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點鐘,冬夜未深,卻已黑,人未眠,盼暖意。家里的煤球爐子已封了火,靜嵐應(yīng)了母親的吩咐,戴上自己織的半截式紅毛線手套,穿上黑燈芯絨棉布鞋,一手一只竹殼熱水瓶,下樓,走過樓下踩得硬實的泥路,繞過那幾棵水杉,穿過弄堂,沿著項涇街,走進項涇橋堍的那家老虎灶,泡開水。
西大街上的店鋪都排上了門板,惟老虎灶的燈暈著光,看管的中年男人戴著一頂藍(lán)布帽子,坐在長凳子上抽一支一天里的閑煙。2分錢一瓶開水,沉甸甸原路走回,項涇街一側(cè)的橫瀝河暗沉沉地亮著寒夜水色,河邊的梧桐樹只剩下了枝干,項涇街的宅子黑乎乎的門尚未全部關(guān)上,透出燈光,靜嵐知道從一個門洞進去,穿過青石板走廊,走過一條曲里拐彎的籬笆道,可以抄近路回家。她的小學(xué)同學(xué)就住在門洞里的一間木門內(nèi)??墒且股徐o嵐放棄了,她只希望臺硌路上的花崗巖稍微齊整些,不那么高低不平硌得腳底痛,可以走得快點,早早到家,用熱水瓶里的水泡泡腳。
原來練祁
除去周邊鄉(xiāng)鎮(zhèn),東門、西門、北門、南門、城中是嘉定城里的人對所處方位的大致說法。城中路是嘉定的城中心,西門人都叫它一條街,住在西門的靜嵐一般禮拜天才會有機會去一條街走走,一條街像是鬧猛的代名詞,有些西大街上沒有的東西,店鋪門面要大點,商品要多點,哪天還會有點緊俏貨露露面,當(dāng)然,一條街談不上繁華,要說繁華得到上海去,乘北嘉線到共和新路北區(qū)汽車站,再調(diào)車子到南京路或者淮海路。上海,這個詞就好比是中心的象征,南京路淮海路是這種象征里的核心。嘉定是上海的郊區(qū),說來也屬于上海,但似乎又在“上?!敝猓@個“上?!本拖褚环N稍稍遠(yuǎn)離現(xiàn)實的可能。
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西大街簡略手繪地圖
靜嵐第一次去上海的印象實在很模糊了,小學(xué)時,母親去市區(qū)某間小學(xué)聽課,她跟了去,到了哪里玩,吃了什么飯,統(tǒng)統(tǒng)沒印象,有印象的是在馬路邊差點被行駛過來的辮子電車撞了,母親和同行的同事一手拽住她,手肘上還擦破了點皮,直到考上大學(xué)去五角場的復(fù)旦讀書(至少75分鐘北嘉線再換乘47路到四川北路,步行至虹口公園,9路,過了材料研究所才算離校門近了),除此之外去上海就是乘著學(xué)校租借的車子,有時是公交公司巴士,有時是某家工廠的小卡車,春游秋游,到市區(qū)學(xué)校學(xué)舞蹈,比較“恢弘”的上海之行大概要算初一和高二那兩次,前者去落成不久的萬人體育館領(lǐng)取市三好學(xué)生獎,后者也是領(lǐng)獎,魯迅征文比賽的一個獎,大概寫的是關(guān)于《野草》的一些心得,其實高中時怎能對《野草》有多少深刻認(rèn)識呢。但是,“上?!眳s成為靜嵐以后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其實,靜嵐知道她一直生活在上海,這個上海和那個“上?!钡慕缦薜降自谀睦锬兀吭谖鏖T少女靜嵐的視野中,那個時候的上海是一個一二個小時車程以外的地方,有些遠(yuǎn),也是一個似乎充滿了許多可能的空間。好比在蘭州工作的大伯回來探親,送的那雙丁字型豬皮皮鞋,在小學(xué)五年級的靜嵐心中投下少女夢影。
而西大街的日子,似乎顯得太瑣碎了,像外婆手做的那些布鞋,密密的鞋底,直貢呢的布料,在皮鞋匠那里前后敲上兩塊輪胎皮,每天臺硌路水門汀爛泥地走來走去的,不當(dāng)回事。外婆幾乎隔三差五的要收集邊角布料,清洗上漿晾曬,滾邊是一定在布店里買的直貢呢,就著8支光日光燈納鞋底,單鞋、棉鞋,鞋底線、頂針箍、鑷子,在一日三餐的炊事之余,隨時都要納上幾針,新針頭艱澀,在頭發(fā)上梳幾下,就潤了。鞋底線穿過漿洗過的層層布面,發(fā)出輕微又爽脆的聲音。兩張方凳的直棱棖子間拉條橡皮筋,在父母去單位學(xué)習(xí)新指示的夜晚,靜嵐一邊跳橡皮筋,一邊聽著外婆手里的鞋底線嘶嘶嘶的聲音。104弄的夜里,窗外偶爾聽得到風(fēng)吹水杉的晃悠,或者窗下有時夜路人的鞋底聲,鞋底線的聲音在此刻的靜嵐耳邊似乎依然那么輕微卻爽利,水門汀地面的顆粒清晰如放大鏡下的皮膚紋理,這些顆粒在吸滿水分的拖把下有種不甘心的拉鋸和磨礪感,拖把是一條一條碎布條捋直剪齊后,以細(xì)鐵絲箍緊而成,木手柄用久了,不那么糙手了,反而是滑滑的柔軟,扎拖把的活一般是父親做的,外婆到底年紀(jì)大了,手勁不夠,她扎的拖把即使在小學(xué)生靜嵐手里用起來,感覺也松松軟軟的,水門汀很容易拖得濕嗒嗒,只有結(jié)實細(xì)致的拖把才能把水門汀拾掇得頭面清爽,簡簡陋陋的小門小戶,也是要清清爽爽的。
就說樓下那片泥地,也總清清爽爽的,幾株水杉慢慢長著。三級的石條臺階連接了一條臺硌路和一排平房,偶爾糞池潽出來,大家趕緊叫了居委干部請環(huán)衛(wèi)所來通,靜嵐住的樓前那截通向大弄堂的小徑鋪了青磚,一年又一年的,青磚縫里串出雜草,愛國衛(wèi)生日里,鄰居們清掃樓前空地,順手也將雜草拔了,皴上了苔意的青磚路看起來像洗得干干凈凈的軍色卡其布褲子,舊是舊的,卻舊得舒服。
泥地的空間簡直是四通八達的,除了公房,左可折向往西的平房、新村和公房樓,右通沿路的平房、一處新村和一處三層公房,直走過去就是項涇西街,伴著項涇河——練祁河的支流,過兩座呈直角型的石橋,其中一座與項涇橋平行,叫做北項涇橋(聽講這橋還有個名字叫樂善橋),過了橋,走過一條臺硌路,臺硌路與護國寺路直角相交,護國寺路就從靜嵐的小學(xué)門口穿過去,直到和西大街成T字角,T的一橫過去有座橋,叫名香花橋,下了香花橋,就是西下塘街,西下塘街和西大街間的河就是練祁河。護國寺當(dāng)然只剩下路名的,其實靜嵐念的煉紅小學(xué)前身就是護國寺,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靜嵐才恍然,為什么煉紅小學(xué)的校園有些地方透出些別樣風(fēng)格的,比如校園有前后兩部分,前部地勢高,走下石頭臺階才能到四、五年級的兩排教室和大操場,一二年級的老師辦公室門前有兩個石鼓凳,原來前面方圓是護國寺,石鼓凳其實是廟宇的柱礎(chǔ),石頭臺階上應(yīng)該就是當(dāng)年的護國寺大殿吧。
記憶和歷史資料重疊在一起。
煉紅小學(xué)原來叫練西小學(xué)的。最早這個校名來源于嘉定教育世家黃氏家族的黃世源在家創(chuàng)辦的“私立練西小學(xué)”。話說黃氏家族在西門的這一脈源于明天順、成化年間的遷徙到浦東高行的浙江臨安人黃家祿,之后黃氏一支遷居川沙,乃黃炎培先生先祖,另一支黃姓后人黃繼春則來到嘉定西門,居練祁河畔,算起來距今已有四百多年了,結(jié)廬為“西溪草堂”,就是項涇西街上那片老屋,幾乎占去項涇西街大半條路了,靜嵐去老虎灶泡開水都要走過的,只是當(dāng)時年紀(jì)小,哪里知道這片老宅子的觀音兜屋墻下庭院深深歷史久。黃家早年做沙船運輸,并兼南北貨行,還經(jīng)營過竹業(yè),典當(dāng)行業(yè),入股釀造等行業(yè),幾代經(jīng)營,家業(yè)頗豐。所以,從最初居住的西下塘街72弄2號建造遷居到“西溪草堂”。黃氏家族經(jīng)營生意之外崇文重教,代有名人,研究編輯清代學(xué)者顧炎武《日知錄》的《日知錄集釋》作者黃汝成即為黃氏八世孫。黃家人都關(guān)注練祁教育,開辦了許多學(xué)校。私立練西小學(xué)只是其中一所。眼見著學(xué)生人數(shù)越來越多,邑人秦冕才得悉后援手支持,在護國寺大殿的遺址上興建校舍。從項涇西街走過北項涇橋就過了河,過河右拐,老屋人家,再左拐,左側(cè)又是老宅,走一段60米左右的臺硌路,就到了小學(xué)門口。這條路在靜嵐心里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也就五六分鐘左右吧,真正隔河相望的。1915年學(xué)校從個人改由鄉(xiāng)辦,名為“練西小學(xué)”?!盁捈t”那是在文革期間改的名。這間學(xué)校后來幾次搬遷改名,現(xiàn)在與他校合并,叫做嘉定區(qū)實驗學(xué)校了。
“西”自然指的是西門,那為什么是“練”呢,小辰光不會去追究的,也是后來去“上?!弊x大學(xué)了,回頭再看嘉定,知道這片土生土長的土地歷史蠻長的,只是究竟那些細(xì)節(jié)卻是茫然的,小學(xué)課堂上講我愛北京天安門,讓大家心系祖國大好河山,對腳下的土地卻比較忽略不計了,總要到多年以后某一天等某種意識突然萌發(fā),才有了回首去尋找的可能,但那時或許已經(jīng)花非花,夢非夢了。那“練”是什么呢,非“白絹”也,就是“練祁河”啊。看字面,祁,有盛大、舒緩之意;練,乃白絹生絲之謂;嘉定的先人們給西門的這條河取名可是蘊含滿滿真愛啊。人家依練祁河畔而居,乃有練祁市,何時成市已不可考,但練祁市因護國寺而成市這一點是確鑿的,算起來,護國寺建于南朝蕭梁時期,距今已有1500多年歷史了,那么練祁市的歷史就大概可知了。西門這一帶,乃當(dāng)年的練祁市。嘉定就是從西門發(fā)展起來的。沒想到原來每天上學(xué)的路,是嘉定當(dāng)年最繁華的地方呢。香火橋到護國寺這段路,是否會有點西湖香市的味道?西門輻射出去有不少鄉(xiāng)鎮(zhèn),練祁河連接起發(fā)達水路,鄉(xiāng)人挑了自家種的蔬菜,渠道里摸來的河蟹,旱路、水路的,來西門擺攤,順便喝個茶,上個香,再帶點油鹽醬醋毛巾肥皂啥的日用品回去,哪能會不鬧猛呢。香花橋往東走幾步有飲食店,紅湯的陽春面上香蔥碧綠,橋堍頭有間剃頭店,往西走五六十米到項涇橋,就有老虎灶,老虎灶上泡杯粗茶,轉(zhuǎn)身一掀灰不灰褐不褐的門簾,里頭就是一間茶室兼書場,有名頭的,叫“上林春書場”,木窗子一推,練祁河上木船水泥船,運磚頭、煤屑、木材的,忙碌得很。
香花橋堍的理發(fā)店,老式的理發(fā)凳子在2003年還用著 龔靜 攝
其實靜嵐走來走去護國寺路,并不專心這條路叫什么名字,每天走來走去的,要記什么路名呢。就好比走來走去北項涇橋,多年后聽說還有個樂善橋的名字,想來是邑人共同集資所建的,還聽說專家竟考證其為元代橋梁,當(dāng)年上下學(xué),調(diào)皮的男生總要在石條橋上奔跑,老石橋倒也身板硬朗。而那條小學(xué)大門前的臺硌路,和護國寺路直角的,原來是叫恒孚路,在周邊皆“弄”“街”之中確也特立獨行,可是小學(xué)生怎會去想這些呢,也是要以后的以后才知這條路是嘉定第一條以“路”命名的路,這才恍惚依稀應(yīng)該是見過路邊人家門上訂著藍(lán)底搪瓷門牌的,這搪瓷門牌現(xiàn)在當(dāng)然是歷史的碩果僅存。
靜嵐倒是清楚記得煉紅小學(xué)食堂有扇小門開在護國寺路上,戴著白飯單的楊師傅有時走出小門抽支飛馬煙,楊師傅每個禮拜要蒸一次淡饅頭,小門一開,走過的人就會聞到饅頭的香氣,面粉、發(fā)酵粉和糖精片(定量供應(yīng)的白糖是舍不得放的)的糅合,大灶頭大蒸籠,就是香呀。每次楊師傅蒸饅頭,在學(xué)校做老師的母親在上課間隙去食堂買上半斤飯票的饅頭,一斤飯票1角6分,半斤一串連著五個,算算2分錢不到呢,掐著饅頭和饅頭間的縫掰開,熱的暄軟的甜香撲鼻,哪里舍得一口就咬呢,先剝下外皮咀嚼,剩下的慢慢吃,這時外婆搛小塊紅腐乳出來,再潷半調(diào)羹腐乳汁,盛在白底小紅花的粗瓷碟子里,淡饅頭蘸蘸,放學(xué)回來的饑腸頓時填滿一腔鮮香。淡饅頭香是香的,不過不是天天有,隔壁菜場的味道總歸還是遮不住,西門的國營菜場就在拐角處,其實菜場也不是全天候的,早市到八九點鐘就沒啥東西了,稀稀拉拉剩點干乎乎軟塌塌的青菜卷心菜皮散在角落,下午一點半開始午市,賣完算數(shù)。冬季的白菜,夏天的黃瓜番茄,要候著消息算好辰光去買的。菜場里有位長臉大媽是母親的學(xué)生家長,菜場進貨消息提前透露,靜嵐和外婆就提著竹籃頭趕緊去排隊,番茄黃瓜青菜茄子,現(xiàn)吃之余,還要腌制各種,夏天腌醬瓜曬茄干缸豆干,冬天踏咸菜,葷菜難得,蔬菜是斷不可少的。
賣面條餛飩皮的鋪子,機器還是那臺機器 龔靜 攝
七十年代末開始,菜場辟出一個柜臺賣盆菜,葷素搭配的半成品買回去熱鍋一炒,方便雙職工。邊上有間平房,只有早上排開門板,專門賣豆腐。豆腐廠就在這截臺硌路的頂頭,天不亮的時候最最燈火通明,豆腐廠工人老清老早就上班了,有位鄰居大媽就在豆腐廠上班的,每天三四點鐘就出門了,總見她下午回來補覺。清晨五六點鐘,踩著高筒套鞋、掛著黑膠飯單的豆腐廠工人手端一板板熱氣騰騰身子輕晃的豆腐從燈光流瀉的大門里出來,來了來了,排隊的人張著豆腐廠方向,隊伍悉悉索索起來。新鮮豆腐每天定量做的,賣光算數(shù),所以要天不亮去排隊,春夏天還好,都是西大街上面熟陌生的相鄰,大家嘎嘎山湖,時間過得倒也快,冬天就難熬了,西北風(fēng)掛到臉上像刀,跺跺腳,舊燈芯絨的棉鞋也生不出多少熱氣,哈哈手,絨線手套也不怎么管用,有的鄰居戴了工廠發(fā)的勞保棉手套,藏青色,鴨腳板,串跟棉線繩掛在胸前,這種手套厚實。買了豆腐,再帶幾塊五香豆腐干,或者一種叫干片的,長方形,比五香豆腐干薄,也便宜些,切干絲炒本地青椒最是一清二白味道清鮮的。
護國寺路和西大街交匯了,左右兩邊的拐角不那么九十度直角的,而是帶點弧度,像120度的鈍角,左手有家熟食店,右手是益民藥房,中藥為主。白色搪瓷盤子里盛著濃油赤醬的東西,眼目清亮誘人食欲,其實也是普通之食,豬頭肉、豬耳朵、五香牛肉等,偶爾有那種喜蛋,有人是不敢吃的,有人很歡喜地買回佐酒,品種并不琳瑯,本來就是物質(zhì)儉約時代,買熟食的居民也并不絡(luò)繹,家里來客人了臨時來買一小紙包添個下酒菜,不過有樣熟食大家都搶著買的——五香兔子肉,兔子肉便宜,好吃,口感比較緊致,老年人的牙口不太適合,可是家里的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時候啊,牛肉雞肉鴨肉魚肉比較高端,兔子肉還沒有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被貼上低脂肪助美容之類的標(biāo)簽,是價廉物美之物,塘瓷盤子很快就會見底。當(dāng)靜嵐到了牙口松弛的中年,回想少年時那一口五香兔子肉的滋味,那些牙齒似乎還能記憶起韌而細(xì)致的口感,追憶往日大口咬嚼的咔嚓快感。咔嚓咔嚓,像咬一口芝麻花生糖的聲音,是年二十九夜母親自制的,麥芽糖熬了,芝麻炒了,花生碎了,在煤球爐上做成了,鋪在案板上,涼了刀切方塊,收在廣口瓶里,春節(jié)里每天香上幾片,簡直想想都要美夢。芝麻花生早早地收集了的,麥芽糖就是在益民藥房買的,中年女店員是熟人,走在路上彼此點頭寒暄,走過藥房問問麥芽糖什么時候到貨,她會告知大概日子,年前備個瓶子去拷麥芽糖。
護國寺路的這頭是西大街,另一頭是清河路,差不多是到了縣城的外圍了。走向清河路的途中,一側(cè)是煉紅小學(xué)的圍墻,一側(cè)有幢小洋房,一個院子。靜嵐到小洋房里面去過,地板踏上去軟咚咚的,母親在一間小房間彈風(fēng)琴。母親說她師范畢業(yè)后剛到煉紅小學(xué)做老師,開頭幾年就住在小洋房的宿舍里。靜嵐覺得這幢房子和西大街上的房子都不太一樣。當(dāng)時怎么會知道這里曾經(jīng)是當(dāng)年的棉業(yè)公會。元代開始,棉花在嘉定推廣種植,棉花、棉紗、棉布生產(chǎn)和貿(mào)易自然十分繁榮。當(dāng)年的棉業(yè)公會后來做過幼兒園,做過教師宿舍,再后來做過城三種校舍,然后,當(dāng)時光到了21世紀(jì),這里又在恢復(fù)護國寺。靜嵐清楚地記得,在她7歲時這幢小洋房朝南的圍墻上開出一扇小門,母親帶著她在這里給她報名上小學(xué)。
走過小洋房的圍墻,再往西走走,已經(jīng)看得見公社的大田和曬谷場了。光機所也在清河路這邊。光機所是蠻神秘的,市屬單位,科研機構(gòu),說是研究激光的,激光是啥么事,真是想象不出啊。里面工作的人大多住在城中路的那些公房樓里,他們說的話和嘉定本地人的口音有些區(qū)別,“我”叫“阿拉”,嘉定人則說成“?!钡?,靜嵐曉得的,這種話叫上海話。光機所大門面朝清河路,三面圍墻外就是農(nóng)田,有一棵高大的不知多少年的銀杏樹直立在農(nóng)田里。
不管從項涇街走到西大街,還是走兩座石條橋從煉紅小學(xué)門口沿著護國寺路走到西大街,還是直接穿出104弄弄口去西大街,反正,在西門,走來走去總歸繞不開西大街的。就算過已不見石拱券的香花橋去練祁河對岸的西下塘街糴米,或者吃力地攀上高聳的虬橋到河對面的人民醫(yī)院看病,總歸還是要回到西大街上。
虬橋 龔靜 攝
以吊橋為界,朝東是人民街,朝西當(dāng)然就是西大街了,經(jīng)過香花橋、項徑橋、虬橋,西大街一直延伸到侯黃橋,過了滬宜公路,仍然是西大街,民居、水泥廠,慢慢地看得見高義橋,基本上接近村野了。靜嵐很少去侯黃橋朝西的西大街的,到了侯黃橋感覺就是出了城,西大街的市井熱氣好像漸漸地冷下來,就是侯黃橋堍這邊的一家飲食店,似乎也不如香花橋堍的那家叫大東飯店的鬧猛,飲食店門口立著個柏油桶賣大餅的,吃上去好像也不如項徑橋堍那家常去的大餅香,大餅上的芝麻多。從侯黃橋望過去,河里泊著幾艘木船,河岸上臺硌路,路邊一些低矮的平房,還有水泥廠高高的攪拌塔。
西大街上的每座橋都是有話頭可以講講的。侯黃橋背后的歷史尤其悲壯。其實,橋倒是侯黃橋最普通,既非古老的石拱橋,也非當(dāng)年古典拱橋后來改建的,終歸還是頂著個老橋的名頭,這侯黃橋是隨1934年開工的錫滬公路(滬宜公路前身)的筑造而建造的,不過當(dāng)時的嘉定政府于1933年冬季農(nóng)閑時即開始動員民眾積極參與,技術(shù)有限的時代,拼的是人力,開始是木結(jié)構(gòu),后來鋼筋混凝土技術(shù)成熟才重新進行混凝施工。橋的建成凝聚嘉定人精神,橋的名字來源更是嘉定人驕傲。侯黃,侯峒曾、黃淳耀是也。當(dāng)年清兵入侵嘉定,嘉定人民奮起抗清,順治二年(1645年)六月,清軍又下剃發(fā)令,稱“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嘉定民眾推舉侯黃兩人為領(lǐng)導(dǎo),大家一起奮力抗擊清軍,后來清軍用大炮轟城,始得攻入。侯峒曾呼“與城存亡,義也”,遂投河而死。黃淳耀自縊,嘉定城中人無一人投降,清軍自此濫殺無辜,開始屠城,是為“嘉定三屠”之歷史事件。只要是嘉定人,基本上都知道一些關(guān)于侯黃兩人的歷史的,有意無意間潛入嘉定人的血脈。小學(xué)時,練祁河什么的老師倒沒怎么提過,侯黃倆人是一定會在班會上說一說的,所以,靜嵐小時候每次走到侯黃橋,雖然看到一座其實很普通的公路橋,好像總歸有些不一樣的,朦朧中曉得腳下這塊走來走去的土地是特別的。
還是吊橋到虬橋這段西大街最是熱鬧,菜市場、肉莊、熟食店、飯店、飲食店、食品店、百貨店、布店、藥鋪、剃頭店、水果店、補碗店、老虎灶、白鐵鋪、五金店,當(dāng)然,郵局(兼賣報刊)是斷不可少的,還有家儲蓄所。店鋪樓上自然也都是有住家的,店鋪和店鋪時有夾弄,弄里曲里拐彎地藏著人家。店員也大多住在西大街上,買東西常常就會變成了店員顧客的拉家常,新品進店也會口口相傳,的確良、開司米、零頭布,零拷的珍珠霜到貨了,都是女人們快步走出家門到街上鋪子里的雞毛信。
西大街上最大的一間百貨商店和布店門對門,靜嵐跟母親去布店,最歡喜收錢找零,店員利索地用夾子夾好鈔票,順著四通八達于店內(nèi)的鉛絲網(wǎng)絡(luò),梭梭梭地穿到收銀臺,噼里啪啦一陣算盤響,夾子夾好小疊零錢,梭梭梭飛到店員跟前。準(zhǔn)確無誤,配合默契,伴隨著夾子穿過鉛絲的尖而不銳的聲音。日常時久的,鉛絲變黑,不那么直了,卻還是穿梭利索,毫不出錯。店員和收銀員間無縫對接,布店像是表演的舞臺,一次買賣竟在平常中生出一點點艷麗之色。百貨商店呢,除了去買東西,靜嵐其實很好奇柜臺后一隅的一扇小門,門常常關(guān)著的,但并不緊鎖,其實是虛掩,店員取貨總是從小門進出,后面好像是阿里巴巴山洞,可是靜嵐又不可能進去,只是每次去百貨店,每次多看兩眼,揣摩小門后面的倉庫是何等模樣。
直到21世紀(jì)初,對,就是靜嵐小時候每次發(fā)言的時候會說的,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向2000年進軍而努力奮斗的21世紀(jì)初年,靜嵐方才看到百貨店小門后的天地。這一端詳,竟然時空變幻。百貨店已陳舊疲憊,在大百貨大廈林立的時空里,西大街的老百貨店實在連遲暮美人都不好意思說的,稀稀落落的幾個營業(yè)員臉上好像也沒有靜嵐小時候看到的那種光澤。靜嵐已經(jīng)知道這一爿百貨商店,連著對門的布店,當(dāng)年可是大宅門,是清末民初大清銀行總裁顧溶(中國近代職業(yè)外交家顧維鈞之父)的宅院——厚德堂。有房30余間,西大街街南一開間,二進深;街北五開間,三進深,平房與樓房相連。另有水橋一座,水井一口。水橋就在布店后門的。從百貨店側(cè)夾弄進去,靜嵐終于看到了小門后的模樣,但現(xiàn)在的宅門后院,已然破敗,不過老屋門外磚地上有一枚用碎磚鋪出的清代錢幣,外圓內(nèi)方,看著不顯眼,自是當(dāng)年主人身份象征。距這塊錢幣不遠(yuǎn)就是小門,當(dāng)年百貨店店員進進出出的,不知是否注意到腳下的端倪?
西大街的人都喜歡百貨店和布店,走過路過身子一晃就進去了,轉(zhuǎn)一圈,看看有啥新鮮貨。新色的毛線來了,叫了面熟陌生的店員阿姨取了來,手里掂掂,心里盤算著開銷之后的錢袋子夠不夠。白跑鞋倒是到貨了,想想還是攢了錢給兒子先買吧,家里舊的那雙洗了早就發(fā)黃了,白粉筆再涂也涂不白了。邊琢磨著,邊配了幾粒襯衫上的紐扣帶回家,好像也蠻心滿意足的了。
當(dāng)然,西大街上的人禮拜天還是蠻歡喜去城中一條街,覺得一條街百貨店總歸比西大街上的大,貨色好像要新點。其實,就是這里的人要去那里,那里的人要去這里。不滿足一條街的,干脆就“上?!比チ恕?/p>
104弄——那些人·家
西大街臨練祁河邊的大多江南老式木結(jié)構(gòu)宅子,平房居多,也有二層結(jié)構(gòu)的,臨河處伸出幾級石頭水埠,水埠一般洗洗涮涮,當(dāng)然不會像老底子那樣泊舟航運了。大片民居都在街對面,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弄堂深深引入,但也已經(jīng)有了一些新公房,沿街或者弄堂深處,樓層大多三層,不高,與老房子倒還和諧。
104弄在西大街的中段,弄口比一般弄堂要寬,上面就是三層樓的公房,這排公房沿街而造,但底樓依舊是原先的老式門面,五金店、百貨商店,每天早上開門,木制的排門板一扇扇打開,排在鋪子外。街和鋪子隔了兩級臺階,鋪子外還間隔種了幾株懸鈴木,樓上晾衣架下被單衣褲,樓下顧客出出進進,夏天的時候有時會有刺毛蟲從樹上掉下來,收衣服時得仔細(xì)抖一抖,逛街的人縮著脖子緊著步子跨到臺階上,生怕刺毛蟲掉進衣領(lǐng)里。刺毛蟲被踩在地上留下一斑斑黃綠色的點,幸好布鞋貼了橡膠底,否則黏糊糊一攤。
2003年拍攝的西大街,熟悉,但無可挽回地破舊著,住戶們其實很期待拆遷 龔靜 攝
穿過弄口,弄堂修身為僅容兩人側(cè)身而行的寬度,兩旁也是老房子,一側(cè)是家院落,一側(cè)則是細(xì)夾弄里房子套房子的宅子,過了這段,又寬了,一邊還是老屋,一門進去三家人家,還有就是小平房,并排兩家,王家搭了個小灶披間,灶披間外有點泥地,插幾根細(xì)竹,竟是種了絲瓜,一家就是豆腐大媽朱家。另一邊是前后兩幢三層樓的公房,靜嵐家在前面的4號,夏天4號外墻的電線上爬著王家的絲瓜藤,晚上墨綠色搪瓷罩子的路燈一開,時常會看到壁虎從磚縫里爬出爬進,有時會爬進二樓阿芳姆媽的窗縫里。阿芳姆媽家在二樓西頭,204,靜嵐家則二樓東頭,201,一東一西都是三居室的結(jié)構(gòu),大家都在走廊外又裝扇門,裝了木頭窗子,水泥抹了墻,砌了灶頭,過道兼了廚房。中間202、203并排兩套,有點像現(xiàn)在的三室一廳,進門即廳,廳即廚房,兩間屋子皆朝南,一間連帶小陽臺。202主人換了兩撥,203也是兩換戶主。三層樓的樓上樓下的格局當(dāng)然是一樣的。一般都住著一家四五口,燒煤餅煤球,沒有抽水馬桶,所以每層樓梯口的那個水籠頭處有個倒糞口,直入樓前的糞池,定點日子環(huán)衛(wèi)所會來抽取,倒糞口是有蓋子的,大家每天刷馬桶時都會用水沖洗,不過總歸還是會有氣味出來,靜嵐知道城中路張馬弄有叫六一新村的,那里是用抽水馬桶的,大人們講那是縣大門里的人住的呀,西大街的人內(nèi)心深處都盼著住燒煤氣有抽水馬桶的房子的,不過一時半會住不上,每天倒馬桶還是很認(rèn)真仔細(xì)的。初中時的靜嵐中午放學(xué)回家,飯罷,略略休息,一般會幫外婆一起倒馬桶,阿芳姆媽家的小峰姐姐也總此時拎著馬桶過來,靜嵐比小峰姐姐小2歲的樣子,兩個小姑娘在濕漉漉的水籠頭前躬身用勁刷洗馬桶,好像有點比賽誰刷得干凈的意思了,竹制的馬桶刷,一會單手握,一會雙手把住,發(fā)出唰唰的聲音,有時得了類似蛤蜊殼的小貝殼相助,刷洗時就多了嘩啦啦的隆重的清脆感,淘洗一遍又一遍,然后曬在走廊里。倒好馬桶,冬天時身上倒熱乎乎的,夏天朝陽格子的方領(lǐng)衫背后映出汗?jié)n,里面白棉布自家縫制的小背心黏在背上不那么清爽,一圈印子時隱時現(xiàn),靜嵐看到小峰姐姐的汗?jié)n,眼睛趕快躲開來,后來懂了,那是女孩子對身體的敏感和覺醒的萌芽。還是看到小峰姐姐穿上了小背心,母親買了零頭布讓外婆也給靜嵐做兩件,兩個人好像還笑瞇瞇地對視了下,嘟囔著小姑娘要長大了,像有什么事要發(fā)生的樣子。什么事情也確實在發(fā)生著,靜嵐敏感到身體慢慢有些變化,所以要穿小背心了。
常常倒馬桶,腰會酸痛,可是大人們卻笑言小孩子哪里有腰啦,那個時候大人們對自家孩子外表上似乎看不出有多少愛的,好像孩子是個討債鬼,要吃要穿要上學(xué)讀書,樣樣都要操心都要錢,每到開學(xué)交學(xué)費,母親不由自主會對阿芳姆媽說:哎呀,家里有兩只書包啊,啥辰光好出道啊。阿芳姆媽接口:哎,大有大的煩惱啊。大兒子二女兒已經(jīng)進廠工作,就剩三女兒上學(xué)著,老公Y伯伯在醫(yī)院上班,做個部門小頭頭,阿芳姆媽家里手頭相對比較寬舒點,有時會微微得瑟,不過不是很明顯,煩惱等著呢。
阿芳姆媽面孔圓篤篤白嘟嘟,眼睛像杏仁,齊耳短發(fā),有時箍個頭箍,頭發(fā)刷刷往后,露出寬窄正好的額頭,那時五十不到的,不過大家都是灰色翻領(lǐng)兩用衫藏青卡其褲子,最多領(lǐng)頭里翻出一角花襯衫領(lǐng),中年人顯得很是中年人,為過日子操勞奔波的樣子。阿芳姆媽在南門的紡織廠上班,所以講話嗓門大,車間里機器聲音大,人要說話哪能不直著喉嚨呢,所以講阿芳姆媽人還在底樓樓梯口,寒暄聲就已經(jīng)傳上來了,她每天從西門走到南門,再從南門走到西門,進了屋,通煤餅爐做晚飯,雖然見她上樓梯時要扶著扶手腰也直不起來的樣子,可是一旦忙活起來還是整個人轟隆隆的。每周有一兩天,阿芳姆媽上樓時除了講話聲,還伴隨著肉饅頭的香味道,廠里食堂做的,捂在布袋袋里,肉香和面香禁不住散出來。幾次靜嵐開家門正好逢著樓梯口的阿芳姆媽,她笑瞇瞇拿出一只肉饅頭,靜嵐曉得一只肉饅頭也是稀罕物,不好意思,推托,阿芳姆媽還是塞進她手里。靜嵐紅著臉揣回家,跟外婆和弟弟一起分來吃,肉饅頭的餡倒不是最好吃的,最好吃的是肉餡和饅頭貼膚的那一層,肉香和面香最是體貼入微的纏綿。過幾天,外婆包了餛飩,就會叫靜嵐遞一碗給阿芳姆媽嘗嘗。外婆講相鄰么就是要有來有去咯。
阿芳姆媽的弟弟也在縣醫(yī)院工作,骨科大夫,方圓的臉,走起路來穩(wěn)篤篤,頭微微抬著,眼睛不太朝陌生人看的,樓梯口上來碰到鄰居,實在躲不過,就稍許點點頭。阿芳姆媽為丈夫和弟弟的職業(yè)驕傲的,廠里小姐妹有這樣的不多的,就是在城里,家人在醫(yī)院里工作也是特別體面的。阿芳姆媽自然而然流露出她的開心,她歡喜問問你家吃點什么,當(dāng)然她更歡喜你問她今朝燒點啥好吃的,腌篤鮮、馬蘭頭豆腐干,時鮮貨啊,呵呵呵呵,阿芳姆媽聽了鄰居的羨慕很響亮地笑了;買了新衣料,她歡喜展開來給鄰居看看;那一年二樓四家人家,是阿芳姆媽家買回了第一臺9寸黑白電視機,來看來看啊,大家勿要客氣,她揮著手邀請鄰居們?nèi)タ?,不過次數(shù)多了,臉上也不大熱心了,畢竟夜里電視節(jié)目,家里多出一二個小孩子,想躺下又不好,又不好叫小孩子早點走。所以講一樁事體要長遠(yuǎn),總歸難的,一時興起時無法料到的枝枝丫丫都會冒出來。靜嵐是去看過一兩次的,電視是好看的,不過身體上總歸哪里不太適宜,滿懷著無以名狀的抱歉。過年的時候,阿芳姆媽的年貨總歸稍稍比鄰居多些,要憑票供應(yīng)的葷菜人家買不到,阿芳姆媽家里總還有些辦法弄來一些的;除夕前,她就很歡喜地在公用水籠頭前洗啊洗的,木腳盆里伏著一只待拔毛的雞和化了冰的鴨,還有冰凍的大黃魚,阿芳姆媽一邊拔雞毛一邊笑聲朗朗地與鄰居說話。
203最早住的一家人在靜嵐小學(xué)時就搬走了,女主人高挑方臉短發(fā),行事利落,護士,跟阿芳姆媽丈夫是醫(yī)院同事,男主人則溫雅內(nèi)斂,做著城里一家銀行的負(fù)責(zé)人,一女二兒也長得長身帥氣,阿芳姆媽在他們面前好像說話比較謹(jǐn)慎,不那么高聲朗朗。在城中路造了有抽水馬桶的公房樓后,他們就搬走了,房子就在80年代時髦開張的嘉露西餐社樓上。續(xù)搬進203的男主人大家都叫他郭醫(yī)生,方臉寬額,看起來嚴(yán)肅,笑起來倒是眼睛也在笑的。坐鎮(zhèn)眼科,妻子也是紡織廠的,不過阿芳姆媽的那家在南門,這個阿姨的在西門最西頭。阿姨比郭醫(yī)生小十幾歲,皮膚雪白,身材苗條,鄰居們暗自稀奇。靜嵐很長時間內(nèi)不知道阿姨姓名,就叫她玫姆媽,玫是郭醫(yī)生大女兒,已故前妻所生,阿姨后來育有兩子,姐弟仨年齡相差頗大,相處融融。玫姐姐懂事善家務(wù),阿姨逢鄰居總說她生孩子時玫如何幫做家務(wù)洗尿布,尿布都是舊被單剪下做的,西北風(fēng)里冷水洗尿布定規(guī)手上要生凍瘡的。在203,是沒有辛德瑞拉的故事的,玫姐姐和玫姆媽倒是亦姐妹亦母女的。靜嵐有時暑假里去203和兩個小男孩閑聊,郭醫(yī)生一般笑一笑,在大房間里戴著一副銹瑯架眼鏡看書,他是西醫(yī)中醫(yī)都看的。玫姐姐好像很忙的樣子,高中后有陣待業(yè),燒飯做家務(wù),呆在小房間里自學(xué)英語,方臉盤尖下巴細(xì)長眼睛,講起話來刮拉松脆,當(dāng)仁不讓,玫姐姐透著硬氣利索,有股子要掌握自己命運的心勁。
阿芳姆媽家的萍姐姐和玫姐姐年齡相當(dāng),萍姐姐圓臉大眼皮膚白,笑起來臉部皮膚舒展,待人和氣。靜嵐喜歡和萍姐姐說話,看她和外婆在家里的八仙桌上攤開新買的的確良料子,拿著木尺和劃粉比劃來比劃去,她請外婆幫她一起裁件小圓領(lǐng)短袖衫。正好外婆也給靜嵐新做了奶黃色的確良短袖衫,就請萍姐姐在左右門襟上用白絲線繡了兩長條小花。穿上這件繡花的確良襯衫,搭配淺灰色的板絲呢褲子,考上重點高中的靜嵐覺得夏天很值得盼望??吹嚼C花,靜嵐倒是一直不忘記初中時有一兩個暑假,跟著萍姐姐小峰姐姐還有底樓的周家姐姐一起在樓梯口學(xué)繡花,繡縫紉機套,繡枕頭套,尤其枕頭套的鎖邊是極其考驗?zāi)托暮褪炙嚨?,順便還鉤了幾只棉線包。
中午吃完飯后,幾個女孩子都不睡午覺,樓道里安安靜靜的,這時正好拿著小矮凳出來繡花,提個小竹籃,籃子里繡花線繡花針和繃好了布的繃架,還有蒲扇一把,墊膝蓋上隔熱,不會忘棉手絹一塊擦汗??嚰苁悄赣H們做姑娘時的,從箱底里翻出來,再在里層的竹圈上綰了新布條,螺絲里滴一滴機油,緊緊繃架,布頭和絲線是從柴米油鹽里扣出來的,小姑娘學(xué)繡花大人都蠻支持的,反正縫紉機正好少個套子,枕頭套繡了放著送人也不錯(70年代枕頭套還是可以送人結(jié)婚志喜的)??p紉機套是深綠色的布,就配白色繡花線。枕頭套普遍粉紅玫紅的布,白色繡花線是常用的配搭,講究點選擇米色。
靜嵐坐樓梯末階,小峰姐姐的板凳靠底樓走廊,孫妹妹和周老師呈直角坐在自家門口,若是萍姐姐來呢,就靠著底樓的洗水池坐。大家坐成一個小小的С,對著樓外的水杉,夏風(fēng)晃晃悠悠地吹著水杉。
繡的花是用復(fù)寫紙襯著花樣描好的,月季花、葉子、花籃和蔓枝,諸如此類的花卉。通常布中央一個大花樣,對角倆小花,看起來均衡舒服。姑娘們都是初學(xué)者,當(dāng)然不會繡蘇繡湘繡蜀繡的針法,比較常用的“平針”“戧針”和“辮子股”,長長短短的繡線飽滿了花蕊,舒展了葉子,將花籃拉出格子狀,好像竹藤串編的條子;姑娘們還學(xué)著“離線繡花”,用針打出個小結(jié),然后重新“在線”,繡出一個個點子,作為花蕊的傘序;大花樣總要繡幾天的,雖然起跑線一致,但不久還是分出了高低,可心里誰也不甘心居后的,就暗暗使著心勁努力繡,要好要齊要密,更重要還要快。自然,也沒那么緊張,也是會說說閑話的。周老師還常引我們說笑,還要談?wù)剬W(xué)習(xí)成績,午飯吃點啥。她其實不繡花,她織毛線,把冬天家人要穿的盡可能趕在暑假里完成。靜嵐也會織毛線,是跟母親學(xué)的,母親在夏天到樓下乘風(fēng)涼時,都會拿著毛線活,拿把蒲扇墊好,納涼編織兩不誤。母親較多織的是裝肩膀的那種式樣,周老師會織“水牛肩”,所以繡花的時候就溜眼她的針法。繡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樣子,一般周老師的二女兒會出來洗把冷水臉,臉上午睡的席痕還留著,靜嵐和小峰姐姐不約而同抬起酸酸的脖子,看看她的席子印,笑一笑。
繡花是蠻讓姑娘們有成就感的,很多年后靜嵐發(fā)現(xiàn)自己常常書看著看著就很專注地抿起嘴來,好像凝著心勁的樣子,遙遙地想起那些在西大街樓梯口繡花的日子,好像看到一個抿著嘴的少女,手里的繡花線無聲地穿過來穿過去,時而情不自禁摸一摸繡好的花,嘴唇輕微地翹一翹,時而抬起來舒口氣,或回身跑幾級樓梯到家喝口決明子涼茶。為了鎖縫紉機套的荷葉邊,細(xì)細(xì)的沿口另貼入了一跟鞋底線,以增加立體感,然后沿著這跟線慢慢“攀緣”,沒有耐心肯定會成為“犬牙口”。高溫不是問題,汗水不是問題,少女在夏日的繡花中自然而然地體會到了大人們常說的“心靜自然涼”。
繡完了花,又鉤包,鉤臺布。靜嵐鉤了幾只或棉線或尼龍線的網(wǎng)兜,有的被母親作為禮物送給同事,這使小學(xué)生靜嵐內(nèi)心生風(fēng),雖然表面上總還要謙虛謙虛,像從小受的教育那樣。那個白棉線大網(wǎng)兜最后是跟著靜嵐到大學(xué)校園的,開學(xué)報到,網(wǎng)兜裝著臉盆雜物,包容力極強。
玫姐姐不跟鄰里姐妹們一起繡花。她好像很大姐的樣子,也不怎么跟鄰居小妹們說笑。她不開心的時候臉上看不出來,但說話語氣能感到,嘴角牽一牽,臉已經(jīng)別過去了。萍姐姐呢,就是那種心思不是特別重的女子,她會和靜嵐她們一起繡花,會一起去買的確良,會帶靜嵐去機械廠玩玩,看看她做生活的車間。車間大啊,一臺臺車床威武地兩排列陣,中間空道工人們走來走去,抬頭頂上還有行車來去??戳塑囬g,萍姐姐帶靜嵐去廠里浴室汰浴。汰浴在那時是件需要興師動眾的事,籌劃好一個日子,香皂、海鷗汰頭膏、毛巾、換洗衣裳,整理停當(dāng)放包里,還要夾一個塑料面盆,方便在浴室里蓄水,浴室門口禮拜天和節(jié)假日前總歸排長隊的,盆浴等得慢,淋浴快點,不過籠頭少人多,有只面盆盛水就靈活些。走過西大街,走過人民街,走到藏在公房樓里的城中浴室,門口已經(jīng)是一隊人了。
幸好后來幾年西大街唐家弄里廂也開了一間浴室,西大街的人不必興師動眾跑到城中去了。靜嵐對唐家弄曉得是曉得的,煤球店就對著弄堂口,每個月都要和母親挑著籮筐去買煤球粉,拿回家來做煤餅的。也曉得唐家弄弄堂口有間屋子是同學(xué)家,小學(xué)初中的男同學(xué),高個子,不怎么說話的樣子,靜嵐也沒和他說過很多話,封閉的環(huán)境中,少男少女說話是一件大事。唐家弄為什么叫唐家弄呢?靜嵐不曉得。曉得的時候得等到多年以后。原來弄堂口有個門洞進去另有乾坤,小小的門進去,卻是飛檐門樓的大宅子,說是清末顯貴唐紹瀾的故居,據(jù)傳曾任八省巡撫,這個官做得蠻大,不過當(dāng)靜嵐走進去看看時,里面已經(jīng)七十二家房客了,門樓倒也氣派,不過邊上就晾著花花綠綠的棉被;二樓回廊的欄桿也還雕刻精細(xì)著,只是欄桿上不是搭著拖把就是掛著抹布;房間還在的,不過大房間隔成小屋子,為了給更多人家住。去浴室汰浴時很少注意到這間宅子,進門那么小,實在不為人注意的,只有進到里面才別有洞天。靜嵐不曉得男同學(xué)知道他家對面的大宅子故事嗎?
汰浴去就是汰浴去,天天西大街走來走去的,這些老宅子就好像看熟了,就有點無睹了,不曉得窄窄的弄堂里氣象萬千呢。
雖然是2003年拍的照片,街和房子依舊,但是真的很破舊了 龔靜 攝
萍姐姐進廠上班前,也和靜嵐和母親約了一道汰浴去的。廠里多少好,食堂浴室樣樣全的,靜嵐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頭發(fā)跟著萍姐姐穿過廠區(qū)回家,看著萍姐姐汰浴后紅撲撲的圓臉,覺得有個姐姐多好,可以不需要啥事體都要謙讓弟弟,蘋果要小點,糖果要少幾粒,家務(wù)活是要多做點的,細(xì)碎的想法和頭發(fā)上滴下來的水滴一樣滴滴答答,靜嵐當(dāng)然不會跟萍姐姐說的,靜嵐隱隱地曉得父親幫了忙,所以萍姐姐能順利進了工廠,萍姐姐帶靜嵐到廠里白相,也是表達謝意,雖然萍姐姐沒有明說什么。工作穩(wěn)當(dāng)了,萍姐姐開始有了別的心事,她自然不會跟初中生的靜嵐說,她白里透紅的臉汰浴后飽滿粉嫩,人家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
男朋友是來過104弄的,不曉得那天算不算正式上門,仿佛是先帶來給父母看一看的意思,方臉眼鏡斯文相,和萍姐姐隔著八仙桌而坐,阿芳姆媽在邊上忙出忙進,兩個人也不怎么說話,靜嵐隔著走廊看過去,雖然還不太懂得談朋友這種事情的具體細(xì)節(jié),不過曉得這個樣子蠻尷尬的,眾目睽睽之下啊,哪能眉來眼去呢。阿芳姆媽看似蠻滿意,人老老實實的,蠻好蠻好。萍姐姐大概也是滿意的吧,后來就與這個男朋友結(jié)婚了。
玫姐姐比較神秘,口風(fēng)緊,到靜嵐考上大學(xué)的那一年,正好搬離104弄,還是沒看到過她的男朋友。
玫姐姐和萍姐姐的關(guān)系說好呢也好,她們會聚在203廚房里一起編黃草。靜嵐看到父親有一陣隔三差五地帶一捆捆黃草回家,是找認(rèn)識的人領(lǐng)來的黃草編織活給她們掙點零花錢。婁塘的黃草編織是有名的,草包草帽草拖鞋草盒子草杯墊子都是出口產(chǎn)品。黃草已經(jīng)是染好色了的,但還需清洗一遍,曬干,一般有本色、紅綠黃藍(lán)色,按照木制模子和圖樣來做。玫姐姐萍姐姐也是手巧,草包草盒子什么的很快就得心應(yīng)手了,只是手指被黃草勒傷劃傷是常有的,細(xì)細(xì)的黃草掠過,手上其實是很吃勁的。那時她們大概在待業(yè)吧,所以空閑辰光多,又是有心勁的人,不想空擲。黃草時光是頗為閨蜜了的,不過后來彼此各自進廠,各自忙乎,似乎也不那么閨蜜了。玫姐姐自學(xué)英語讀自學(xué)考,離開工廠跳槽去旅游公司了;萍姐姐呢,結(jié)婚生孩子,多年后廠子倒閉,買斷工齡,自謀出路。一起待業(yè)做黃草的閨蜜,從104弄出來,依然嘉定,各自東西。
兩個女兒阿芳姆媽是不用操心的,最讓她操心的是大兒子。大兒子長得高大帥氣,也比較受阿芳姆媽寵的,兒子呀。中學(xué)畢業(yè),兒子就呆在家里,去鎮(zhèn)附近的鄉(xiāng)下算是務(wù)了幾天農(nóng),農(nóng)活到底重,吃力,不想做,回來了。阿芳姆媽托人想了辦法把兒子安置到鋼鐵廠做工人。工礦啊,是大家眼熱的地方。阿芳姆媽覺得蠻好,可以喘喘氣了??墒?,兒子嫌煉鋼工人的生活太苦,紅彤彤的爐水在電影里放放蠻壯觀,天天站在面前做生活滋味實在不好受,哪一天不是一身又一身的汗。雖然勞保福利還可以,紗手套拿回來萍姐姐還拆了織線衫,天熱鹽汽水隨便吃,生活到底是吃力的。兒子開始泡病假,要阿芳姆媽托人開后門,換只工種做。吵呵吵,這種事情一下子是辦不好的,勞動局人事局勞資科,頭頭腦腦的,計劃經(jīng)濟年代,進單位,調(diào)單位,大事體,工種調(diào)調(diào)也非小事。兒子天天和阿芳姆媽吵,Y伯伯內(nèi)向人,心里氣,悶在一旁。鄰居們聽到了,來勸,勸勿聽,沒辦法,阿芳姆媽哭呵,拍手拍腳地哭,罵兒子,短壽命,氣死老娘啊,我死給儂看啊,兒子把門一甩出去了,阿芳姆媽紅著眼睛收拾殘局。一段日子里,爭吵隨時要發(fā)生的樣子,家里的空氣也是顫抖的。
有一次吵得兇,阿芳姆媽突然跨上了窗臺,任憑丈夫和玫姆媽怎么拉勸,要從二樓窗子跳下去,嘶啞著:勿要活了,死了不看見清爽。拉的人用力,跳的人也似乎很用力,阿芳姆媽的頭發(fā)凌亂地左右晃動,一只腳已經(jīng)踏在窗臺上,嘴里還在嘶喊。阿芳姆媽勿這樣,總歸是自家兒子,吵過么算數(shù)了,你跳下去要是半身不遂還要麻煩呀,玫姆媽聲音不大,聽來入心。阿芳,做啥做啥,跳下去有啥用,還要好好叫活呢,事體慢慢來,總歸會解決咯,不要一時氣傷心。靜嵐也在邊上,看母親一邊拉住阿芳姆媽的腳,一邊說。不要勸我不要勸我,活著難過煞了。阿芳姆媽頭往上,脖子梗著,不時隨著抽泣而動,身子倒是穩(wěn)住了。當(dāng)然,結(jié)果當(dāng)然沒跳下去,阿芳姆媽其實不會真跳的,還有一大家子人呢。萍姐姐小峰姐姐立在窗臺一側(cè)的方桌邊不響,怕鄰居看到眼淚水,頭又別過去拿出手絹。鄰居們都曉得實在是氣得,氣得急火攻心,這股氣不曉得拿它怎么辦,沒辦法,只好跳一跳,否則場面難以拾掇。
兒子作來作去的那陣子,阿芳姆媽自己身體也不太好,更年期毛病,木腳盆里每個月總會倒出幾次紅乎乎的水,阿芳姆媽的面色不如以前紅潤了。靜嵐聽母親說小孩子不懂,勿要瞎問。模模糊糊的,那個木腳盆使靜嵐覺得女孩子長大了大概會很受苦。阿芳姆媽倒水時不避人的,對玫姆媽說“老居三”總歸不清爽,看來要去看一看了。玫姆媽說,儂自己要當(dāng)心,這個年齡了,蠻麻煩的。后來慢慢地,醫(yī)藥之后,倒也好起來了。
路子終于走通了,兒子有了比較滿意的著落,阿芳姆媽又開始張羅兒子婚事了。介紹來介紹去,結(jié)果還是和202攀上了親。
202最早住的人家靜嵐真的沒什么印象了,母親說這家男人還是鎮(zhèn)上一個什么局的官,個子不高,人倒蠻和氣。靜嵐對202印象深的鄰居還是周師傅一家。
周師傅剛從工廠退休不久,一頭黑白相間的頭發(fā)梳得溜光,講起閑話來糯嗒嗒,笑起來嘴角有倆米粒酒窩,皮膚白白的,很少斑斑點點,不像其他老年人那樣干澀蒼黃(其實現(xiàn)在想來那時周師傅也不過五十多歲,哪里算老年人),身材雖然發(fā)福,還是挺得直,深色衣裳的得體穿著,鄰居們都說周師傅像個上海人呢。這種“上海人”的說法意味著洋氣、時髦、不土氣。剛開始,彼此間還有些陌生,點頭寒暄比較生分。周師傅家廚房的窗朝向靜嵐家的走廊兼廚房,所以周師傅燒啥菜吃點啥聞一聞就曉得了,外婆和周師傅很快就熟絡(luò)起來了。其實,周師傅不像看上去的那樣清冷。她說她和老頭子是隨工廠遷到郊區(qū)才來的嘉定,常師傅(就是周師傅嘴里的老頭子)尚未退休,還在廠里上班,個頭矮矮的,花白平頂頭,胡子也是白的,每天出出進進,對人笑瞇瞇,笑起來露出嘴里鑲的銀牙齒。周師傅和常師傅沒有城里幾家市屬科研單位的人那樣的“市區(qū)氣”,覺得住到郊區(qū)來吃了大虧似的,來往的人也要和本地人撇清,周師傅與土生土長的嘉定人一樣,買菜燒飯倒馬桶,工人階級的平常日子。
周師傅會做衣裳,先裁好紙樣子,再在面料上動刀子,和擅女紅的外婆兩個人正好可以切磋切磋。外婆做中式衣裳在行,周師傅呢,做出來的樣子比較時髦。尖角領(lǐng)帶點點圓角,胸口打塊克夫,克夫上折幾厘米小褶子,普通的格子線呢兩用衫好像就多了幾分味道。周師傅給靜嵐做過這樣一件棗紅黑格子的兩用衫,還有藏青色中長纖維褲子,搭配起來看上去蠻適宜的。她小女兒身上的碎花的確良短袖衫,米色線呢尖角領(lǐng)翻領(lǐng)衫,尺寸妥帖,都是周師傅的手藝。小女兒20多歲了,腳有點跛,小兒麻痹癥的后遺癥,苗條姑娘,小長方臉,眼睛大嘴唇厚,文弱的外表下呈現(xiàn)一股子梗勁,跟周師傅常師傅都不太像。她說話短促,音節(jié)之間常有停頓,但還不到口吃的程度,這使她說起話來不太溫柔,不太嗲,直楞楞的,不會討巧的樣子。姆媽,我回來了。姆媽,我走了。與周師傅閑談也是一短句一短句,沒有周師傅說話的悠閑勁,倒好象是開會發(fā)言,發(fā)完言也就結(jié)束了。周師傅爽快人,講跟常師傅是半路夫妻,小囡是周師傅帶來的,大囡隨老伴來家的,大囡小囡都是他們領(lǐng)養(yǎng)的女孩。女孩已長成大姑娘了,不過只看到頂替周師傅工作的小囡,不見大囡。說是大囡還在云南插隊。周師傅說起大囡小囡,有一肚皮話:哎,小姑娘大了,難弄啊。我算得一碗水端平了,伊拉兩個人還是不滿意。大囡到那種地方去插隊,又不是我的責(zé)任,大家響應(yīng)號召要到農(nóng)村里去,我也不舍得讓她去的,曉得云南苦的,有啥辦法呢。她好象覺得小囡是我?guī)淼模?。小囡也不懂事,頂替進廠了,做做么蠻好呀,還是不稱心,嫌做生活苦。
周師傅有個妹妹住在市區(qū),來過104弄,五十多歲吧,小小巧巧的,盤著髻,像那種黑白照片里的閨秀似的,見人點頭微笑,不多言語,有點矜持。上海妹妹走了,周師傅跟鄰居們會感嘆幾句,嘆一嘆自己的命運。嘆一嘆也就算了,日子總歸一天天過下去。
一天,一個高個年輕女人帶著同樣高個的男人來了。女人方圓臉,短發(fā),杏仁眼,講話聲音很響。那個男人坐了一會兒卻離開了。是大囡從云南回來了。大囡草草地與鄰居們打了個招呼,就鉆進房間難得出來了。爭吵聲還是壓不住地從廚房窗戶里竄出來,好像大囡想回城,可是辦不成。她和那個男人已經(jīng)結(jié)了婚,這次回來才告訴父母,老夫妻倆不免有些氣惱。大囡住了沒幾天,就走了。讓伊去,這個大囡就是這樣自說自話的。周師傅不說,鄰居們也不好多問。大囡是住到男方家里去了。
領(lǐng)來的到底不親。私下里,周師傅滿懷的遺憾。
常師傅脾氣好,平時也是都聽周師傅的,大囡回來作了一陣,讓周師傅不開心。大囡一走,周師傅數(shù)落老頭子,常師傅不響,聽任她嘮叨?!斑@個老頭子,真拿他沒有辦法。算了算了?!敝軒煾挡缓靡馑嫉匦α?,鑲過的牙齒閃過一波銀光。
阿芳姆媽跟周師傅越走越近了,一歇送餛飩一歇送水果的,進了202,倆人就到里屋嘀咕。原來周師傅為在市區(qū)的外甥女和阿芳姆媽操碎心的兒子牽了紅線。靜嵐看到過周師傅的外甥女,倒沒有和她小巧的媽媽一起來,是自己到嘉定來的。按照彼時好看的標(biāo)準(zhǔn),大眼睛,高挑,皮膚好,穿陰士藍(lán)布的中式罩衫,深色西褲,黑皮鞋,戴根白的自家織的羊毛圍巾,桂花針,那時好多姑娘都織這款圍巾的,樸素里掩不住清秀,阿芳姆媽滿意的,臉上藏不住地笑嘻嘻。兒子也似乎懂事不少,不怎么作了,上班,談戀愛,準(zhǔn)備結(jié)婚,是一個良家青年的模樣。本身阿芳姆媽的大兒子賣相不錯的,實在封閉時代里縫隙太少,正是皮膚彈性好身體機能旺盛的一代年輕人沒有地方可以揮灑精力,插隊、回城、工礦、街道工廠,看個電影也要興奮一陣,賣相好也就是談戀愛有點優(yōu)勢吧,哪里會想到幾十年以后賣相這么吃香,本身就是生產(chǎn)力啊。
話說周師傅跟阿芳姆媽熱乎得不得了那陣,跟其他鄰居就淡了,隔著廚房間窗戶跟外婆招呼的辰光是少多了,靜嵐看到周師傅還是禮貌地招呼她,她稍微笑一笑,就是應(yīng)付一下小孩子的意思。
阿芳姆媽兒子結(jié)婚這一天,二樓四家人家都出動了。周師傅和阿芳姆媽當(dāng)然最最激動。玫姆媽的家里一間房間專門騰出來做點心,靜嵐家的方凳子圓臺面自然都借給阿芳姆媽家用。那天做的點心是寧波湯團,芝麻炒好碾細(xì)拌好白糖,糯米粉老早備好,板油一大碗,不是先搓小圓子里放芝麻餡的做法,是將芝麻搓成小團子,裹一片板油,再在糯米粉里滾一滾,玫姆媽講這個是正宗寧波湯圓的做法,靜嵐也幫著一起做,從小就跟外婆學(xué)會做湯團餛飩的,搓搓小圓子不在話下的。靜嵐手巧哦,大拇指往外翹呢,將來做起生活肯定來事哦,阿芳姆媽今天自然特別高興,隨口猛夸,到底初中生,經(jīng)不起夸,心里甜咪咪,靜嵐只有手更加巧更加快地做寧波湯團。外婆在外屋幫阿芳姆媽煮水潽蛋,招待市區(qū)來的送親團,嘉定本地規(guī)矩,送親或接親,水潽蛋是肯定要給陪客們吃的,有的人家還會添魚圓,兩只魚圓兩只水潽蛋,是喜宴的前戲。
這一天鬧猛后四家人家彼此間好像再也沒有這么鬧猛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