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第三十五則,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span>錢穆《論語新解》翻譯為,先生病得很重,子路請代先生禱告。先生說:“有此事嗎?”子路說:“有的。從前的讄文上說:禱告你于上下神祇!”先生說:“我自己已禱告得久了?!?/span>楊逢彬《論語新注新譯》翻譯為,孔子病重,子路請求祈禱??鬃诱f:“有這回事嗎?”子路說:“有的;《誄文》說:'為你向天神地祇祈禱?!笨鬃诱f:“我早就祈禱過了?!?/span>楊伯峻《論語譯注》指出,“疾病”連用,是重病。楊逢彬《論語新注新譯》則指出,“疾病”連言,《論語》《左傳》二書中,多為重病。“病”可能是“疾”的補語;譯為現(xiàn)代漢語,就是“病得厲害了”。但到了《孟子》,則不一定,“疾病”和“病”通用。王力《古代漢語》則指出,“疾”有三個義項:(一)??;(二)恨,痛恨;(三)快,速?!安 庇袃蓚€義項:(一)重??;(二)有病。王力指出,一般的病叫“疾”,重病叫“病”。但就現(xiàn)有史料看,“疾”和“病”單用時,并無分別。王力的說法比楊逢彬的更符合《論語》的實際?!凹病?、“病”由單用發(fā)展到雙音詞,是語言發(fā)展的規(guī)律,“疾病”相當于“病”,而不是“疾”,如果“疾”是“病”的補語,那應該是“子病疾”才對,楊逢彬顯然理解錯了。李澤厚《論語今讀》認為,這一則體現(xiàn)了孔子反對“禱”,儒家主張“盡人事而聽天命”,并不希冀偶然、神意和奇跡。孔子的確重視人事,但是他并不完全否定天命,李澤厚的說法并不完全符合孔子的思想。這一則其實主要體現(xiàn)的并非孔子的天命觀,而是孔子和子路的師生情深。孔子病重。孔子雖然被后人神化,但是畢竟是血肉凡胎,生老病死,一樣都逃不脫。人類社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依然無法解決“病”和“死”的問題。孔子那個時代,對于“病”和“死”自然更是無可奈何,碰上了只能祈禱于上天開恩,雖然他們知道這樣做無濟于事。《雍也》第十則,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zhí)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冉伯牛是孔子的學生,他生了重病,孔子除了感嘆是冉伯牛的宿命之外,也是別無辦法。這一則,輪到孔子自己生了重病。子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子路不是醫(yī)生,無法消除孔子的病痛,于是想出代孔子祈禱上天的主意。子路要祈禱就祈禱好了,為何還要向孔子請示呢?無疑是因為孔子平時不相信祈禱會產(chǎn)生作用。《雍也》第二十二則,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笨鬃訉砩竦膽B(tài)度是非常鮮明的。《公冶長》第十八則,子曰:“臧文仲居蔡,山節(jié)藻棁,何如其知也?”孔子認為臧文仲不“知”,理由是臧文仲“不問蒼生問鬼神”。在《曹劌論戰(zhàn)》中,曹劌聽了魯莊公談了三個備戰(zhàn)條件之后,曹劌只認可“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而對于魯莊公說的:“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辈軇フJ為“小信未孚,神弗福也。”曹劌并未完全否定“敬鬼神”,但是認為那只是治國理政的輔助手段,真正應該敬畏的是“民”——得民心者得天下。《公冶長》第二十五則,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span>孔子非常認同左丘明的看法,左丘明認為“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孔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們對的鬼神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孔子不信鬼神,但是依然相信天命。他說自己“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并非完全參透了“天命”的秘密,并非今天所說是“唯物主義”。《述而》第二十三則,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子罕》第五則,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認為他承擔的天命就是恢復周禮,他與天合二為一,桓魋和匡人都不能奈何他。孔子言“天命”,實際上說的還是“人事”。雖然他對現(xiàn)實往往失望無比,一度想逍遙于海外,但是最終還是選擇繼續(xù)禹禹前行。正因為孔子“敬鬼神而遠之”。所以他平時不相信迷信那一套。子路看見孔子病重,也不敢擅自主張,去祈禱鬼神,而是試圖去說服孔子向鬼神祈禱。子路也未必完全相信鬼神,《論語》沒有關(guān)于子路這方面的言論,無從推測。但是子路為孔子著急的心情卻由此可見。“病急亂投醫(yī)”,子路希望孔子同意祈禱,一片忠心可嘉。孔子一向是喜歡批評子路的。但是這次孔子卻沒有??鬃觾?nèi)心固然知道祈禱無濟于事,但是對于子路的一片好心,無法拒絕。孔子問“有諸?”其不信祈禱會起作用,一覽無余。子路對曰“有之”,其關(guān)心之情也是真切無比。孔子這次沒有批評子路,更沒有和他展開長篇辯論,而是一聲長嘆:“丘之禱久矣?!?/span>面對疾病,孔子自然也無可奈何。他有可能也祈禱上天,讓他快快好起來,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完呢!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孔子一如既往地否定鬼神。他雖然感激子路的一片忠心,不忍嚴詞斥責他,但是還是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祈禱很久,事實證明是沒有用的。孔子對疾病的態(tài)度通過這則簡單的對話表達得非常清楚。既然得病,只有面對。祈禱上天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但是孔子的學生為何將這則對話記錄下來,不是因為它體現(xiàn)了孔子的天命觀,而是孔子和子路的師生情深。中國人重視感情,祈禱上天并非真的相信上天,對上天的信仰其實是對自己的心情的抒發(fā)。像我們今天說的“天佑善人”“好人有好報”之類,看起來是把希望寄托于上天,但是其實不過是抒發(fā)自己的求真求善之心情而已。孔子和子路難得有這一番平常的并非關(guān)乎高深道理的對話,孔子和子路都展示了凡俗而溫暖的一面,這是最真實也是最值得珍惜的。李澤厚說孔子多言禮樂而非心性,非常有道理。宋儒后來走上“存天理,滅人欲”則是完全走上了歧途:這世上哪里有完全脫離生死愛欲的天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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