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之禮的重要性，可從《左傳》“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一語看出來。但如果我們追問一句：在祭祀這個“國之大事”的問題上，是祭祀的對象重要，抑或是祭祀者在祭祀的時候，所采取的態(tài)度和懷抱的精神重要？
以常情論，照說應(yīng)該是祭祀對象重要，所祭之對象如不重要，祭又何為？然而在中國文化的話語里，是又不然。的的確確是祭祀者所具有的“敬”的精神，和“誠”的態(tài)度，比祭祀對象還要重要?！吨芏Y·地官司徒第二》具列出對民須實施的“十二教”，其第一教便是：“以祀禮教敬，則民不茍?！薄抖Y記·少儀》也說：“賓客主恭，祭祀主敬?！贝颂幍摹凹漓胫骶础币徽Z，可以說是對“祀”與“敬”的關(guān)系的最精要的概括。
敬和誠一樣，都是需要“無為”的，其大忌是刻意地操持飾作。《禮記·祭統(tǒng)》說得好：“賢者之祭也，致其誠信與其忠敬，奉之以物，道之以禮，安之以樂，參之以時，明薦之而已矣，不求其為?！敝揖春驼\信是存在于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精神信仰，其最高的致祭境界，是本乎自然，“不求其為”。如果祭祀者故意在那里經(jīng)營操持，就失去了本身應(yīng)有的真正的“誠敬”。故《禮記·祭統(tǒng)》說：“誠信之謂盡，盡之謂敬，敬盡然后可以事神明，此祭之道也。”然則祭道之“敬”，以誠信之“盡”來標(biāo)識，說明“敬”這個價值理念已經(jīng)超乎語詞環(huán)境，具有了絕對的性質(zhì)。
資料圖
《禮記·檀弓》還有一句話，更道出了此一題義的全部謎底。這句話是：“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睅缀鯇ⅰ熬础币暈榧蓝Y的全部義涵?！凹蓝Y”之禮，本來是有祭祀對象，然后才有祭祀的禮儀?？墒恰抖Y記》此篇卻說，“禮”不足尚不能算是祭禮的大問題，但如果“敬”不足，就是祭禮所絕對無法容忍的了。這句話，子路說是“聞諸夫子”?！抖Y記》諸篇借孔子現(xiàn)身說法的事例多有，此處的引述是否即為孔子話語之所原出，似不好確指。
但《論語·八佾篇》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一語，則真真切切地是出自孔子之口。此處，孔子等于對祭祀對象作了一個假設(shè)，即在祭祀的時候，要假設(shè)“神”是存在的，或者說是“在場”的。因為只有祭祀時相信“神”是“在場”的，祭祀的人才可能守持得住純潔的誠敬之心。反之一面祭祀，一面心里卻在懷疑“神”到底“在”還是不“在”，敬的精神便難以樹立了。顯然孔子強調(diào)的是“敬”這個價值理念在祭祀現(xiàn)場的發(fā)用。至于非祭祀情況下“神”是否依然存在的問題，孔子沒有回答，似乎也不想回答。
應(yīng)該有兩種可能：一是“在”，一是不“在”。事實上孔子對“神”的存在與否，并不特別關(guān)心，這有他的眾多相關(guān)言論可證?！墩撜Z·述而篇》輯錄孔子的說話，有“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記載。同一篇的另一條，還記載孔子說過：“務(wù)民之義，敬鬼神而遠(yuǎn)之，可謂知矣?！倍?dāng)有一次，弟子直接向他請教如何事“鬼神”的時候，孔子近乎抬杠似地回答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保ā墩撜Z·先進》）口氣顯得很不耐煩。
祭祀的時候，假定“神”存在，不祭祀的時候，“神”存在不存在不在探尋范圍，這應(yīng)該是孔子對待“神”的本然的態(tài)度。因此“神”在孔子眼里并沒有成為信仰的對象。但對于祭祀者必須具有的敬的精神，孔子卻一點都不馬虎。他認(rèn)為祭祀者的“敬”的主體價值，遠(yuǎn)比對祭祀對象的斟詳要重要得多。這里不妨以《紅樓夢》的男主人公賈寶玉對祭祀所持的態(tài)度，來補充、參證、領(lǐng)悟孔子的祭祀論。
第一個例證，是《紅樓夢》第五十八回，回目作：“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睂戀Z府專事演戲的十二個女伶中的藕官，在大觀園燒紙錢去祭死去的菂官。原因是兩個人經(jīng)常飾演夫妻，所以存了一份同性相愛之情。寶玉得知個中緣由，不禁視為同調(diào)，“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但又特地請芳官帶話給那個燒紙錢的藕官：
以后斷不可燒紙錢。這紙錢原是后人異端，不是孔子遺訓(xùn)。以后逢時按節(jié)，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凈，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shè)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鐘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燒紙。
影視劇中的賈寶玉形象
賈寶玉雖然平時有“毀僧謗道”的言動，但對祭祀的事情卻極為嚴(yán)肅認(rèn)真。他此番言論的核心題旨，是關(guān)于祭者所應(yīng)秉持的“誠心二字”，以及“心誠意潔”的態(tài)度，認(rèn)為“一心誠虔，就可感格”。賈寶玉還說：“只在敬，不在虛名?！狈磸?fù)強調(diào)的祭祀態(tài)度，無非是誠敬而已。
第二個例證，是《紅樓夢》第七十八回，賈寶玉在晴雯蒙冤而死之后，撰寫了一篇《芙蓉誄》并為之祭奠。這一情節(jié)，書中是這樣寫的：
獨有寶玉一心凄楚，回至園中，猛然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比俗人去靈前祭吊又更覺別致。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住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毕肓艘幌耄叭缃袢魧W(xué)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fēng)流奇異，于世無涉，方不負(fù)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
賈寶玉這段關(guān)于祭奠的心理獨白，也都是圍繞“誠敬”二字。而且對祭者如何誠敬有所提示，比如“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等等。而提出祭奠之物，不在貴賤，是為祭禮勿奢之意，也是孔子的思想。
向被認(rèn)為具有“反儒”思想的賈寶玉，卻在祭祀之道上為孔子提倡的思想正名背書，簡直是在宣講孔子的祭祀之道了。是呵！賈寶玉在第一個例證中不是同時還說，燒紙錢不是孔子遺訓(xùn)，而是后人不明祭祀之理而走入的“異端”嗎？一向被認(rèn)為是“異端”的怡紅公子，也在反對“異端”了。當(dāng)然，問題不在于異端不異端，而是究竟何者為異端，何者是正理？《紅樓夢》作者一定充滿自信的認(rèn)為，他所闡釋的才是孔子的至理真道。
要之，連作為經(jīng)典名著的稗史說部都可以出來證明，在孔子那里，“敬”已經(jīng)具有了可以超離對象的獨立的精神本體價值，實即絕對的義理價值，也可以稱之為人類的普世價值。
本文作者：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國文化》雜志創(chuàng)辦人兼主編劉夢溪。鳳凰網(wǎng)國學(xué)經(jīng)劉夢溪先生授權(quán)發(fā)布。
