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令人津津樂道的,便是同為明詩壇領(lǐng)袖、七子發(fā)倡者李攀龍、謝榛的斷交公案------毫不客氣的講,二人的斷交并非僅是因詩論而“道不同不相與謀”,更多的是整個明詩壇中政以侵詩的齟齬。以下,筆者便淺以論之。
李攀龍曾贈謝榛詩云:
鳳城楊柳又堪攀,謝朓西園未擬還。客久髙吟生白髪,春來歸夢滿青山。明時抱病風(fēng)塵下,短褐論交天地間。聞道鹿門妻子在,祗今詞賦且燕關(guān)?!冻醮涸老腺浢氐藐P(guān)字》(明·李攀龍)
訂交之初的情誼時,也點(diǎn)出來了謝榛為人為詩的幾個特點(diǎn),一是'短褐',即其身份為布衣;二是'論交天地間'即交游廣泛;三是'鹿門',即其志趣為山林。從這三點(diǎn)恰恰也可以看出一些'不合'的兆頭來。
以布衣山人之身,側(cè)身郎署官員之間,于體不宜,
詩佚事丨于明詩壇厥功甚偉的謝榛,為何除名于“明七子”之外?一已述,茲不贅言。
謝榛交游廣泛,誠不虛言,檢點(diǎn)其詩集,謝榛所贈所述之人竟能逾千,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布衣平民,無所不包。不擇好惡的朋友結(jié)交多了,有時并不是一件好事,對于一介布衣來說可以無界限地結(jié)交朋友,但對于一個'詩學(xué)團(tuán)體+政治團(tuán)體'就不可以了。上文說到,七子大都屬郎署官員,是有自己的政治立場的,比如王世貞就和權(quán)臣嚴(yán)嵩有著血海深仇。
父忬以濼河失事,嵩構(gòu)之,論死系獄。世貞解官奔赴,與弟世懋日蒲伏嵩門,涕泣求貸。嵩陰持忬獄,而時為謾語以寬之。兩人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諸貴人輿,搏顙乞救。諸貴人畏嵩不敢言,忬竟死西市。(《明史·王世貞傳》)
再如七子之一宗臣:
起故官,移文選。進(jìn)稽勛員外郎,嚴(yán)嵩惡之。.......楊繼盛死,倡眾賻送,忤嚴(yán)嵩。(《明史·宗臣傳》)
謝榛卻似乎與嚴(yán)嵩有些交往:
壬戌歲,嚴(yán)閣老嵩罷歸江南,會諸縉紳談及河套不可復(fù)取,曰:'謝四溟山人獨(dú)有先見。'此聞之鄒處士倫云。嵩論與鄙見略同,然借此成曾夏二公獄,另有史氏之評。(《四溟詩話》)
謝榛作為一個布衣,必須得依靠四海結(jié)交的朋友才能生活,要讓他完全站在七子的政治立場上,實(shí)在有些勉強(qiáng)。所以李攀龍在絕交書里不止一次地譏諷他結(jié)交貴人:時爾實(shí)有豕心,不詢干我,非其族類,未同而言,延頸貴人,傾蓋為故,自言'多顯者交,平生足矣'。
爾且以敝邑之頑民,行而即長安貴人謀我,天誘其衷,元美弗二,爾是以不克逞志于我。(李攀龍《滄溟集·戲?yàn)榻^謝茂秦書》)
從這一段看,謝榛似乎還曾用計離間過七子的內(nèi)部關(guān)系,因?yàn)槔钆数堃玫氖恰蹲髠鳌访秴蜗嘟^秦》的典故。但這里'長安貴人'是誰,'元美弗二'是怎樣一件事情,筆者沒有考證到,就不加詳述了。但它嚴(yán)重?fù)p害了謝榛與余子的關(guān)系,這是毫無疑問的。
而即楚謀我,天誘其衷,成王隕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左傳·成公十三年》)
下面再來談?wù)劺钪x二人詩歌志趣、持論的問題。
神韻與格調(diào)
謝榛著詩話四章名為《四溟詩話》又名《詩家直說》,所謂'直說'便是要顯露'天機(jī)','天機(jī)'便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謝榛是一個近乎純粹的詩人,他眇目、布衣,但卻一直致力于揭露詩文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這一點(diǎn)與李攀龍顯然不同,李攀龍曾就此批評過謝榛:
己酉歲中秋夜,李正郎子朱延同部李于鱗王元美及余賞月。因談詩法,予不避谫陋,具陳顛末。于鱗密以指掐予手,使之勿言。予愈覺飛動,亶亶不輟。月丁乃歸。于鱗徒步相攜曰:'子何太泄天機(jī)?'予曰:'更有切要處不言。'曰:'何也?'曰:'其如想頭別爾!'于鱗默然。(謝榛《四溟詩話》)
這里倒顯得李氣量不如謝了。但泄不泄露'天機(jī)'還在其次,他們每個人所理解的'天機(jī)'吻不吻合才更加重要,因?yàn)橐粋€社團(tuán)的理論要想堅牢,內(nèi)部社員的持論就不能差異過大。
從前面那首詩,我們得出謝榛的志趣為山林,這是不錯的,這也和他的布衣山人的身份相符合。檢閱謝榛的詩集,撲面而來的將是大量的'山林'詩,這源于悠久的'山人'傳統(tǒng),他們熱衷于山清水秀、熱衷于花草鳥木,所謂'山林一身重,鐘鼎幾人輕。'(謝榛《寄孔方伯汝錫》)是也。而翻開李攀龍的集子,則撲面而來的是雄壯的氣氛,好用大詞、鯨句,所謂'大漠清秋迷隴樹,黃河落日見秦城。'(李攀龍《送汪伯陽出守慶陽》)是也。
如果前以唐人相類比,謝詩更近于王維、孟浩然(這也是我所謂'山人'的詩學(xué)傳統(tǒng)),追求的是'飄逸'的韻味。而李攀龍則更近杜甫,字字沉著,句句有力,追求的是一種'雄渾'的格調(diào)。
如果后以清人格調(diào)、神韻、性靈、肌理四說來相套的話,謝詩顯然更傾向于神韻,李詩則是當(dāng)仁不讓的格調(diào)派。
因?yàn)槔钆数堅u詩'少見筆札',我這里用王世貞的較為成熟的理論來對謝榛詩風(fēng)加以評價,藉此彰顯他們理論上的齟齬。比如對王維、孟浩然,王元美認(rèn)為他們詩好是好,但是要么'調(diào)不甚響',要么'格調(diào)非正':王維李頎雖極風(fēng)雅之致,而調(diào)不甚響。
孟襄陽'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韋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雖格調(diào)非正,而語意亦佳。(王世貞《藝苑卮言》)
其次對謝榛的評詩眼光表示懷疑:
謝茂秦謂許渾'荊樹有花兄弟樂'勝陸士衡'三荊歡同株',此語大瞆大瞆。陸是《選》體中常人語,許是近體中小兒語,豈可同日!
又云:“謝茂秦論詩,五言絕以少陵'日出籬東水'作詩法。又宋人以'遲日江山麗'為法。此皆學(xué)究教小兒號嗄者”(王世貞《藝苑卮言》)
再次對謝榛本人的詩作表示不屑,甚至說出了'何不溺以自照'這樣刻薄的話:
謝茂秦的來益老誖,嘗寄示擬李杜長歌,丑俗稚鈍,一字不通,而自為序,高自稱許,甚略云:'客居禪宇,假佛書以開悟。暨觀太白少陵長篇,氣充格勝,然飄逸沉郁不同,遂合之為一,入乎渾淪,各塑其像,神存兩妙,此亦攝精奪髓之法也。'此等語何不以溺自照。(王世貞《藝苑卮言》)
在《藝苑卮言》的第五卷中,王元美對他的同代詩人進(jìn)行了詳盡的評述與比喻,不妨來看看他是如何評價李謝二人的:
李于鱗如峨眉積雪,閬風(fēng)蒸霞,高華氣色,罕見其比;又如大商舶,明珠異寶,貴堪敵國,下者亦是木難、火齊。謝茂秦如太官舊庖,為小邑設(shè)宴,雖事饌非奇,而饾饤不茍。(王世貞《藝苑卮言》)
李謝二人持論、風(fēng)格不同,大略如此。再益之二人性格都是極自負(fù)、極傲慢的,持論不同更不能折中求和。
攀龍既歸,構(gòu)白雪樓,名日益高。賓客造門,率謝不見,大吏至,亦然,以是得簡傲聲。(《明史·李攀龍傳》)
曾有人請李攀龍看詩,李是能直接說出'夜來火燒卻'的人。李攀龍的'夜來火燒卻'和王世貞的'何不溺以自照'都表明七子其實(shí)是一個極具排異性的團(tuán)體,他們所排斥的不僅僅是曾是社員的人,還有廣大持論相異的人,不然就說他們是'宋學(xué)'。謝榛被他們'力相排擠'過,王慎之也被他們'力排之',這都很能說明他們的排異性:
擯先芳、維岳不與,已而榛亦被擯,攀龍遂為之魁。其持論謂文自西京、詩自天寶而下,俱無足觀,于本朝獨(dú)推李夢陽。諸子翕然和之,非是,則詆為宋學(xué)。(《明史·李攀龍傳》)
李、謝斷交的因緣,其實(shí)也算是文學(xué)發(fā)展的必然。有唐之時,雖各家詩風(fēng)相異,卻并無互相傾軋、是己非彼之風(fēng),大約是唐時社會風(fēng)氣較為開放,是比較能求同存異的。下逮有宋,則始有互相排擠的風(fēng)氣(江西與江湖的分野),再至明清,宗分派別,數(shù)不勝數(shù),黨同伐異之風(fēng),可謂代而愈甚。這雖不是本文所主要分析的,但從謝榛被擯、李謝斷交,也是能管窺一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