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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魚翻身,是鮮魚



小喬小時候最討厭兩個地方:外婆家的陽臺,和外婆家的廚房。
 
主要是味兒。
 
陽臺里堆著不知道多少年的發(fā)霉舊報紙,晾衣橫梁一端永遠是外公的鸚鵡籠,鳥的排泄物在日光的作用下散發(fā)著臭氣;另一端則被外婆用紅塑料繩延出一條線,不分四季的吊著老家寄來的各式咸魚。

遇上晴天,開窗通風(fēng)還好過些;萬一下個雨,密封的陽臺就像個臭味發(fā)酵池,霉臭一陣陣從門縫里鉆出來,熏得小喬動畫片都看不下去。

▲曬咸魚

*搜狐

廚房則是要看外婆做什么。鹵豬腳,做紅燒肉的廚房小喬是喜歡的,這時候她會待在旁邊,跟外婆嘮嗑,順便做外婆的調(diào)味師,隨時來上這么一筷子嘗嘗咸淡。但更多的時候,廚房跟陽臺一樣充斥著霉臭味兒。不用猜,外婆又做咸魚了。
 
小喬打心眼里討厭咸魚。明明是發(fā)霉發(fā)臭了的東西,為什么要吃?
 
所以只要有咸魚的菜,她碰都不碰。但偏偏咸魚出現(xiàn)的又格外頻繁,今天是清蒸在早餐桌上,明天則現(xiàn)身燉茄子里,后天又從肉餅里冒出腦袋。老人家吃飯,桌上菜不多,有時候咸魚便是唯一的肉了。

外婆見小喬不吃,就給她夾。一開始她哭著鬧著不吃,外婆也沒辦法,后來被告狀到媽媽那,自己回嘴吵架未果,還被揍了一頓,最后只能是人小妥協(xié),含著淚吞下外婆夾來的臭咸魚,自己暗暗發(fā)誓,長大了怎么都不要再吃這個東西了。


▲ 咸魚肉餅

*微博


外婆是湛江人,小時候在漁船上長大,后來嫁給了隔壁陽江知識分子出身的外公,才隨著離開了漁船,來城里安家。
 
湛江人從小吃咸魚比肉多。在湛江的菜市場走一圈,一半都是干咸海貨,咸魚則是攤檔雷打不動的頭排。一月馬友魚盛產(chǎn)就腌馬友,二月白鯛魚上市就腌白鯛魚,總之無論抓到什么魚,湛江人都能腌,而像外婆這種跟腌咸魚一起長大的人,基本掃一眼就能知道種類,品質(zhì)和腌的水準(zhǔn)。

▲咸魚攤
*吃很重要

比如梅香咸魚,口感最好的都是油脂比較豐富的魚??蓜e被”梅香“二字迷惑了,這種咸魚最早的名字其實是“霉香”,就是已經(jīng)微微變質(zhì)發(fā)霉后再加鹽腌制的咸魚,只是后來文人墨客覺得這二字著實沒那么雅致,便取名“梅香”而已。
 
這梅香咸魚的產(chǎn)生,主要還是跟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在外婆還做姑娘的年代,冰箱是沒有的,海邊的漁民抓到魚得立刻用鹽碼起來保鮮。有漁船上帶著鹽甕的,就可以立刻儲存,但倘若沒有,就得抓好回岸上再腌。

天氣熱的時候,沒幾個小時魚就會開始變質(zhì)。此時的魚肉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分解,散發(fā)出微微霉臭味兒。再加上鹽,雖可保不再繼續(xù)變質(zhì),卻扭不回之前的霉味兒。


▲ 梅香咸魚

*市場博物

腌的及時的魚當(dāng)然是賣價更高的,也叫“實肉咸魚”,所以漁民不常吃,大多拿來賣。外婆從小吃的最多,也更習(xí)慣的味道,就是“梅香”咸魚。
不過漁民也發(fā)現(xiàn),這微微變質(zhì)的魚肉腌制再曬干之后,烹調(diào)起來,肉的口感卻比直接腌再曬干的實肉咸魚來的更軟嫩。他們當(dāng)然不知道,這是由于微生物開始分解魚肉纖維造成的,只當(dāng)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神奇的秘密。

再后來經(jīng)濟條件好了,保鮮技術(shù)也高了,實肉就成了咸魚的主流。梅香沒人做了,價格反倒蹭蹭的上漲。這年頭,一斤優(yōu)質(zhì)的實肉咸魚也不過30多塊,好的梅香卻要40塊一斤。

▲ 梅香咸魚配粥

*微博

外婆把梅香當(dāng)寶,最愛的就是早上拍個蔥姜,蒸幾段,這么和著稀飯嘩嘩下肚。那咸香復(fù)雜的口味,是她記憶里家的味道。以前在漁船上,有無數(shù)個清晨,自己都是被母親蒸咸魚的味道喚醒的。

小喬是她親外孫,流著湛江人的血,自然不可能不愛吃咸魚。所以她想著法子給小喬做,要么拌入梅花肉丁和冬菇粒煎成咸魚肉餅,要么泡淡點咸味兒,剔骨取肉,合著炸茄條給她燉成咸魚茄子煲。

外婆打小習(xí)慣了梅香咸魚的味兒,哪里明白小喬所謂的“臭”是什么,見小喬視死如歸的拒絕,心里也是難過的要命。

咸魚茄子煲
*花吃姐姐

要是那時候的小喬能知道,咸魚并不是外婆懲罰她的詭計。世界上有很多國家,不僅吃咸魚,甚至也拿咸魚當(dāng)早飯,而且還變成了小說里很酷的存在,或許她和咸魚的和解會來得更早些,也不至于后來充滿悔恨。



“夸瑞爾,早上好。今天我們可要大干一場了,你吃早飯了嘛?”

“吃啦,謝謝你邦德先生。我吃了咸魚炒荔枝果,還干掉了不少朗姆”

“很好,很好。”邦德說,“看來你為迎接今天著實準(zhǔn)備充分啊”

“還好還好。”夸瑞爾說。

▲ 牙買加

*搜狐

英國間諜伊恩·佛萊明在創(chuàng)作007上面一幕的時候,住在加勒比海的一個名叫牙買加的小島上。他在那里買了一棟房子,有幾個牙買加本地人做家仆,每天吃的雖說還是自己習(xí)慣英國菜,但時不時的,家仆也會給他做牙買加本地早餐。

比如咸魚炒荔枝果(Ackee and Salted Fish)。

咸魚炒荔枝果

*Flicker

荔枝果是種長得像屁股開花的紅燈籠椒的植物,中間有一顆大大的黑籽。它有兩個獨家特色:一是黃澄澄軟綿綿沒什么味兒,所以必須配味重的東西,二是生的時候有毒,只有熟了才能吃。
 
18世紀(jì)末,荔枝果和咸魚隨著非洲奴隸一起來到了牙買加島上,荔枝果黑大的籽是非洲人掛在脖子上的飾物,咸魚則是殖民者打算給奴隸吃的日常食物,那會兒也叫“咸魚飼料”。

荔枝果
*Flickr

這不算什么光彩的歷史,但兩種食物還是在本地扎下了根。牙買加靠著加勒比海,當(dāng)?shù)厝嗽谙憬吨趁癞a(chǎn)業(yè)淡去后,也慢慢開始了自己的捕魚腌咸魚的生活。

跟湛江人一樣,當(dāng)?shù)匾彩怯惺裁呆~就腌什么魚,鱈魚為主,但也沒湛江人那么講究。不管魚是生是死,加了鹽及時腌起來曬干便都是好咸魚。等到肚子餓了,摘點島上隨處可見的荔枝果肉炒一炒,一吃就是幾百年。
 
等伊恩·佛萊明來牙買加創(chuàng)作007的時候,咸魚炒荔枝果早已經(jīng)成了牙買加的國菜,地位類似于我們的西紅柿炒雞蛋,而且別說,這道菜長得還真的有點像西紅柿炒雞蛋。

有點像西紅柿炒蛋

*騰訊視頻

洋蔥切絲,番茄切塊,先下鍋炒香,然后下入剔掉骨頭的咸魚肉和淡黃色軟綿綿的荔枝果肉,簡單炒炒,什么都不用加就可以出鍋。盤子上,紅色的番茄和黃色的荔枝果肉似乎真的像番茄炒蛋一般,來上一勺米飯或面包,就是當(dāng)?shù)厝俗畛R姷脑绮汀?/span>

▲ 下入咸魚肉

*騰訊視頻

只可惜小喬沒有讀過007,也不知道咸魚是世界上很常見的食材,她只當(dāng)吃咸魚是外婆外公的特殊癖好,懲罰她不聽話的詭計,只希望有一天可以再也不要碰這個臭的不行的食物。
 
她也的確是這么做的。初中后的小喬,能不去外婆家就不去外婆家,即便逢年過節(jié),也是攛掇爸媽把外婆和外公帶到外面餐廳吃飯。她不是不愛外婆,實在不喜歡她家的那股子霉臭味兒,一聞到,就想到小時候被逼吃臭咸魚的記憶。大學(xué)時小喬考去了美國,就更加遠離咸魚這個東西了。



外婆去世的時候,小喬坐在美國的宿舍里寫論文。媽媽的Skype打來的時候,小喬整個人是懵的。掛了電話才哇的一下哭了出來。 
 
那一陣她心里很空,一時也飛不回去,總想紀(jì)念一下外婆,想來想去腦子里只有咸魚。外婆和咸魚,從來是分不開的記憶。
她跑去唐人街,在廣東人開的海產(chǎn)干貨鋪里看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最討厭的咸魚。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咸魚這么貴,以前是聽過“咸魚貴過雞”的說法,但從來覺得只是一種夸張。

*Facebook

她也不知道怎么做咸魚,按照網(wǎng)上的菜譜,依葫蘆畫瓢的燉了個茄子咸魚煲。這是她以前唯一能稍微接受一點的咸魚菜,因為醬汁味道比較重,并且可以只吃茄子不吃咸魚。但畢竟不會做,而且咸魚也并不是湛江老家的梅香咸魚,所以做出來的味道又咸又不好吃。
 
但她也第一次發(fā)現(xiàn),咸魚好像并沒有想象中的難吃。認真咀嚼一下,咸魚還是很香的。當(dāng)然這可能跟自己買的是實肉咸魚有關(guān),也可能是自己記憶里,夸大了很多不實的東西。


▲ 依葫蘆畫瓢燉了個茄子咸魚煲
*花吃姐姐

等到再回家,已經(jīng)是小半年后了。她去奶奶墓前呆了很久,然后主動提出晚上想吃咸魚茄子煲。她和老爸老媽在一家餐廳點了一份梅香咸魚茄子煲,她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
 
不對,不是這個味兒。這咸魚缺了很多回味,也缺了很多油嫩,不是好的梅香咸魚。
 
驀的,她意識到,原來咸魚的滋味早就印刻在腦子里了。無論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歸根自己還是留著湛江的血,外婆是對的,自己最終還是接受了咸魚。

作者:梅姍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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