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國家撥亂反正落實宗教政策，齊齊哈爾宗教工作、宗教場所逐步得到恢復(fù)，慢慢走上正軌。記得1995年，我作為齊齊哈爾市政協(xié)《鶴城時報》記者曾經(jīng)隨調(diào)察組到圣彌勒爾教堂、大乘寺等宗教場所，就“釘子戶”遷出寺院進行調(diào)查。到2000年前后，全市宗教場所基本全面恢復(fù)。近年來，在研究地方歷史文化過程中，我逐漸了解古今齊齊哈爾宗教，總體感覺可以用“多元”來形容。古老的薩滿教，遼金的佛教，清代的佛教、道教、儒教、伊斯蘭教、天主教，以及民國時代根據(jù)宗教文化衍生出的慈善組織——五教道德院，林林總總，令人揣摩，值得思考。薩滿教是什么教？齊齊哈爾的薩滿教是什么樣的？
部落薩滿
我相信，在世界范圍內(nèi)，古代北方各民族部落都存在過以崇拜自然、始祖、神靈為三大特征及表現(xiàn)形式的薩滿教。這種原始信仰延伸的歷史鏈條很長，遠遠超越了社會制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齊齊哈爾區(qū)域內(nèi)的薩滿教可以上溯到石器時代，有先民的地方就有存在原始宗教的可能。至清代，薩滿教在齊齊哈爾定居的達斡爾、鄂溫克等民族中依然生生不息。薩滿消失也不過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事。
達斡爾族薩滿多出現(xiàn)于祭祀、祭祖、求雨等場合，經(jīng)常性的表現(xiàn)形式是給人治病。達斡爾族稱薩滿為“雅德根”，稱薩滿服裝為“薩瑪西克”，神為“巴爾肯”?！鞍蜖柨稀庇泻芏?，有什么神即稱什么“巴爾肯”。順治年間，達斡爾、鄂溫克族遷居嫩江流域，以莫昆為單位建起村屯。按照傳統(tǒng)，各個莫昆均有自己氏族的“雅德根”?！把诺赂笔侨藗兊木窦耐校绊懥艽?。
早年，達斡爾人有患病后殺牛祭神，人死后殺?；驋祚R皮祭祀的舊俗。據(jù)華凌阿《達呼爾索倫源流考》記載，康熙三十一年（1692），在一些不良薩滿的蠱惑下，這一惡習(xí)在黑龍江城達斡爾、鄂溫克中大肆流傳，殺牛馬成風。祭祀時“雅德根”念誦“基拉奇、馬魯”（也稱吉爾齊，墨魯，應(yīng)為俄羅斯人的神祗）等咒語，導(dǎo)致部分百姓極度貧窮。面對薩滿不良行為，黑龍江將軍衙門采取緊令，將監(jiān)管不力的副總官、佐領(lǐng)、驍騎校、領(lǐng)催一并處理。同時通會駐齊齊哈爾的一千達斡爾、索倫兵以及一千錫伯兵，如有違者，按照級別處罰交納牲口，違犯的士兵軍棍責罰。
對于薩滿的正?；顒?，中外史志資料均有記載?？滴跞?/span>(1693年）， 俄國使團領(lǐng)隊伊茲勃蘭特·伊臺斯途經(jīng)齊齊哈爾城時就曾經(jīng)看到，居民“都是多神教徒，信奉鬼神，用他們自己的話說，他們?nèi)际撬_滿，也就是說，他們供奉并能召請撒旦(即神祗）。午夜時分鄰人們常常聚集在一起，有男也有女。其中一人往地上一躺，挺直身子，站在周圍的人立刻同聲發(fā)出可怕的號叫，另一些人則敲鼓。一時間號叫聲此起彼伏，持續(xù)兩個小時，直到躺在地上的那人鬼神附體。在長時間號叫后，他站起來，告訴人們他到了哪里，看見了和聽到了什么。然后他回答所有在場的人想知道的一切事情。我在該地時，每天夜里都聽到各處信奉惡魔的人的號叫聲。”這位外國人還寫道:“他們在室內(nèi)一根柱子周圍，在離地約一俄丈處纏上鹿的腸子，就此掛上一張小弓、幾支箭、矛和其他武器。他們崇拜這些東西，如叩拜神像一樣向這些東西磕頭。”
薩滿法術(shù)
流人方式濟《龍沙紀略》記述了康熙末年齊齊哈爾薩滿跳神驅(qū)病情況:“降神之巫曰薩麻。帽如兜鍪，緣檐垂五色繒，條長蔽面，繒外懸二小鏡，如兩目狀。著絳布裙。鼓聲闃然，應(yīng)節(jié)而舞。其法之最異者，能舞鳥于室，飛鏡驅(qū)祟。又能以鏡治病，遍體摩之，遇病則陷肉不可拔，一振蕩之，骨節(jié)皆鳴，而病去矣。”
在齊齊哈爾各村落，每個莫昆都有各自的族薩滿，其跳神方式也基本上相似。據(jù)西清《黑龍江外記》記載：“達斡爾病，必曰祖宗責怪，召薩瑪跳神禳之。薩瑪，巫覡也。其跳神法，薩瑪擊太平鼓作歌，病者親族和之。歌詞不甚了了，尾聲似曰‘耶格耶’。無分晝夜，聲徹四鄰。薩滿曰祖宗要馬，則殺馬以祭；要牛，則椎牛以祭；至于驪黃牝牡，一如其命。往往有殺無算而病人死，家亦敗者。然續(xù)有人病，無牛馬猶宰山羊以祭，薩滿令終不敢違。”
民國時期黃維翰在《呼蘭府志》中記載：“滿洲家祭預(yù)取吉日，是日黎明，恭迎祖宗匣于前。祭祀者之家祭器有哈嗎刀(刀形以銅或鐵為之，四周有孔系以連環(huán)搖搖有聲——原注），轟物(以木桿為之，長二尺有半，竿首綴銅鈴數(shù)枚）、抬鼓、單環(huán)鼓、札板、腰鈴、裙子、盅、匙、箸、碗、碟、幾架、槽盆(楊木為之，長約五尺，上寬二尺，底半之，為祭時宰豬去皮毛及承肉之用）諸類。是日同族成范助祭，祀于正室西房炕上。……家薩滿二人捧香碟，燒年期香訖。薩滿系腰鈴，持哈嗎刀。族人系單環(huán)鼓，童男二人系札板相與樂神。薩滿歌樂詞三章。每章畢，主祭、助祭成行叩首禮，禮畢乃宰豕去皮，折為十一件，熟而存之，盛小槽盆。薩滿手搖轟物，歌樂詞三章。主祭、助祭者行禮如前。薩滿復(fù)歌樂詞一章，乃息燈燭。族人擊大鼓，童男敲札板，薩滿手搖神鈴，歌樂詞六章……祭期以兩期為率，富者或延至六七日。薩滿或男或女，名數(shù)多寡，隨家豐儉。”
薩滿教長期存在于黑龍江原住民社會，特別是農(nóng)村，在社會生活中主導(dǎo)著人們的精神世界。索倫總管衙門、黑龍江將軍衙門、齊齊哈爾副都統(tǒng)對此是熟悉的，極少出現(xiàn)禁止行為。清代以后，薩滿活動并未停止，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逐漸消失。在清代，薩滿活動并非沒有規(guī)范。乾隆年間，清廷頒行《滿洲祭神祭天典禮》，對滿洲薩滿教所祀神祇、祭祀種類、各祭儀注、神辭、神器都做了明確規(guī)定。因此，薩滿教有民族宗教性。
記憶薩滿
如今，薩滿教已成為歷史遺風，薩滿舞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在老一輩人腦海深處，薩滿是抹不去的記憶。例如，偽滿時期曾經(jīng)活動在齊齊哈爾屯一帶的大薩滿們的跳神活動，還留存在穆仁先生（達斡爾族畢力揚氏，齊齊哈爾屯人，曾任齊齊哈爾民族中學(xué)校長）等達斡爾長者的記憶中。在卜林、吳維榮、何文成等達斡爾族學(xué)者的文章、著作中，也能找到薩滿蹤跡。
據(jù)《達斡爾族村屯錄》作者之一的何文成先生記載，在齊齊哈爾各村屯，每個家族都有祖神廟和野神廟。各世居“莫昆”都有自己氏族的“雅德根”（薩滿）。民國時代，曾經(jīng)有何氏的景貴，鄂氏的來全，杜氏的芒海、雙海，甘昌（鄂氏）的松海，安氏的帕喜，楊氏的老七，以及其他姓氏的康福生、圖木日、果格樂（女）等眾多薩滿。每年春節(jié)至“二月二”，是雅德根的“托若托勒貝”（會神期），屯里屯外的人們趕著牛羊，帶著錢物及各種貢品前來祝賀，求神保佑的更是絡(luò)繹不絕。有一位名叫杜恩的薩滿，通曉滿漢文，其卦卜的本領(lǐng)轟動臨近村屯。
據(jù)穆仁先生介紹，當時的齊齊哈爾村是由五個自然屯組成的，一是大屯（希格愛里），東哈雅屯（齊齊哈爾哈雅），西哈雅屯（即三家子，瓜爾本格日），額依格日屯，以及楚阿客屯。其中前三個屯子規(guī)模較大，而大屯（希格愛里，即今齊齊哈村）最大。偽滿時期，有幾個大薩滿很“厲害”。其中兩位德姓的叔侄薩滿十分有名，長輩叫高德，侄子叫滿寶，兩人所代表的神是一個。他們的薩滿活動一直延續(xù)到齊齊哈爾解放。當時，齊齊哈爾屯還有一位女薩滿，被稱為“額門昆雅德根”。“額門昆”的意思是女性，只是不知道她代表的是什么神。
薩滿神器
據(jù)穆仁先生講，能做薩滿的人，往往是體弱多病的人。經(jīng)過薩滿的點化后，經(jīng)本人和家族同意才可以“出滿”（民間口語訛稱“出麻”）。當一個大薩滿并不容易，要會一些絕活，用這些技能與附著在病人身上的魔作斗爭，以取得跳神儀軌的成功，為族人治病。
在梅里斯東哈雅屯的畢力揚哈拉（楊姓氏族）中，清末的時候曾經(jīng)出過一個大薩滿，是穆仁先生太爺輩的人，大家稱他為“雅德根沃塔奇”，即老祖宗的意思。他所代表的是哪個神自己從來不跟任何人講，包括親屬誰也不知道。他能在水中盤腿大坐，吃飯喝酒。據(jù)穆仁先生講，印象中，“雅德根沃塔奇”在1940年的時候已經(jīng)八十歲左右，身體依舊十分硬朗，但很少參與氏族或其他的社會活動?！把诺赂炙妗彪x世前，把“薩瑪西克”（薩滿服裝）隱藏起來，并立下遺囑：如果家族之中有誰“出滿”，就說明是自己顯靈了，“出滿”者必須達到在火中跳神三天而不受外傷，能在水中潛伏三天不換氣等要求才可以被家族允許。家族之中有個排行第七的人（被稱為楊七爺）曾經(jīng)一度要“出滿”，因為達不到遺囑要求而不被家族認同。也是由于當時進行土改，楊七爺對“出滿”之事也不了了之。
據(jù)卜林先生《達斡爾薩滿跳神行巫見聞追憶》記載，1932年，他曾目睹馳名齊齊哈爾和布特哈的烏力斯哈勒氏名叫壽鐵的薩滿，為滿足群眾祈求神靈保佑太平的目的（當時匪患橫行），到龍江縣敖寶屯進行了為期三天的祭神薩滿跳神會。壽鐵請來幫忙配合的薩滿是齊齊哈爾屯的千壽薩滿，當時四十多歲，正值壯年，嗓音洪亮，唱起神曲優(yōu)雅動聽。跳神當日，在達斡爾族群眾中很有威望的奈門淺哈雅屯的女無神衣薩滿“敖吐西”也趕到敖寶屯參加跳神。據(jù)卜林先生描述，有一些齊齊哈爾屯的婦女獻上活羊做祭品，為孩子求神免災(zāi)。
在梅里斯達斡爾族自治區(qū)的東哈雅屯，也有幾位大薩滿。有一位“雅德根”叫“特穆爾”，姓喬，代表的是石頭神（吳維榮先生記其為化木村人。楊優(yōu)臣先生回憶，其原在齊齊哈爾屯，后遷入化木村）。穆仁先生大約在1940年左右時見過“特穆爾雅德根”跳神?！澳鞘且粋€夜晚，在屋子的外面，他親眼看見‘特穆爾雅德根’在跳神過程中用手將碩大的磨盤托起，從自己身體的一面平移越過身體后放到另一面。當時有許多圍觀的人，大家對其翻滾石磨的手法瞠目結(jié)舌，十分驚嘆”。就在那天晚上，其他人還見識了大薩滿上刀山（腳采鍘刀）的絕技。當時齊齊哈爾屯歸龍江縣管，“特穆爾雅德根”在龍江縣和扎蘭屯等地的達斡爾族中非常有名，請他跳神的人很多。
除了守家待地的薩滿外，也有類似“游方”的“雅德根”。在東哈雅就曾經(jīng)有過一位，名字叫“楞子雅德根”（據(jù)卜林先生記載，“愣子”是海格屯人）。據(jù)說他能呼風喚雨，曾經(jīng)與人打賭喚雨而至，贏得酒喝。當時喝酒要到東北距屯子三十多華里的臥牛吐村。兩人分別前往，當那位輸家以最快的速度騎馬抵達酒家的時候，“楞子雅德根”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多時了。因為他總是打賭而不作正經(jīng)的法事，因此法力越來越小，導(dǎo)致精神失常而逝。
偽滿時期，東哈雅還有一個“雅德根”，被人們稱為“十不全”，不知是什么意思，此人跳神不多，去世較早，給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這個外號。
烏力斯·衛(wèi)戎先生曾經(jīng)撰文指出，達斡爾人的薩滿為氏族薩滿，通各種神，沒有特殊地位，為氏族成員跳神治病，每年正月十六日或五六月間舉行“斡米納”儀式，為全族祈福吉祥。達斡爾“雅德根”不分男女性別都可以充當，平時在家中生產(chǎn)勞動，在神事活動時則成為神的代言人，倍受族眾尊敬。達斡爾的薩滿教既沒有傳教之風，也沒有寺院等活動場所，薩滿是實行個人單獨活動，長期以來，保持了自然宗教的完整性和獨立性。
誰也不知道齊齊哈爾最早的薩滿是誰，誰也不記得誰是齊齊哈爾屯最后的薩滿，但齊齊哈爾屯這片養(yǎng)育了達斡爾人的神奇的土地，承載著先人的夢想和今人的企盼，在薩滿舞蹈的旋律中生生不息。如今達斡爾族薩滿舞蹈已經(jīng)被相關(guān)方面列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可是，有誰繼承下來，傳承下去？失傳的東西再撿拾回來，實屬不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