的機會。張元和后來回憶說:
“ 那時，我向周先生學小生戲的時候，我弟弟宗和、寅和有個同學不時來我們家。他來的時候，如果我正在學戲，一定立刻打住，我知道他是顧傳玠。幾年前，他是上海最紅的小生。后來他離開了戲班，如今在南京和我弟上同一所學校。他一出現，我就不唱了，否則多尷尬呀?！?/strong>
顧傳玠與張元和，猶如梅蘭芳與孟小冬。
三連襟合影。左起：顧傳玠、沈從文、周有光
不論天涯或海角，終究是要相見的。
一九三六年夏，顧傳玠為了義演將要重登舞臺，而正好當時張元和受邀客串，激動之余打電話到家里，因為她父親也非常喜歡顧傳玠的戲。
在義演的這兩天里，顧傳玠與張元和自然就多了接觸的機會，當他在臺下看到元和日益臻熟的演技，她也看到顧傳玠風采不減當年。
后臺的顧傳玠背誦清平調：
“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strong>
張元和情不自禁接了句：
“ 一枝紅艷露凝香。”
不用言語，懂。
這一年，張元和已是二十九，顧傳玠二十七，也許你就問怎么這么優(yōu)秀的大姐在二十九歲了還沒結婚，甚至沒對象，這其實就跟另外一個奇葩的女人很有關系，她的名字叫凌海霞，這是一個很怪異的人，她也出生世家，九歲才會說話，她一輩子不結婚，那她是怎么和張家有關系的呢，原來是凌海霞大學念完之后來到了樂益女中任舍監(jiān)，很奇怪的是她居然一下就看到了張家的四姐妹，見他們靈巧活潑，深覺可愛，其中特別喜歡張元和，喜歡到瘋狂的地步，但那時張元和覺得她是一個像母親一樣的姐姐，美名其曰：“ 我只想用我自己的一生，去照顧一個女人，一個妹妹?！?后來學校見她這樣影響太壞，便辭退了她。
這事還沒完，后來回到海門家里的凌海霞在父親和兄長的資助下建立了一所以她命名的海霞中學，后來她還任縣立女子初級中學校長，招收全縣女生，并收住寄宿，在這段時間里，她幫助不少貧苦人家的孩子堅持學業(yè)。而這時候的張元和也大學畢業(yè)，父親希望他回樂益女中任教，但元和不愿回去，原因是和繼母不和，的確，自從陸英去世之后，父親續(xù)弦娶了韋均一，這位繼母只之比張元和大七歲，本來這種關系就是難以處理的，所以，有點賭氣意味張元和接受了那位熱情但心機深沉的凌海霞邀請，到海門的這所中學任教員及教務主任。
顧傳玠
后來的事情就匪夷所思了，凌海霞對張元和的管制非常嚴厲，對眾多追求張元和的男士全部阻擋在外，旁人進入張元和的房間得她審查通過才行，簡直了！后來張元和也實在受不了才回到蘇州，這才有了后來和顧傳玠相識，這也是為什么張元和那么大齡還剩著的原因，因為被凌海霞荒廢了四年。后來張元和和顧傳玠結婚，她也來參加了婚禮，但心里卻是很不高興的，也是醉了。
這時候的顧傳玠和張元和早已經過了稚嫩的年紀，兩人開始滋生情愫，但愛不逢時，抗戰(zhàn)爆發(fā)，張家人無奈舉家前往偏遠的大后方避難，那時候顧傳玠還在上海，張元和也想去，二妹張允和希望她到四川去和自己一起避難，她回信道：
“ 我現在是去四川還是到上海一時決定不了，上海有一個人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好，但這件事是不大可能的事，這件事是婚姻大事?！?/strong>
那時候顧傳玠在上海的處境并不好，因為他的才華想必是只在昆曲了，并不是一個適合做生意的人，基本是做什么虧什么，過的也就緊張，再加上當時唱戲的演員社會地位并不高，低人一等，正所謂：“ 昆曲是高雅之至的了，但唱昆曲的戲子終歸是下賤的。” 而張元和出生名門生得漂亮，顧傳玠想追求張元和，心里多少是沒底的，就像沈從文追求張兆和一樣，多少有些自卑，兩人的感情就這樣彼此躊躇，誰也不愿捅破最后窗戶紙。
張元和也在向家里征求意見和支持，特別是二妹允和，允和回信說：
“ 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
二妹的一句，嫁他！堅定了張元和的決心！
既然決定嫁，那就嫁吧。隨即寫信給父親張武齡，表明要與顧傳玠喜結連理之意。
但，父親終究沒有看到這封信。
一九三八年冬正擬與顧傳玠訂婚，忽得父親在合肥去世之噩耗，真是晴天霹靂，從此父女人天永隔，再也見不到他的慈顏笑貌了。我躺在床上，痛哭失聲：“ 父親，我正要征求您的同意，在農歷十二月十五與他訂婚，您卻仙逝了?！?/span>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一日，張元和與顧傳玠在上海大西洋餐廳結婚，當時報紙上寫的都是張元和下嫁顧傳玠的字樣，可見當時戲子社會地位，此后顧傳玠再也沒登過臺，可這些張元和并無介意，婚后的生活平淡卻也溫馨。
一九四零年五月二十六日，張元和生了一個女兒。“ 女兒可貴，應以雙玉為名，取名顧玨。”兩年后，他們又生了一個男孩，取名顧圭，圭，也是玉的意思。
戰(zhàn)爭時期的上海，生活并不容易，張元和只會唱戲，顧傳玠生意也不溫不火，接連失敗，但張元和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著丈夫的發(fā)展，直到內戰(zhàn)期間，顧傳玠隱約找到了一些門路，決定說要離開大陸轉去臺灣發(fā)展，才通過關系弄到了六張珍貴的船票，她帶著家人離開大陸，只留下顧玨在大陸，三十一年后，母女才得相見。
等等，為什么留下了女兒顧玨在大陸，這又跟那位陰魂不散的凌海霞有密切關系，原來是當年張元和生了顧玨之后連續(xù)流產了兩次，來探望張元和的凌海霞覺得張元和太辛苦了，居然把顧玨及奶媽帶到她的住處居住，詭異的是就再也沒還給了顧傳玠夫婦，最讓人憤怒的是，她居然擅自自作主張將顧玨改名凌宏，一下成了她凌海霞的孩子，這讓顧傳玠很是惱火，但這種實在不能忍的大事張元和倒是不以為然，婆家人還說：
“ 女孩子長大總要改姓的，姓凌也無妨?！?/strong>
真是見了鬼了，你說這叫什么事。但這位凌海霞就真把顧玨視如己出，但后來處境也一直不好，家徒四壁，沒有辦教育了去搞養(yǎng)殖了，家里全是兔子和雞還有小白鼠，亂糟糟的，但這也耽誤了顧玨的教育，其實早在顧傳玠和張元和舉家準備去臺灣之前，讓凌海霞帶著顧玨一起來，但因為火車路斷才未成行，不知是有意還是天意，后來還寫信讓她們來，她又說舍不得家里的老母親，就一直這么拖著。
直到一九八零年，張元和和女兒顧玨在美國重逢。
時隔三十一年。
而此時的顧傳玠，已逝世多年。
一家人到了臺灣，顧傳玠經商之路依舊不見起色，卻也不再登臺唱戲，只是在家人朋友面前偶爾即興唱上幾句，因為顧傳玠身體一直不好，時常需要照顧，可終究沒能敵過病魔。
一九六六年一月六日，顧傳玠患肝炎去世，終年五十六歲。
這一年，張元和五十八歲。
顧傳玠與張元和的愛戀和婚姻，是藝術和興趣的結合，但這并不是全部，當時以張元和的家世和美貌，要嫁給一個官富二代輕而易舉，但她還是選擇了一介青衣，也為此受了后半生顛沛流離的苦，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 愧，愧，愧，愧對傳玠。”
這是張元和在顧傳玠去世后的感慨，主要是沒有把顧傳玠的昆曲造詣保留下來，真是此生一大憾事。但張元和還是為顧傳玠做了一本紀念冊以示懷念。
“ 想不到，時隔多年，在臺灣黯然神傷演《埋玉》，埋的不是扮楊玉環(huán)的張元和，而是埋了扮唐明皇的顧傳玠這塊玉啊！”
一九八六年，七十八歲的張元和與七十一歲的張充和在北京登臺演出《牡丹亭》，紀念湯顯祖四百三十五周年誕辰，元和演柳夢梅，充和演杜麗娘。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兩姐妹終于好好唱上一曲。
流光歲月，似水流年。
晚年的她與女兒一家定居美國，致力于昆曲的教學與發(fā)展，與四妹張充和一家走的很近，二零零三年九月二十七日，張元和在美國安詳離世，享年九十六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