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很多朋友看劇有些困惑,沒有查太多資料,這里簡單說一些問題。
一、官職
大家看劇很容易被品級迷惑。在討論官職的時候,一般我們要分清品位與職位。二者的區(qū)別是,前者象征身份,后者象征實際的權(quán)力。
舉個類似的例子就是,比如我們很多官員工作后會考在職研究生、在職博士,所以通常有研究生、博士學位,也享受這個待遇。但用人招聘往往要求全日制,因為后者才是實打?qū)嵉?。唐代的官員往往是有兩重身份,一重是品位、一重是職位。
比如長恨歌里白居易最后說“江州司馬青衫濕”,司馬是州副官,通常五品,但是青衫是八九品穿的衣服顏色。這怎么理解,實際上白居易的品位就是八九品,所以平時只能穿青色,但是正式官服就是符合司馬的顏色。在這里一些人會造成誤會,以為他直接被貶為九品芝麻官了。實際上,白居易當過翰林學士,給皇帝寫稿子的,怎么可能被貶到九品去。
大家都知道,中國人歷來都喜歡謙虛。比如我們都學過九品中正,給人物定品級,實際上通常最高二品、最低七品,不會給人一品和八九品,前者太高,后者太丟人。那么一品這個位置通常給誰?比如司馬炎,當了晉朝的皇帝,他的品評就變成了一品。
放到官職也是一樣,雖然我們常說九品官。實際上,一般最高三品。一品、二品都是榮譽職位,只享受待遇,不享受權(quán)力。比如說年老官員退休,之前立過很多功,會給個太子太傅、或者太師之類,提高退休待遇,能多拿點錢養(yǎng)老。這點我們現(xiàn)在也有?;蛘弑热缱谑易拥?,你是皇親國戚,又沒什么能力,也不能讓你餓死,不然多丟人,就會給一個頭銜,能拿一點錢。
同時,品級也不一定代表實際權(quán)力。比如說唐代最高的宰相,唐初我們知道三省六部,中書、門下、尚書都是宰相,由于李世民當過尚書令,所以尚書省最高長官就是尚書仆射,尚書令一直空著。尚書令二品,尚書仆射都有從二品,中書、門下三品。相對而言,尚書地位更高,通常地位更高就容易虛著,所以后期實際宰相都是中書、門下。
但是皇帝不放心啊,所以皇帝就喜歡派自己的親信去聽他們說什么,那總得有個理由,于是就設置了個小官去旁聽,也就是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但是他們畢竟代表皇帝,所以慢慢地宰相實權(quán)就轉(zhuǎn)移了,如果你沒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或者同中書門下三品這個官銜,哪怕你是門下侍郎、中書令也沒什么用,等于三省長官也成了虛的,只代表品位。到了后期,同中書門下三品基本不用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就是實際的宰相。所以宋朝人也不玩虛的,宋代宰相直接就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劇里小金魚是從一品的郡王,實際上是個榮譽職位。從實際來說,掌管三法司,大概處于尚書以上、宰相以下的位置。實際上唐代沒有這個位置,唐代官制通常尚書、侍郎當一段時間,就有很大機會當宰相。
二、唐代的藩鎮(zhèn)
藩鎮(zhèn)是唐代的大問題,大唐以武立國,文官武將都占有很高的地位。尤其是唐前期軍事上是擴張戰(zhàn)略,武人地位更是比較高。而唐的特點又是天子守國門,長安在西域邊陲,離外族最近,所以更要加重兵權(quán)。
唐初地方設立是州、縣二級,州類似我們現(xiàn)在的地級市。于是就有了問題,全國那么多州,皇帝管不過來,同時調(diào)兵遣將也不容易。所以皇帝就派了一些官員去地方巡查,也就是節(jié)度使。一個節(jié)度使巡查幾個州,效率就高了。慢慢地,這些節(jié)度使掌握了地方的軍、財、政大權(quán),總管地方一切。
眾所周知,人有了兵權(quán)就容易造反,所以也就發(fā)生了安史之亂,將唐代乃至整個中國古代的歷史都一分為二。安史之亂起源的地方河北三鎮(zhèn)更是長期不在中央朝廷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基本上不太聽皇帝命令。
其他節(jié)度使由于都有兵權(quán),所以對中央也是半聽半不聽,有些人會尊敬一點,有些人就不那么尊敬。節(jié)度使之所以有這么大權(quán)力,就是因為在軍中根深蒂固,很多人家中幾代人都是軍人,效忠同一家將領,所以只聽節(jié)度使的。所以通常朝廷也沒什么指派節(jié)度使的權(quán)力,通常是節(jié)度使自己決定誰繼承,告訴皇帝,皇帝就給一個正式的任命。而繼承者也可能不是兒子,而是義子,唐代節(jié)度使很喜歡養(yǎng)義子,逐步培養(yǎng)成繼承人才。比如所謂副將,就有可能是這種位置的人。
當然,這個要看具體情況的,比如有的節(jié)度使愿意歸順,中央就可以直接任命節(jié)度使,或者朝廷把一些地方收復了,也可以自己任命。
三、唐中后期政治-外朝
唐朝中國一個比較特殊的朝代,是中國歷史的分水嶺。為什么這么說?就是因為在方方面面的表現(xiàn),宋以前和宋以后都有很大不同,而這種變化通常認為是安史之亂后發(fā)生的。比如說,唐以前的皇帝都比較迷信,求神拜佛,服藥煉丹,皇權(quán)有很大神秘性。而到了宋以后,就變得逐漸理性化,不再搞這些了。
從制度來說,宋以后的制度相對比較穩(wěn)定,一整套制度可以比較完整地運轉(zhuǎn)下去,哪怕皇帝是個廢物也一樣,同時皇位繼承也比較有規(guī)律。但是宋以前就有很大偶然性,有很多變數(shù)。比如像皇帝,從李世民開始,就沒幾個是正常繼位的,都是經(jīng)過一番斗爭上去的。但偏偏唐代皇帝一大半都很優(yōu)秀,唐前期太宗、武后、玄宗自不必說,中后期的德宗、憲宗、武宗、宣宗也都很優(yōu)秀。
安史之亂后,唐朝面臨兩個問題。其一是如何重塑皇帝權(quán)威,其二是藩鎮(zhèn)問題,二者有關聯(lián)又不完全一樣。
前者一方面是實際問題,因為安史之亂皇帝被人從長安趕出來了,當然要重塑權(quán)威。另一方面則是手段,只有重塑了權(quán)威才有底氣打藩鎮(zhèn),所謂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在重塑皇權(quán)權(quán)威方面,大體在德宗時期得到重視,在憲宗時期形成。主要分為兩個層面,也是內(nèi)廷和外朝。首先說外朝,也就是文官體系,大家都知道唐中后期科舉興起。這是有很大原因的,因為科舉的前幾名會被選入翰林院,逐漸知制誥,為皇帝寫詔書、圣旨,而之前也提到,唐代是有神秘色彩的,詔書被認為是神圣之書,有非常高的地位,而能寫詔書的人也被認為是有天縱之才,是天生的而不能靠后天養(yǎng)成。
古代和現(xiàn)代不同,有什么事情,可以打電話解決。唐代只能通過文書來解決絕大多數(shù)政治事務。那么寫文書的人文采只是一方面,關鍵是要有很高的政治敏銳度,如果措辭不當就可能引發(fā)政治危機。同時更要揣摩皇帝心思,詔書要非常好的表達出皇帝的意思。這些寫文書的人被稱為清流。
唐代詩人王建,就寫過一首詩“白玉窗前起草臣,櫻桃初赤賜嘗新。殿頭傳語金階遠,只進詞來謝圣人”。描述的就是翰林學生的生活,所謂“金階遠”無疑是對皇帝高眇的想象,而“進詞謝圣人”則是翰林學士與皇帝之間的溝通方式。
于是就產(chǎn)生兩方面的效果,其一是皇帝地位非常高,詔書就是圣意,遠在九重天。由此形成一種特殊的文書文化,也就是你沒有專用的人才寫文書,你就會被認為不入流,哪怕藩鎮(zhèn)節(jié)度使也需要文士替自己寫文書。另一方面,起草詔書的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等職位直接代表皇帝,品位低地位高,也由于掌握這一特殊技能成為不可或缺的人才。
所以中晚唐平步青云的路線,通常是科舉考中三甲,進入翰林院,逐漸當上翰林學士,然后出任尚書、侍郎。因為前者都在寫文書,等同于秘書,后者負責實際事務,可以積累行政經(jīng)驗。之后,通常會去地方出任一段時間官員,掌握地方狀況,然后回來就直接當了宰相。
這種好處是多重的,給皇帝寫詔書的都是懂皇帝心思的親信,他們掌握權(quán)力,皇帝當人信任。而且,在形成了這種科舉文化之后,四方都會有孺慕之情,很多地方文人的夢想就是考上科舉,進入核心圈,證明自己的才華。哪怕河北藩鎮(zhèn)也是一樣,明明和中央對立,一百多年沒有河北士人考中科舉,他們還是堅持不懈,一定要去長安考科舉。這也讓河北積累了一大批人才,在唐亡后,迅速得到重用,比如五代不倒翁馮道。
這樣就很好的塑造了皇帝的權(quán)威,一些藩鎮(zhèn)那怕有兵,也未戰(zhàn)三分怯。就好像我們一直聽某某人是黑社會老大,看到人家就不敢打。
四、唐中后期政治-內(nèi)廷
最后終于要說到宦官啦,宦官是唐代皇帝塑造中央權(quán)威的另一種方式,因為宦官親近,直接代表皇帝,加強宦官的地位,就等于加強皇帝的地位。于是唐代圍繞宦官進行了一系列制度建設,之所以說是制度建設,就是因為唐中后期的宦官辦事是有一套程序的,而不完全是皇帝說什么就是什么。
有了程序就不是好事,為什么呢?因為皇帝通常不喜歡按照程序辦事,但是宦官要按照程序,就會有沖突,等于宦官成了另一個外朝。更關鍵的是,唐代皇帝為了對付藩鎮(zhèn),那就一定要有自己的軍隊,可是武人不值得信任,武人都跑去割據(jù)了,文官又沒有能力,而且文官也未必就那么值得信任。
那么誰最值得信任?就是宦官。所以唐中后期就搞了一個由宦官領導的神策軍,掌握軍權(quán),收復藩鎮(zhèn)。德、憲時期都取得了相當大的成果,可惜對河北都無能為力,一直到唐亡都沒有解決。
這里的關鍵是如何看待宦官的問題。實際上有了一整套制度,有了兵權(quán),宦官就不是內(nèi)侍,而是掌握實權(quán)的大員。死后是有墓志可以立神道碑的,和文官也沒太大區(qū)別。換句話說,要把唐后期的宦官看作武將,而不是伺候人、阿諛奉承的那種角色。就可以更好理解宦官的地位了。
宦官廢立皇帝也不是僅僅是一時勢大,而是有一整套制度的支撐。宦官選皇帝也不是說選一個傀儡,我想怎么辦怎么辦,而是要站在朝廷的角度上認真考量,肯定也要考慮外朝的意見,往往都是內(nèi)廷外朝共同妥協(xié)的結(jié)果。如果唐代皇帝真是傀儡,就不會有武宗、宣宗打擊宦官勢力的事情了。
實際上,比如黃樓的研究,他就認為宣宗實際上是借了仇士良的勢力上位的,所以一上來,就給他立碑、表彰。也就是不能單純把宦官、皇帝、文臣之間的關系看成簡單的對立,而是多方勢力共同制衡的結(jié)果。
比如憲宗晚年嗑藥,喜怒無常,經(jīng)常打罵宦官,最后就被宦官殺了。面對一個喜怒無常的皇帝,文官可能也未必不支持這么干。還是那句話,宦官辦事有程序,皇帝沒有,就會產(chǎn)生沖突。像文宗皇帝,實際上發(fā)生甘露之變,也沒把他弄死,但是文官肯定是要弄死。這就是典型的政爭失敗,別人掌握軍權(quán),你想偷偷把人家弄死,最后被反殺了,和宦官不宦官沒太大關系。想想康熙和韋小寶萬一沒弄死鰲拜,也是一個結(jié)果。
唐的問題在于統(tǒng)治時間太長,已經(jīng)近三百年,符合一般王朝滅亡規(guī)律,換誰上來也撐不住了。我們往往是以后見之明,覺得后期如何如何不行,實際上就是社會矛盾、經(jīng)濟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了,必然要滅亡了。反過來說,以唐朝官員的自身觀感來看,唐末他們還覺得如何如何太平,結(jié)果一夕之間,王朝覆滅了,和安史之亂也差不了多少。前一秒天寶盛世,后一秒狼煙四起。
從劇里來說,從合法性上,其實昌王沒太多合法性,因為這是皇帝沒立太子,朝臣選一個皇帝上來,那就是有制度支撐是合法的,不是說你有了孩子就一定會選你孩子。如果昌王是太子,那另當別論。同時,謀反必然要有兵權(quán),以唐末的情況,要么和節(jié)度使合作,要么和宦官合作。結(jié)合私鑄銅錢,昌王可能是和冷家合作謀反。
最近這些年,中晚唐是研究熱門領域。大家感興趣可以進一步看看李碧研《危機與重構(gòu)》、陸揚《清流文化與唐帝國》、黃樓《神策軍與中晚期宦官政治》、仇鹿鳴《從長安到河北》。
五、關于仵作
組里已經(jīng)有對仵作很好地討論,這里稍微補充一點。
劇里楚楚說自己是官宦世家,這顯然是對官宦世家的誤解。中國古代有官吏之分,官宦世家指的就是官。一般來說最低就是七八品的縣令。不可能更低了,官都是科舉考試考出來的(買官的不算),放明清,通常是進士,最次也是舉人。是可以逐步升遷的。而像縣丞之類,往往是本地的大戶,也沒太多升遷權(quán)力。其他如衙役之類,就屬于吏的范疇了,地位非常低下。
在這里,劇里就非常嚴謹。像譚縣丞,原先是許府的管家,聯(lián)想到許家的女兒嫁給了節(jié)度使的副將,在當?shù)氐匚粦摲浅8摺R虼嗽S家走了,譚家才能繼承許家的宅子,是名副其實的當?shù)卮髴?。因此也才能出任縣丞。換句話說,縣令是空降的光桿司令,縣丞才是地頭蛇。如果后者不配合,縣令等于沒有太大實權(quán)。劇里譚縣丞的身份設置非常符合實際。
仵作相對而言,因為接觸尸體,在衙役中都是地位很低的。而且要注意一點,古代真正斷案的是刑獄官員。比如法醫(yī)的權(quán)威著作《洗冤集錄》作者宋慈就是從縣令干起,后任通判、提點刑獄的。所以仵作往往是輔助作用,真正的刑獄官必須自己十分了解尸體。清代就規(guī)定縣令是必須親自檢查尸體的,也要讀洗冤集錄,只不過大多縣令比較懶,甩鍋給仵作。很多仵作也比較糊弄,并沒有特別專業(yè)。由于出了問題縣令也是要背負責任的,他們通常會監(jiān)督、審查仵作的報告。
劇里這點也非常符合實際,就是楚楚雖然是家傳的仵作,實際上她的神來之筆大多來自蕭恒,而不是祖?zhèn)鞯募妓?。明明是仵作世家,為什么楚楚比他家其他人更厲害,其實就是因為蕭恒。而蕭恒主掌刑獄,是比一般的民間仵作有更深的法醫(yī)學知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