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祭義》載宰我問孔子鬼神之事,孔子答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與神,教之至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骨肉斃于下,陰為野土。其氣發(fā)揚(yáng)于上,為昭明、焄蒿、凄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因物之精,制為之極,明命鬼神,以為黔首則。百眾以畏,萬民以服。圣人以是為未足也,筑為宮室,設(shè)為宗祧以別親疏遠(yuǎn)邇。教民反古復(fù)始,不忘其所由生也?!眰鹘y(tǒng)觀點(diǎn)認(rèn)為,魂魄乃是精神與肉體的之精華,有魄而能成其體,有魂而能成其神。死后體魄無知埋入土中,然而靈魂有知隨處飄散,祭祀時依附于木質(zhì)的神主。所以,祭祀的對象應(yīng)該不是無知的體魄,而是有知的靈魂,神主藏在廟中,故必須在廟中祭祀,而不應(yīng)在墓所祭祀?!抖Y記·檀弓下》又載顏?zhàn)又裕骸拔崧勚?,去國則哭于墓而后行,反其國,不哭,展墓而入?!编嵭⒋硕卧唬骸叭敝蠓灯鋰瑑H“展墓而入”即可,“展,省視之”,不用進(jìn)行墓祭。按照禮經(jīng)之義,古人凡祭祀都須在廟祭祀,并沒有墓祭的規(guī)定。而墓祭,則是古人往往在特殊情況(如去國和奔喪等)下才采用的特殊禮儀。
在中國古代文化里,生命是由魂、魄構(gòu)成:魄,是肉體,是有形的;魂,是意識神魂,是無形的。死者之“魄”長眠于地下,無法復(fù)歸,但其“魂”卻是永存的?!秲x禮·士喪禮》主要說的就是“送行而往”和“迎魄而返”:把死者的肉體送往墓地安葬,再把其靈魂迎回家中致祭,以與家人而常在。在《士喪禮》中,下葬后有虞祭環(huán)節(jié),朝葬,日中即行虞祭。但此虞祭卻并非祭于墓所,而是祭于“殯宮(所)”,即家中停棺待葬的場所?!夺屆め寙手啤吩啤凹仍幔€于殯宮曰虞,謂虞樂安神,使還比也”,意即安頓精魂之意。士三月而葬,葬后四日內(nèi)于殯宮(所)舉行三次虞祭,故曰三虞。初虞曰袷事,再虞曰虞事,三虞曰成事。《儀禮·既夕禮》“三虞”下鄭注曰:“虞,喪祭名。虞,安也。骨肉歸于土,精氣無所不之,孝子為其彷徨,三祭而安之。朝葬,日中而虞,不忍一日離?!彼纬桃链ㄏ壬嘣疲骸霸嶂皇遣伢w魄,而神則必歸于廟。既葬則設(shè)木主,既除幾筵則木主安于廟,故古人惟專精于廟?!保ā冻淌线z書·卷十八》)是以祭祀時魂靈依附于神主,這是古代廟祭思想的基礎(chǔ),也是后世廟祭之禮高于墓祭之儀的原因。
東漢蔡邕所撰《獨(dú)斷》是關(guān)于漢代禮制的重要文獻(xiàn),其考論舊制、綜述遺文,與《白虎通義》、《風(fēng)俗通義》皆為講學(xué)者之資糧。在是書中,蔡邕首提“古不墓祭”說:“古不墓祭,至秦始皇出寢起之于墓側(cè),漢因而不改,故今陵上稱寢殿。有起居、衣冠、象生之備,皆古寢之意。”《后漢書·祭祀志》也說:“古不墓祭,漢諸陵皆有園寢,承秦所為也。說者以為古宗廟前制廟,后制寢,以象人之居前有朝,后有寢也?!厥汲鰧?,起于墓側(cè),漢因而弗改,故陵上稱寢殿,起居衣服象生人之具,古寢之意也?!?/p>
所謂“寢”,古代宗廟分兩部分,前曰廟,后曰寢。后面停放神主與先人遺物之處曰“寢”,前面祭祀之地為“廟”,合稱“寢廟”,而在廟曰“祭”,在寢為“薦”。《爾雅》又云:“室有東西廂曰廟,無東西廂曰寢?!弊郧厥贾脤嬘谀箓?cè),當(dāng)時只是作為侍奉墓主靈魂日常起居之所,其重要的祭祀當(dāng)還在廟中舉行。秦人的這個做法為漢代所繼承,遂變寢為廟,至東漢明帝又定“上陵禮”,廢除了西漢時期的“陵旁設(shè)廟”制度,從而正式確立了陵寢制度,而就其建筑規(guī)模來說,則寢、廟已然無異。所以《漢書·韋賢傳附韋玄成傳》亦云:“園中各有寢、便殿,日祭于寢,月祭于廟,時祭于便殿。寢,日四上食;廟,歲二十五祠;便殿,歲四祠?!笨梢钥闯?,這個時期的陵園禮制建筑有寢殿和便殿之別。寢殿為陵園內(nèi)的正殿,以像平生的路寢,是墓主靈魂的主要居處,即后世所謂享殿,這是墓祭的主要場所;便殿,又名別殿、便室,是寢側(cè)的附屬部分,像平生正殿路寢旁的配殿,乃供墓主靈魂像生前一樣休息、閑晏之處。
但清人趙翼《陔馀叢考·墓祭 》對這個觀點(diǎn)則進(jìn)行了駁正:
古無墓祭,先儒備言之。其最明切者,晉博士傅純曰:“圣人制禮,以事緣情。制冢槨以藏形,而事之以兇;立廟祧以安神,而奉之以吉。送形而往,迎精而反。此墓廟之大分,形神之異制也。至于室廟寢祊,所以廣求神之道,而獨(dú)不祭于墓,明非神之所處也?!表n昌黎《豐陵行》亦云:“臣聞神道尚清靜,三代舊制存諸書。墓藏廟祭不可亂,欲言非職知何如。”又,程子謂“生不野合,死不墓祭”,唐順之亦云“墓祭非古也”。按《周禮·小宗伯》雖有“成葬而墓祭”之文,乃葬日孝子先歸虞祭,而使有司在墓,一祭地神,實(shí)非祭先祖?!囤H恕匪啤胺布滥篂槭?,《檀弓》所云“有司設(shè)尊于墓左”亦然。其祭先祖于野者,特《曾子問》望墓為壇以時祭耳,然亦以宗子出奔,庶子不敢主祭于廟故然。……《孟子》“東郭墦間之祭”,雖屬設(shè)詞,然其時必已有此俗?!妒酚洝贰翱鬃記]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保谴呵?、戰(zhàn)國時已開其端。(《陔馀叢考·卷三十二 》)
趙翼根據(jù)《周禮》、《禮記》經(jīng)義,又舉《孟子》之文和史公所記,逐條辯正,認(rèn)為春秋戰(zhàn)國間即有墓祭之事。如《孟子·離婁下》記載了一則“墦間乞食”的故事:“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饼R國有一男子,家境貧寒,娶有一妻一妾。此人每次出門,皆酒足飯飽而歸,并向妻妾炫耀與其結(jié)交者皆權(quán)貴之人,其妻對此懷疑,于是悄悄尾隨之以查驗(yàn)實(shí)情。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走遍全城,也沒有一人停下來駐足與其說話,最后只見其至東郊墓地,向祭掃墳?zāi)沟娜似蛴懯S嗟募榔?,一次不夠,又多次向其他祭者乞討,直到酒足飯飽。從這則故事可以看出,當(dāng)時戰(zhàn)國之際墓祭之禮是頗為盛行的。
事實(shí)上,非獨(dú)如此,墓祭實(shí)則古已有之?!吨芏Y·春官·冢人》職“凡祭墓,為尸”,是說冢人的職責(zé)就是凡有人祭墓,則充當(dāng)“尸”。而《史記·周本紀(jì)》中更有“(姬發(fā))上祭于畢”之文,《史記集解》引馬融注曰:“畢,文王墓地名也?!比龂w岐引《尚書》“太子發(fā)上祭于畢,下至于盟津。” 注:“畢,文王墓,近于酆鎬之地” ,亦持武王墓祭之意,此說則西周之初即已有墓祭之禮?!俄n詩外傳·卷七》又引曾子之說:“椎牛而祭墓,不如雞豚逮親存也?!币饧丛谀惯呍着<漓耄蝗绯烁改附≡跁r用雞或豬來贍養(yǎng)他們,可知春秋末期也有墓祭之禮。而近世隨著地下考古文物出土的證明,古人墓祭的習(xí)俗歷史更是大為提前。漢南安陽殷墟婦好墓有商王武丁為祭祀妻子婦好而在墓上修建的“享堂”,婦好,廟號“辛”,甲骨卜辭名之曰“母辛宗”。由此可知,享堂在商周之時即已有之,歷秦漢之“寢殿”,至東漢明帝而定制,而流行于后世。
宋代是禮學(xué)發(fā)展史上的重要時期,朱子明確支持墓祭之禮,在《朱子語類·卷九十》中,記載了朱子說:“墓祭非古。雖《周禮》有‘墓人為尸’之文,或是初間祭后土,亦未可知。但今風(fēng)俗皆然,亦無大害。國家不免亦十月上陵?!薄吨熳蛹叶Y·卷一》中,朱子又主張“大宗之家,始祖親盡則藏其主于墓所。而大宗猶主其墓田,以奉其墓祭,歲率宗人一祭之,百世不改。其第二世以下祖親盡,及小宗之家高祖親盡,則遷其主而埋之,其墓田則諸位迭掌,而歲率其子孫一祭之,亦百世不改也。”而《朱子語類·卷三》又記載了朱子答其弟子沈僩之問:“僩問:‘魂氣則能既屈而伸,若祭祀來格是也。若魄既死,恐不能復(fù)伸矣?!唬骸材苌臁Iw他來則俱來,如祭祀報魂報魄,求之四方上下,便是皆有感格之理用之?!薄案瘛?,感通之意,朱子主張“魂”與“魄”一樣能夠感通,都能與祭祀者人心感應(yīng),故其既主張廟祭也認(rèn)可墓祭,這也是他堅守禮義、化俗成禮的一貫禮學(xué)思想。而與朱子同時的大儒張栻一開始也是反對墓祭,以為不合禮制,并斥之為“偽事”,在其所撰《南軒集·卷三十二》中錄有南軒先生答朱子之說:“古者不墓祭,非有所略也,蓋知鬼神之情狀不可以墓祭也。神主在廟,而墓以藏體魄。體魄之藏而祭也,于義何居而烏乎饗乎?若知其理之不可行,而徇私情以強(qiáng)為之,是以偽事其先也。若不知其不可行則不知也。”最初張栻明確反對世人的“墓祭”行為,并認(rèn)為“墓祭非禮”,更有害儒學(xué)義理。但旋即不久,卻接受了朱子化俗成禮的觀點(diǎn),《南軒集·卷四十四》記載其對父母之墓的《省墓祭文》曰:“某往者惟念古不墓祭之義,每來展省號哭于前,不敢用世俗之禮,以行其所不安,而其中心終有所未滿者。近讀《周官》有‘祭于墓為尸’之文,乃始悚然。深惟先王之意,存世俗之禮,所以緣人情之不忍,而使之立尸以享,所以明鬼神之義,蓋其處之者精矣。今茲用是,敬體此意,為位于亭,具酒肴之薦,以瀉其追慕之誠,惟事之始,不敢不告,俯伏流涕,不知所云,惟考妣之神,實(shí)鑒臨之?!?/p>
禮者,理也,德之則也;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朱子云:“禮時為大,必不一切從古之禮。疑只是以古禮減殺,從今世俗之禮。令稍有防范節(jié)文,不至太簡而已。”(《朱子語類·卷九十》)其實(shí)不管是古代的廟祭還是墓祭,究其實(shí),皆本乎儒學(xué)經(jīng)義孝道倫理的基礎(chǔ)。曾子曰“慎終追遠(yuǎn),民德歸厚矣”,《禮記·曲禮上》又云“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而這一切,恰恰才正是“禮”之本義。墓祭,并非“非古”,若拘于前說而妄加駁斥,豈是先王制禮之本意?對此,清代著名學(xué)者、孔子六十九代孫孔繼汾述曰:“墓祭非古,謂是先人體魄所藏而精神所聚也,然堯祠、靈臺、武王祭畢,古人已有行之者矣,不自三代下始也。且祭之為道,在申其哀敬而已,安見體魄所藏,不可以達(dá)我之忱乎?況隨時展視,使兆域不荒,松楸無恙,庶幾我先人得永安于地下,亦仁人孝子所不廢也?!保ā犊资霞覂x·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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