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太倉人。嘉靖丁未（1547）進士，歷數(shù)年京官生涯后出任山東按察副使青州兵備使、浙江左參政、山西按察使。萬歷朝出任湖廣按察使、廣西右布政使、鄖陽巡撫，后因故罷歸故里，起復為應天府尹、南京兵部侍郎，累官至南京刑部尚書。
政治上王世貞頗有地位，文學上為嘉靖至萬歷年間復古思潮的重要代表人物，與李攀龍、徐中行等合稱“后七子”。李攀龍死后，他有獨領文壇之勢。平生著述甚富，有《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山堂別集》《嘉靖以來首輔傳》《史乘考誤》《畫苑》《弇州山人題跋》《觚不觚錄》等。
對王世貞主盟文壇的經(jīng)歷與影響，四庫館臣《弇州四部稿提要》所論值得一讀：
世貞與李攀龍齊名，而才實過之。當時婁東歷下狎主文盟，奉之者為玉律金科，詆之者為塵羮土飯，盛衰遞易，毀譽迭興，苑藝紛呶，終無定說。要之，世貞初時議論太高，聲名太早，盛氣坌涌，不暇深自檢點，致重貽海內(nèi)口實。逮時移論定，向之力矯其弊以變?yōu)槔w仄破碎之習者，久已為眾所唾棄；而學者論讀書種子，究不能不心折弇州。是其才雖足以自累，而其所以不可磨滅者亦即在于此。今其書具在，雖未免瑕瑜雜陳，然第舉一之巨擘而言，時亦終不能舍世貞而別有所屬也。
此論筆致迂回，有批評語，有贊許詞，總體看來還是比較客觀的。這段文字，對《藝苑卮言》就有了評論的“基點”。換言之，以四庫館臣之論來評議《藝苑卮言》，也是大體相符的。
《藝苑卮言》是收入《弇州山人四部稿》中的一部文學評論性著作，共八卷，非一時一地寫成。撰著該書是因他讀了嚴羽《滄浪詩話》、徐禎卿《談藝錄》、楊慎《升庵詩話》受到啟發(fā)，試圖以相似的形式獨立表達自己的文學觀念?！端囋坟囱浴匪健缎蛞弧穼Υ擞兴涊d：
余讀徐昌轂《談藝錄》，嘗高其持論矣，獨怪不及近體，伏習者之無門也。楊用修搜遺響，鉤匿跡，以備覽核，如二酉之藏耳。其于雌黃曩哲，橐鑰后進，均之乎未暇也。手宋人之陳編，輒自引寐。獨嚴氏一書，差不悖旨，然往往近似而未核，余固少所可。
王世貞認為，徐禎卿《談藝錄》論詩范圍小，雖持論頗高，也論詩截止到漢魏，沒有涉及近體詩，使人難入門徑；楊慎廣而不精，搜羅繁富，卻以史實典故為主，看不出學理路向，且未能啟法門予學詩者；嚴羽的《滄浪詩話》倒是值得肯定，故曰“差不悖旨”，然而其論述往往不甚準確，難以令人滿意。為了彌補上述三家之不足，王世貞決定撰寫新書。當時寫作的情景是“有得輒筆之，投簏箱中。浹月，簏箱幾滿?！湔咄鹑粔m土間，出之，稍為之次而錄之?！毙枰f明的是，這是對撰寫前六卷的回憶。數(shù)年后他又對原編進行了部分增刪修訂，并加以拓展性論述，總成八卷。在這個過程中，他將原編中的部分內(nèi)容（如詞曲）抽取出來，“附它錄為別卷”。
郭紹虞論明代文學時曾說：“一部明代文學史，殆全是文人分門立戶標榜攻擊的歷史”。這里道出了部分事實，明人多難辭其咎?！端囋坟囱浴窡o非也是表明作者“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主張，其中設壇分砧，黨同伐異的風氣同樣存在，但我們不能因此忽略該書的重要價值?？陀^地說，在《藝苑卮言》中，其持論已不像前七子那樣偏激；雖然強調(diào)以格調(diào)為中心，但認識到思想才情與格調(diào)之間的關系，有辯證的思維；主張學古，也未必偏執(zhí)，強調(diào)博采眾長，以“一師心匠”為上。應該說這些觀點與一味模古者有所不同，顯示出其學養(yǎng)更深，境界更高。
舉例來說，他講格律詩之演變：“五言至沈宋，始可稱律。律為音律法律，天下無嚴于是者，知虛實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二君正是敵手。排律用韻稱妥，事不傍引，情無牽合，當為最勝。摩詰似之，而才小不逮。少陵強力宏蓄，開闔排蕩，然不無利鈍。馀子紛紛，未易悉數(shù)也。”這是深入詩學內(nèi)部機理的論述，絕非泛泛而言。他論杜甫：“唐開元大歷間，詩道遘日中，而少陵氏出，湛于詩，而一時髙、岑、王、孟者流，方廣競逐，各傾其人人，少陵氏不能離而獨尊，其尊固在也。”將杜甫的杰出與偉大放到盛唐詩壇整體背景中來討論，體現(xiàn)出宗杜但又不排斥高、岑、王、孟諸家，能取長詩壇的傾向。
王世貞還指出，雖然宋代論詩者眾，且首推杜甫為宗師對象，但是他們的學習方法卻是南轅北轍，嚴格地說只是“逐景研響，鑿空附麗，標師其私言，而未有刻劌精致，推始究變，當于作者之旨?！边@實際上是說宋人對杜甫是不知所尊而尊之。而當有某“貴人”說不喜杜甫而喜歡王維時，他筆下展現(xiàn)出特有的幽默與嘲弄：“恐足下不喜摩詰耳。喜摩詰又焉能失少陵也。少陵集中不啻數(shù)摩詰，能洗眼靜坐三年讀之乎？”緊接著補充一句“其人意不懌去”。此類記事、評論在《藝苑卮言》中在在可見，讀之支頤感悟，頗為暢快。
即使如此，要說《藝苑卮言》之批評申論乃不偏不倚，則不是事實。如此不僅不符合王世貞的個性，也不符合嘉靖、萬歷年間的文學語境。哪怕是經(jīng)過修改后的文本，也仍然意氣月旦，處處鋒芒，就更不用說前六卷原編的內(nèi)容了，連他的同道好友李攀龍當時亦有“英雄欺人，所評當代諸家，語如鼓吹，堪以捧腹”的批評。不過，正因為如此，人們對《藝苑卮言》會有閱讀、了解的興趣。它未必是嚴格意義上的經(jīng)典，但確是一部知識容量極大、文風特征極為顯著的文論著作，對研究王世貞、研究明代文學，乃至古代文學批評史，都是極為重要的。
作者 王世貞 年代
□解讀 羅時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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