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客觀統(tǒng)一論美學”述評
劉昭源
一
五六十年代美學爭論,從一開始就把“客觀論”說成唯物主義,把“主觀論”打成唯心主義,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概略說來有如下四個:一是朱光潛奉命對舊美學作自我批判后使美學界產(chǎn)生了一種“主觀恐懼癥”;二是新舊美學家都是倉促上陣以致連基本哲學概念都未搞清楚;三是美學界出現(xiàn)了一股把“唯物論”庸俗化為“拜物教”思潮;四是把否定“美”的屬性是客觀存與否定“美的事物”(“審美對象”)是客觀存在混淆起來。正是在這種形勢下,李澤厚的“社會屬性論”才被捧為“歷史唯物主義美學”,成為當時的主流理論。但與此同時,朱光潛則以不屈不撓的精神,頂住各種壓力,一直以主張“美是屬于意識形態(tài)”與李澤厚主張“美是屬于社會存在”進行論戰(zhàn),哪怕最后只剩下孤家寡人也沒有妥協(xié)。
朱光潛抓住馬克思曾經(jīng)明確說過“藝術(shù)”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而他自己又認為“美是藝術(shù)的屬性”[1]所以就聲稱要根據(jù)“馬克思主義關(guān)于文藝為意識形態(tài)的基本原則”,“建立我自己的美學觀點”。為此他就提出以“美是意識形態(tài)”(原話是“美必然是意識形態(tài)性的”,按照“評價論”的觀點“性”字可以取消)作為“大前提”,推演出“美是主客觀的統(tǒng)一”、“美不是一種客觀存在”、“美不是第一性的而是第二性的”等結(jié)論。并認為由此就能得到“一個統(tǒng)一的普遍的美的概念,可以適用于藝術(shù)美,也可以適用于自然美”。[2]從朱光潛這些言論可以看出,他所說的“美”其實是屬于“主觀”的,“美感”和“審美對象”(“美的事物”)才真正是“主客觀的統(tǒng)一”。朱光潛當時已經(jīng)清醒地認識到,蔡儀和李澤厚等人對他的“一切批評”,都是從“美是自然物的屬性”這個“基本假定出發(fā)的”,“但是正是這個假定還有待于證明”。[2]他甚至已經(jīng)用“美學基本事實”,(即認為“美”有“時代性”、“民族性”和“階級性”)[3]來反駁“客觀屬性論”。
值得注意的是,當時這一爭論顯然與雙方都承認的“真善美統(tǒng)一”問題有關(guān)。其中朱光潛早在三十年代就認為,“真善美都是人所定的價值”[4],所以按照他現(xiàn)在的“(美是)意識形態(tài)論”,“真善美”就只能統(tǒng)一于主觀“意識形態(tài)”。而李澤厚則相反,他不但明確認為“真、善、美都是客觀的”[5],還明確認為“美是屬于社會存在的范疇”[6]這就等于認為“真善美”只能統(tǒng)一于客觀“社會存在”。其實單憑歷史唯物論常識,就可以判斷這種爭論誰是誰非。因為恩格斯在《反杜林論》的“道德和法”中,對(與人類社會有關(guān)的)認識論中的“真”(“真理”)與“謬”(“謬誤”)、道德論中的“善”與“惡”,都已經(jīng)明確將它們看成是反映“社會存在”(“經(jīng)濟基礎(chǔ)”)的“意識形態(tài)”。所以李澤厚在爭論中其實是犯了大方向錯誤,他不是按正常程序,將“真善”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推廣到“真善美”都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而是反過來,首先認定“美”是“社會存在”,然后再把它推廣到“真善美”都是“社會存在”。更為荒謬的是,由于當時美學界對歷史唯物論缺乏深入了解,因此“客觀論”就給“主觀論”扣上各種大帽子,例如所謂“否定美的客觀標準”、“美學上的虛無主義”和“絕對相對主義”等等。批判者們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歷史唯物論的“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一基本原理,其實就是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才創(chuàng)立起來的。
二
在上半場爭論中,主張“客觀論”的美學家普遍認為,世界上存在著一種專門引起“美感”的“美”的屬性。例如蔡儀和李澤厚就說:“對沒有美的東西能'起審美活動’,這在我們是覺得奇怪的”(蔡儀)[7];沒有“美”的屬性,“美感”就會“變成無源之水無根之木而不可能存在”(李澤厚)[6]。所以本人認為朱光潛對美學爭論的最大貢獻,就是他認為人的“審美活動”,根本無須“美”的客觀屬性,只要通過一個“主客觀統(tǒng)一”過程,“美感”就可以發(fā)生出來。這只需要兩個條件,即主觀“意識形態(tài)”和客觀“自然物”(包括“社會物”,稱為“物甲”)。人通過對“物甲”的感覺首先得到一個“感覺印象”,它與主觀“意識形態(tài)”相結(jié)合,就引起了“美感”活動?!案杏X印象”的“意識形態(tài)化”,就成了“藝術(shù)形象”或“物的形象”(又稱“物乙”)。朱光潛由此得出結(jié)論說:“美是對于物乙的評價,也可以說就是物乙的屬性”,亦即“美是對于藝術(shù)形象的評價,也可以說就是藝術(shù)形象的屬性”。他同時又認為“美感的對象”是“藝術(shù)形象”,這等于承認“等價原理”,即認為“美是藝術(shù)形象的屬性”與“美是藝術(shù)形象”是等價的。[8][9]
從朱光潛“主客觀統(tǒng)一論”以上原始表述可見,它其實是把人給“對象的評價”與“對象的屬性”混淆或等同起來。如果我們將這二者分開,那么由此它就可以分化出三個理論,即“藝術(shù)形象屬性論”、“藝術(shù)形象論”和“評價論”(它是對“自然物”即“物甲”的評價),其中前兩個可以合并為“主觀屬性論”。此外朱光潛還說過一些與上文有明顯矛盾的話,如“美是藝術(shù)的屬性”[1]、“美是引起美感的”、“美感能影響美”[8],等等。由于朱光潛在三十年代認為,“美”是“表現(xiàn)情趣的意象”[10](第153頁),因此只要把表現(xiàn)“意識形態(tài)”改為表現(xiàn)“情感”,“美是藝術(shù)形象的屬性”就回歸到“美是意象的屬性”。本人認為后者可能更加符合朱光潛的本意,因而也傾于用“意象”來代替“藝術(shù)形象”。
其實“主觀評價論”與“主觀屬性論”是兩種絕然不同的理論,朱光潛當時把它們混淆或等同起來,顯然是不正確的,因為前者代表著美學未來發(fā)展方向,而后者最終必然要被淘汰?!爸饔^屬性論”概括說來存在著四個重大錯誤:第一、它把由“美感”產(chǎn)生的“美”,反過來又變成產(chǎn)生“美感”的“審美對象”,這就必然要陷入“美學基本邏輯”悖論,亦即主張既是“美感決定(先于、引起)美、美不是審美對象”,又是“美決定(先于、引起)美感、美是審美對象”,由此定義出來的兩組“美感”、“美”和“審美對象”,就必然存在著不可克服的矛盾;第二、它顯然要導(dǎo)致“(美是)美感等同論”,因為它所說的“藝術(shù)形象及其屬性”,其實是在“美感”發(fā)生過程中頭腦的產(chǎn)物,本來就從屬于“美感”,所以“美”與“美感”兩個概念就合二為一,這樣一來“美”在美學中就失去了存在意義;第三、它把頭腦中的“藝術(shù)形象及其屬性”,說成是“美感對象”(“審美對象”)與事實不符,因為人發(fā)生“美感”后所要欣賞的,只能是現(xiàn)實的事物(如“美人”、“美景”和“美樂”等);第四、它認為“美”即“藝術(shù)形象的屬性”一經(jīng)創(chuàng)造成藝術(shù),藝術(shù)就必定具有“美”的屬性,所以就說“美是藝術(shù)的屬性”,還說“美是引起美感的”。這就等于說,對沒有“美”的屬性的“自然物”人可以發(fā)生“美感”,而對“藝術(shù)”要發(fā)生“美感”就必須它有“美”的屬性,由此表明這種理論的“美”和“美感”概念,根本就沒有統(tǒng)一性,無法同時應(yīng)用于“自然物”和“藝術(shù)”。
三
“主觀屬性論”的“美學基本邏輯”,一直可以追溯到康德的“(審美)判斷論”??档卤救嗽诿缹W上深受休謨影響,他們兩人都在否定“客觀論”的“美是物的屬性”基礎(chǔ)上,先后提出“評價論”(休謨)和“判斷論”(康德)。顯然,康德主張“美是人對物的判斷”,與朱光潛主張“美是人對物的評價”,在有關(guān)“美的本質(zhì)”爭論上二者只是大同小異。所以二人也都必然認為“美感”無須以“美”的客觀屬性就可以發(fā)生出來,其“美學基本邏輯”也必然是認為“美感先于審美判斷或?qū)徝涝u價”,亦即承認“美感決定(先于、引起)美”。但康德經(jīng)過一番“聚精會神”的探討,最終得出“美感(原話是“快感”)不能在判斷之先”的結(jié)論[11](第355頁)??档轮缘贸鲞@樣的結(jié)論,主要與他有著如下兩個美學觀點有關(guān):一是他一直都站在“抽象人性論”的立場上,否定“美學基本事實”,主張“美”和“美感”都要有“普遍有效性”;二是他深受“傳統(tǒng)美是審美對象局限”影響,經(jīng)常把“美”與表達成“審美對象”的“事物美”(如“純粹美”和“依存美”,它們都是“形式美”)混淆起來,這就等于把“美”當成“審美對象”,把“判斷”當成“屬性”。正是在它們的支配下,康德才企圖為美學立法,得出“審美判斷先于美感”的結(jié)論,于是“美”就好象變成了物的“主觀屬性”一樣,他把這稱為“主觀普遍有效性”。
康德對“判斷論”所作的解釋,連鄧曉芒也表示反對:“就每個人的審美經(jīng)驗而言,這種解釋顯然是典型的倒因為果,并不符合事實。沒有人是先判斷一個對象是'美的’,然后才從中感到愉快的,而是相反,正是因為感到了審美愉快,我們才把一個對象判斷為'美的’?!盵12]鄧曉芒這段話,顯然是已經(jīng)站在“評價論”的立場上,說出了“美感決定(先于、引起)美”。但這并不代表他的“對象化的情感論”就必然承認“美學基本事實”,而實際上正好相反,他為了把“美”的情感“對象化”到“外物”上并成為“審美對象”,就不得不賦予“美”具有“普遍性”,所以他最終還是通過提出一個“審美活動完成說”,把“美學基本事實”否定了。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楊春時對康德的解釋不但全盤繼接收下來,還為它的“美學基本邏輯”加上一條尾巴。他首先說:“康德已經(jīng)指明,審美判斷在先,審美愉悅在后,審美判斷是愉悅的根據(jù),如此審美才具有普遍性;如果審美愉悅在先,審美判斷在后,審美就不具有普遍性了?!盵13](第247頁)這就證實楊春時與康德一樣,對待“美學基本事實”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接著他就通過將“審美判斷”與“審美評價”區(qū)別開來,作出進一步推論:說“審美判斷”就是“關(guān)于對象美與不美的判斷”,“美感是審美判斷的結(jié)果”,“審美評價必須在審美判斷的基礎(chǔ)上進行,也就是依據(jù)美感體驗進行評價”。[13](第74頁)由此就得到楊春時特有的“美學基本邏輯”,即“(審美判斷的)美決定(先于、引起)美感”、“美感又決定(先于、引起)(審美評價的)美”。那么在“審美判斷”之前和“審美評價”之后,是否還有“美感”呢?可見在“(美是)美感等同論”的前提下,美學要把“先有美感還是先有美”的問題一直追問下去,就變得好象問“先有雞蛋還是先有雞”一樣深奧。因為“美感等同論”認為“美”與“美感”是不可分離的,它的名言就是“沒有美感就沒有美”和“沒有美就沒有美感”,這就變成了一種沒完沒了的循環(huán)論證。所以要徹底解決這一問題,就要對“美感與美的關(guān)系”進行“美學基本邏輯”,從追本溯源的層次上,搞清楚是“美感決定(先于、引起)美”還是“美決定(先于、引起)美感”。
其實鄧曉芒的“對象化的情感論”和楊春時的“審美意象論”,與朱光潛的“主觀屬性論”是一脈相承的。它們都否定“美”是“客觀事物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并且都認為“美感”無須“美”的客觀屬性就可以發(fā)生出來。例如鄧曉芒說“離開美感,美什么都不是,美的本質(zhì)必須從美感中尋找”[14];楊春說“美”是“審美的產(chǎn)物”,“離開審美體驗”即“美感”,就沒有“美”[13](第74頁)。這就等于他們都承認“主觀評價論”的“美學基本邏輯”,即“美感決定(先于、引起)美、美不是審美對象”。顯然,這就是從追本溯源的層次上,搞清楚是“美感先于美”。但由于他們都深受“傳統(tǒng)美是審美對象局限”影響,所以兩人都以“美是主觀屬性”和“美是審美對象”為基礎(chǔ),分別提出自己的“美的本質(zhì)”定義:“美是對象化的情感”(鄧曉芒)、“美是審美意象”(楊春時)。這就等于他們都承認“客觀屬性論”的“美學基本邏輯”,即“美決定(先于、引起)美感、美是審美對象”。于是把以上兩種邏輯拼湊起來,就成為一種折衷主義邏輯,這就必然要陷入“美學基本邏輯”悖論。
四
朱光潛在爭論中,除了把“主觀評價論”與“主觀屬性論”混淆或等同起來以外,從未對“主觀評價論”作過正面論述。本人從1960年開始跟蹤上半場美學爭論,最先是信奉李澤厚的“社會屬性論”,后來發(fā)現(xiàn)它自身包含的矛盾太多,于是就一直想尋找一個“徹底主觀論”,也就是被李澤厚批判為“美感決定美”的“主觀論”。自從對朱光潛的原始表述作了深入分析后,我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主觀評價論”其實正是我想要尋找的理論。為此我就根據(jù)自己對它的理解,提出一些主要觀點,以便將它整合成一個無矛盾的“主觀評價論美學”體系。其后本人在1961年給朱光潛寫了一封長信,通過“光明日報”轉(zhuǎn)達給他,信中所說到的主要內(nèi)容如下:(1)希望他把“主觀屬性論”與“主觀評價論”區(qū)別開來,把前者淘汰后再集中精力把后者論述好;(2)人的“美感”通過一個“主客觀統(tǒng)一”過程發(fā)生后,就會對“事物”(是“物甲”而不是“物乙”)發(fā)出“美”的評價,“事物”才會作為“美的事物”(“審美對象”)對人存在;(3)“美”作為“審美價值”是屬于“主觀”的(不是“主客觀統(tǒng)一”),它只具有“審美意義”,不是“實體”(對象及其屬性),不能做“審美對象”;(4)建立一個邏輯嚴密“主觀評價論”的前提是“美感決定美”,而不是“美是引起美感”和“美感能影響美”。在信中我還向他表示,只有采用“主觀評價論”,才能理直氣壯與蔡儀和李澤厚的“客觀屬性論”抗衡。當時我還向他引用了馬克思一句話:理論只有徹底,才能說服人。不過信發(fā)出后我自己也明白,按照當時美學爭論的形勢,這些觀點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朱光潛直到1963年出版《西方美學史》時,才把“評價論”一些主要觀點明確表述出來。他在引用休謨《論懷疑派》中一段話之后評述說(文中所說的“快感”應(yīng)理解為“美感”):“依這段話看,審美過程是這樣:對象的特殊形式引起快感,這快感又引起對對象作美的評價;就因果關(guān)系來說,快感是物我內(nèi)外協(xié)調(diào)的結(jié)果,而美的評價又是快感的結(jié)果。這種看法是否就站不住呢?如果美不是事物本身的一種屬性,也不是沒有客觀基礎(chǔ)的主觀心理活動的虛構(gòu),它就只能是人給對象所評定的一種價值。休謨的矛盾在于他徘徊不定(懷疑主義者的特征),時而把美看成快感,時而又把美看成快感所引起的評價,時而又用日常談話所用的松懈的語言,說美引起快感,丑引起痛感,又回到他所反對的'美是對象本身的屬性’說?!盵11](第222頁)
這段話表明,朱光潛的美學正式轉(zhuǎn)向了“主觀評價論”,因而進入了一個新境界。它不但是對休謨的批評,也是對康德的批評,同時也是對他自己的“主觀屬性論”所作的自我批評。它的中心思想如果用本文的語言來表達,就是認為“美是人對物的評價”和“美感決定(先于、引起)美、美不是審美對象、美學主要是研究審美”。其中第三項朱光潛的原話是,“美感活動階段是藝術(shù)之為藝術(shù)的階段,所以應(yīng)該是美學研究的中心對象?!盵9]因此本人認為朱光潛的“這種看法”,肯定是站得住腳的:“看見一朵顏色很鮮明的花,你稱贊它'美’,碰見一位年輕姑娘,你稱贊它'美’,讀一首詩或是看一座雕像,你也還是稱贊它'美’?!盵10](第468頁)“稱贊”就是“評價”,而這正是“美”這個概念最平凡的本質(zhì)。如果郭勇健在《當代中國美學論衡》中說,“真理往往是普通的、平凡的和簡單的”,那么本人認為“美是人對物的評價”,就正是這樣的一種美學真理。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朱光潛發(fā)表這段話時,選擇的地方和時間都不合適,前者是把它選在《西方美學史》這樣不顯眼的地方,后者是把它選在上半場美學爭論已經(jīng)結(jié)束這樣時間上,致使“主觀評價論”一直沒有對美學爭論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而此后下半場爭論表明,有如鄧曉芒和楊春時這些后起美學家,顯然只是繼承了朱光潛新舊美學的“主觀屬性論”,但他的“主觀評價論”就一直在他們的視野之外。
值得注意的是,鄧曉芒對希臘文的“美”字作過追本溯源,發(fā)現(xiàn)“美”字最初是用來對事物作“審美評價”的。它“主要指人體的美、面貌的美”,“它本身單獨就可以表示'美人’或'美女’的意思”?!坝纱藬U展開來,也可以不限于人體,而把一切客觀事物都用'美’來加以評價了,如美音、美車、美樹、美言、美服、美城,等等?!盵15]通過分析大量“美學基本事實”表明,我們要從“自然物”(包括“社會物”)和“藝術(shù)”中,去尋找一個共同的“美”的定義根本是不可能的,而這正是柏拉圖說“美是難的”原因所在。只有通過定義“美是人對物的評價”,才能真正把“美”統(tǒng)一起來,因為這是它的唯一的共同點。
總結(jié)上下兩場爭論表明,在兩種基本美學理論中,徹底的“客觀論”只能是“自然屬性論”,徹底的“主觀論”只能是“主觀評價論”。所以李澤厚的“社會屬性論”就是不徹底的“客觀論”,朱光潛、鄧曉芒和楊春時的“主觀屬性論”就是不徹底的“主觀論”,它們其實都是企圖采用折衷主義辦法,來解決“美”的主客觀問題,把“美”變成“屬性”和“審美對象”,因而必然要違背“美學基本事實”和“美學基本邏輯”。
五
“主觀評價論”的“美學基本邏輯”,指的是“美感決定(先于、引起)美、美不是審美對象、美學主要是研究審美”,其中最后一項是根據(jù)朱、鄧、楊三人的說法提出來的。例如朱光潛說“美感活動階段是藝術(shù)之為藝術(shù)的階段,所以應(yīng)該是美學研究的中心對象”[9];鄧曉芒說要以“審美活動”為中心“來建立我們的美學體系”[16];楊春時也說“美學是研究審美而非'研究美’”[17]。所以“主觀評價論”在解決了“美的本質(zhì)”問題之后,就要集中精力去研究“美感”即“審美”。大家知道,我國第一本系統(tǒng)研究“美感經(jīng)驗”的著作,就是朱光潛三十年代寫的《文藝心理學》,它明確提出“美學的最大任務(wù)就在分析”“美感經(jīng)驗”。[10](第10頁)朱光潛總結(jié)人們的“美感經(jīng)驗”得到三個重要規(guī)律,本文將它們表述為“形象直覺”、“心理距離”和“移情作用”。他有兩個基本觀點值得注意:一是認為“美生于美感經(jīng)驗”[10](第483頁),也就是認為“美感決定(先于、引起)美”;二是認為“美感直覺”(“形象直覺”)與“名理思考”可以統(tǒng)一于一個過程,因為他說過“我們只說美感經(jīng)驗和名理思考不能同時并存,并不是說美感經(jīng)驗之前后不能有名理思考。”[10](第81頁)這個過程顯然同時適用于三個“美感經(jīng)驗”規(guī)律。
在美學爭論中,朱光潛、鄧曉芒和楊春時都先后想對朱光潛的舊美學進行改造,其中朱光潛嘗試用“歷史唯物論”,而鄧曉芒和楊春時則企圖用“現(xiàn)代哲學”的“主體間性論”,但看來都并不成功。主要原因是他們采用的是“主觀屬性論”,而不是采用“主觀評價論”,這特別是表現(xiàn)在對待“移情作用”的態(tài)度上。例如朱光潛的舊美學認為,“情感”和“美感”可以通過“外射”“到物的身上去”,使它“變?yōu)槲锏摹睂傩?。并且認為“移情作用只是外射作用的一種”,“移情作用”的“外射”是“物我必須同一”。[10](第37—39頁)“我們常由物我兩忘走到物我同一”,“以我的情趣移注于物,以物的姿態(tài)移注于我?!?[10](第73頁)鄧曉芒的“對象化的情感論”則認為,“美”這種“情感”,就是“對象化”到“客觀事物”上去的“主觀屬性、情感屬性”。[18]他甚至認為人在“產(chǎn)生美感時”,“他覺得自己的美感是對客觀的'美’的感受,就像'紅’的感覺是對客觀的'紅顏色’的感受一樣”。[19](第411—412頁)楊春時的“審美對象(意象)論”同樣認為,“在審美中”,“我”是與“審美對象同一的我,我趨向?qū)徝缹ο?,轉(zhuǎn)化為審美對象。審美對象就是我,我的情感完全對象化在審美對象上。同時,審美對象也召喚著我,把他的情感對象化在我的身上,他成為我?!盵13](第40頁)由此可見,鄧曉芒和楊春時所說的“對象化”,其實就是類似于朱光潛當年所說的“外射”,而且他們的理論,顯然也是與朱光潛三十年代的“主觀屬性論”一脈相承的,即都是建立在“移情作用”的基礎(chǔ)上。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當年朱光潛還說過:“從理智觀點看,移情作用是一種錯覺,是一種迷信?!盵10](第41頁)所以在“情感”和“美感”是否真的可以“外射”到“物的身上去”,朱光潛對此是有所保留的。其實鄧曉芒也存在著這種矛盾心理,他一方面認為“美”是“對象化”到“客觀事物”上去的主觀“情感”,另一方面又認為“外物本身并無精神的屬性”,“美”即“情感的對象化”只具有“象征的意義”,它“只存在于人的心目中”。[20]可見即使鄧曉芒和楊春引進了“主體間性論”,他們最終也無法把“主觀屬性”變成“外物本身”的“客觀屬性”,到頭來也只不過是按照不同場合和不同需要,一時把“美”說成“主觀屬性”,一時又把“美”說成“客觀屬性”罷了。
朱光潛在“主客觀統(tǒng)一論”中提出的“物甲物乙說”,對“美感”發(fā)生過程的論述存在著兩個不足之處,一是過于簡單,二是把它與“意識形態(tài)”聯(lián)系起來過于空泛,所以就不能適應(yīng)進一步發(fā)展“評價論”的要求。為了把“美感”發(fā)生過程表述得更精確一些,本人認為可以從改造朱光潛舊美學的“(美是)意象論”著手。朱光潛這種理論認為,“美”是“表現(xiàn)情趣的意象”(原話是“在覺自然為美時,自然就已告成表現(xiàn)情趣的意象”)[10](第153頁);“美感起于直覺”,只是“聚精會神于一個孤立絕緣的意象上面”[10];“美感的世界純粹是意象世界?!盵10](第446頁)美學家葉朗由此提出“美在意象”[21],他并且指出“這個命題,最早由朱光潛先生提出”,“后來我對它進行了闡發(fā)”。葉朗對“朱光潛美學和宗白華美學”推崇備至,認為它們是“現(xiàn)代中國學者”寫的“最正宗”和最“經(jīng)典”的美學著作,而且離“中國美學發(fā)展的主航道”最近。[22]本人認為這種對朱光潛舊美學的評價具有二重性,正確的方面是說它離“中國美學發(fā)展的主航道”最近,欠缺的方面是沒有看到“意象論”其實是一種“主觀屬性論”,因而必須用朱光潛后來提出的“主觀評價論”對它進行改造,才能清除這條“主航道”中的各處險灘。
為了進一步改造朱光潛舊美學的“意象論”,從而把朱光潛、鄧曉芒和楊春時的“主觀屬性論”統(tǒng)一到“主觀評價論”的基礎(chǔ)上來,本人經(jīng)多年考慮,最終形成這樣一條思路:就是把“美感”理解為一個從“情感”開始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即把這個過程看作“情感是美感的基礎(chǔ)”和“美感是情感的升華”。其實人的所有“情感”,顯然都是自己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產(chǎn)物,因此它必然是由康德所說的“概念、功利和目的”支配下發(fā)生出來的(即使康德所說的“純粹美”也是如此),而這也與“知意情”發(fā)生過程的次序有著明顯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大量美學事實表明,正如人對甜酸苦辣的飲食習慣會改變“味覺”、對“蘭芝之室”和“鮑魚之肆”等環(huán)境習慣會改變“嗅覺”一樣,人對事物的“情感直覺化”也會改變視聽的“美丑感”。為了加深對這一重要美學規(guī)律的認識,在此不妨引用黑格爾在《美學(第一卷)》中寫的一段話以供參考:
“人們之中往往有這種情形,所以假如不能說每個丈夫都覺得他的妻子美,至少可以說每個未婚夫都覺得他的妻子美,而且世上只有她才美;關(guān)于這種美的主觀趣味是沒有嚴密規(guī)則的,這對于男女雙方可以說都是巧運。如果我們丟開個別的人和他們的偶然性的興趣,推廣一點去看看各民族的趣味,我們也會發(fā)見差別和對立是很大的。我們常聽人說,一個歐洲美人不會叫一個中國人乃至非洲霍騰套特族人喜愛,因為中國人的美的概念和黑人的不同,而黑人的美的概念和歐洲人的又不同,如此等等。如果我們看一看歐洲以外各民族的藝術(shù)品,例如他們的神像,這些都是作為崇高的值得崇拜的東西由他們想象出來的,而對于我們卻會是最兇惡的偶像。他們的音樂在我們聽來會是最可怕的噪音。反之,我們的雕刻、圖畫和音樂在他們看來也會是無意義的或是丑陋的?!盵23](第55頁)
如果我們將人的“美感”(或“丑感”)理解為一個從“情感”開始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那么對黑格爾這段話所列舉的眾多美學事實,就可以作出合理解釋,并且得出“美感是直覺化的情感”這一重要結(jié)論。這里所說的“情感的直覺化”的意思,其實是指“情感”可以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沉淀到“直覺”之中,并在與事物形象建立了某種必然聯(lián)系的限度內(nèi),按照條件反射等規(guī)律,在揚棄了“概念、功利和目的”的情況下,借“直覺”而再生產(chǎn)出來并轉(zhuǎn)化“美感”。所以“情感”是“不自由愉快情感”, 而“美感”則是“自由愉快情感”。由此就不難看出,世界上只有這種“美感”,才可以真正達到“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理性與感性的統(tǒng)一”和“社會性與自然性的統(tǒng)一”。而為了要能夠?qū)崿F(xiàn)這種由“情感”到“美感”的轉(zhuǎn)化,最重要的就是要實現(xiàn)“情感的直覺化”,從而把朱光潛所說的“感覺印象”(楊春時稱為“表象”)轉(zhuǎn)化為“意象”(“藝術(shù)形象”),這必然是一個相當復(fù)雜的過程。它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在自己一生之中逐漸形成和發(fā)展出來的,其中就包括通過現(xiàn)實生活的耳濡目染,通過風俗習慣和欣賞習慣的潛移默化,通過傳統(tǒng)文化的長期薰陶,等等。正是“情感的直覺化”,構(gòu)成了朱光潛指出的“美感經(jīng)驗”三大規(guī)律,即“形象直覺”、“心理距離”和“移情作用”的基礎(chǔ)。
如果沿著這樣的思路去發(fā)展“主觀評價論”,那么它就會進入一個新階段。由此就得到審美和藝術(shù)如下一組定義:(1)情感是主客觀的統(tǒng)一;(2)美感是直覺化的情感(它可以分解為兩個定義,意象是情感的直覺化,美感是意象的感性顯現(xiàn));(3)美是人對事物的審美評價;(4)事物被評價后才成為美的事物即審美對象;(5)情感和美感對象化就是藝術(shù)。這組定義的優(yōu)越性,就在于它把“情感”與“美感”的密切關(guān)系充分體現(xiàn)了出來。在此要特別指出,“情感”在美學中的基礎(chǔ)作用,還體現(xiàn)在所有美學范疇,它們的定義都直接與“情感”有關(guān),例如優(yōu)美、丑陋、崇高、滑稽、荒誕、悲劇和喜劇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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